这是斯微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得知宋居安的近况。
她一直清楚的是,即便去了济山,他的工作也无外乎出警救人,只是没想到,心中还会因他受伤而被牵动。
想来也属人之常情,不管他们的关系变成什么样,她希望他平安的心不会变。
这自然也无关私情,只是单纯期盼每一位从事消防这一职业的人,在拯救他人的同时,能保护自己罢了。
……
今年的第一场雨在三月底的一个夜里下了起来,宣告春的到来。
想起去年这时,仿佛就在昨天。
而这个昨天,也已经随着很多事的发生,溜走了。
这夜,斯微睡得并不安稳,许是雨声过响,睡下一个多小时后,人便又醒来了。
面对满室黑暗,眼前却无端浮现起,两年前在火车上与宋居安初相逢的画面——沿途下雨,他按着腿克制隐忍。
他的难处,终究是谁人都无法分担的。
事实上,济山的雨来得要晚几天,大概是四月初下的,这一下就是断断续续的两天。
每到这种时候,腿疼是免不了的,但宋居安还是很感激的。
因为这腿到了夜里才疼得最厉害,夜深人静,更容易隐藏自己。
除去他,屋里还睡了三个人。
宋居安侧身躺着不敢出声,一手死死攥着拉到肩膀处的被子,一手在里头又揉又压。
有时又会不可控制地抽搐,床板滋滋的响。
“居安咋了还没睡?”闻着声醒来,赵川小声问。
“没事,做了个噩梦而已。”声线不易察觉的紧绷。
“那快点睡吧。”
不大会儿听见打呼声,宋居安慢慢放松下来,在黑暗中一遍遍调整着痛得有些乱了的呼吸。
他凝滞的目光落在对面墙上,眼底血丝连成赤红,可痛苦却少了几分,更多则是异常的淡静。
其实这点痛,只要不影响出警,宋居安早就习惯并能咬牙挨过去,甚至于这成了他的一种发泄——负面情绪的发泄。
心中的压抑沉痛会以这种形式宣泄出来,不论是对那件事的自责,还是失去战友的痛苦。
换言之,这是一种自我惩罚。
五一的时候队里轮休,又排到宋居安,和之前一样,他仍旧在岗执勤。
其他人调侃着问他时,他常常是以路途太远,不想回去为由给搪塞过去。
理由充分合理,后来就没人再问了。
小长假过后,赵川归队下午就拉他到了个没人的地,神神秘秘的。
确认四下无人,赵川掏出张照片拿到他眼跟前,对着说:“这我亲妹,今年二十六了,看着咋样?”
宋居安评价说:“挺眉清目秀的一姑娘。”
赵川乐了,瞅着他问,“那就是你觉得还不错?”
那眼神到底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宋居安轻咳两声:“我这一穷二白的,再说,我也没有…”
“没有结婚的打算不要紧,处个女朋友,慢慢不就可以考虑结婚了。”赵川打断他,态度执着的很。
宋居安抿抿唇,暗自寻思该怎么说。
一看他这样子,赵川就明白了。
他把照片收了,问:“你也不像是有女朋友的,咋的,嫌弃我妹子?我跟你说,她可是本科大学毕业,有正经工作,你这还担心啥?”
这一串连珠炮下来,宋居安索性直言:“我有喜欢的人。”
赵川一下愣了,可还抱着一丝希望:“你这不愿意就不愿意呗,咋还找上借口了。”
“我认真的。”宋居安直视他。
看着那严肃的眼神,赵川真信了,不知是不甘心还是八卦劲上来,又追问起来。
“是暗恋?”
“……”宋居安挪开眼。
赵川绕到他眼前:“和人表白了?被拒绝了?”
“……”
“啧,说说呗,我又不告诉别人。”
受不住他啰嗦,宋居安淡淡回了句:“分了。”
赵川有些尴尬,只好拍拍他的肩头,安慰似的说:“这年头消防员是挺难找个合适的,能理解你的,没事儿,她跟咱分手,哥帮你再找个更好的。”
“是我提的分手。”宋居安看他一眼,又淡淡转开,语气生硬。
赵川无奈极了,咋说啥啥不对?
“不是,你的意思不是还喜欢她吗,怎么就分了?”
“是我的问题。”
赵川挑眉:“还想复合吗?”
宋居安又不吭声了。
赵川摸摸鼻子,人家不想说,自己这么问显然不太好。
左思右想之下,他变得正经起来:“我也不知道你这特勤队中队长当得好好的,为啥就来这儿了,但我看得出来,你这里藏着事。”
边说边用食指点点他心口,“所以有句话我得告诉你,想明白了,就去面对,做咱们这行的,知道什么是责任,但对待女朋友不仅要有责任,还得有担当。”
大概是听他这么一个粗人讲大道理的缘故,宋居安忽然笑了下,说:“知道了。”
嘴上虽这么说,但他清楚,很多事还是一团糟。
来济山后,宋居安彻底戒了烟,相较于这唯一的改变,有许多事依旧一成不变。
也似乎变成一根针,扎在最脆弱的地方。
不是没有尝试过拔去,是他怎么都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因此,他宁愿独自活在阴影中,也不愿意多一个人陪伴,甚至不想得到他人的理解和开导,也用尽了一切办法来自惩。
于是他抛下所有人,选择了一条艰难又漫长的路,这条路如此黑暗又如此孤单。
而他走了很久,还是没走到尽头。
后来,当宋居安不经意想起那天赵川问他还想复合吗,他继而想到的是来到这里以后,他做过的,最美的美梦。
梦里他原谅了自己,她也原谅了他。
春末时节,万物向荣,花开正好,正是一年最美时。
许禾言是在五月底回来的,算着日子,斯微也明白此次她回来的原因。
也就是这几天,宋居安向济山支队申请了他的第一次离队。
正逢周六,斯微陪同许禾言一道去安县。
那日天气极好,温暖宜人。
墓园里一向很安静,就连风吹过时,都是轻柔舒缓的,似乎是不忍打扰身葬在此的人。
许禾言穿了一身素白的衣服,手捧花束,一步步走到郑植的墓碑前。
墓碑上的照片,是他穿消防制服的模样,他微笑着,是那样的平和俊朗。
以这样的方式相对,是许禾言曾经最不敢想象的事。
时隔一年,她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就比如此刻,安静地站在这里看着他。
斯微靠后站着,想起方才踏进这里的感觉,很微妙。
忽然,她又想到宋居安说过的话。
“我把一切都想的太美好,甚至以为牺牲离我们会很远,只要足够谨慎,毕竟以前,那么多危险都挺过来了。”
“如果是警告,为什么不是我?”
想到这里,斯微又将目光落回到郑植的照片上。
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那刻。
而宋居安呢,他好像也为此止步不前。
正因为是这样,在这件事上,换作任何人都没法对他说出一句:这没什么大不了,是你自己在钻牛角尖。
恍然间静了很久很久,斯微听见。
“你放心,我会好好的,明年我再来看你。”
在许禾言转身的那一刻,斯微从她脸上看到了释然。
这里树木丛生,郁郁葱葱。
离开路上,斯微觉得,很多人事都在变好。
放下,不是遗忘,是埋在心里;
前行,不是背叛,是选择活下去的方式。
宋居安到达安县已是下午,买了一束花就赶往墓园。
到地方的时候,遇上了郑岩一家,两位长辈眼圈红红的,但精神要比一年前好些。
问候完长辈,郑岩插话:“哥,我还以为你已经来过了,心想着你居然一声不吭就走。”
宋居安问:“我刚下火车,怎么断定我来过的?”
“我们去的时候,那儿放着一束花,如果不是你,那应该是…”郑岩看了看父母,没说下去。
宋居安就势转移话题:“那我先去了,晚点去看叔叔阿姨。”
后半句是对两位长辈说的。
在朝那座墓碑走,宋居安准备了很多话要说。
可是,在真正看到郑植照片时,他突然间恍惚了。
天地之间太过安静,此刻,只有他的心在剧烈翻涌,其间纷杂的思绪一闪而过,快到抓都抓不住。
他放下花,直起腰,照片上的人静静地看他。
“其他人都来过了,我才来。”他说,“明年,明年我一定第一个来看你。”
说完,他长出一口气,仰起脸看天,胸口因为不断换气而起伏。
直到那股劲再也压不住,他一低头,又看到那张笑脸,顿时间目露痛色。
“我特别后悔,你原本可以不用…”一说到那个字,忽然就噎声了。
宋居安如泄气般站在那,再开口时态度平息了些。
“我有多少次都在想,本来可以有不一样的结局。如果当时没有答应你,如果我能再负责一点,都不该是现在这样。”
“我甚至在想,如果必须有一个人要牺牲,也应该是我!”
他重重说出这个“我”字。
渐渐,泪水蓄在眼眶。
“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好受点?”他说:“你走以后,我告诉自己,我的脚步不能停,所以不论心里多难受多压抑,我还是坚持做我的本职工作。我以为我离开火场,就能重新开始,到头来才发现,是我做不到让自己心安理得。”
可无论说什么都无人回应,仅仅是他自言自语地发泄。
“算了,要真是在天有灵,就托个梦给我。”
说完,他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之后,又回头:“我真的挺累的,你要是有心就帮我分担分担,像以前一样。”
走出墓园,宋居安已经理好心绪。
他去附近超市挑了一大堆水果、蔬菜,结账后直奔郑家。
按了门铃,开门的是郑岩。
“哥你怎么还…诶!”话说一半,就被宋居安塞给他的东西给堵回去。
进屋,郑岩把东西都放好,又倒了一杯水。
落座前,宋居安朝屋里扫视一圈,问:“你爸妈他们不在吗?”
郑岩说:“从墓园回来以后,他们就没上来,主要是我妈想去附近公园转转,我爸陪着她。”
宋居安点点头,“你呢,现在在干什么?”
“有家公司经营消防产品,我就配合他们做做讲座,传播点消防知识什么的。”郑岩垂着脑袋说。
“不错,我就知道你小子差不到哪去,尽早再娶个…”
“队长!”郑岩突然沉声打断。
忽略他突变的称呼,宋居安轻笑:“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我是要问你,为什么去济山,那地方那么远,条件也不怎么好。”郑岩又气又疑,渐渐又自己平复下来,试探着问:“是因为,我哥吗?”
宋居安侧着脸看他,神色平淡,更像是随口一问:“听谁说的。”
郑岩立马答:“微微姐,下午她陪我嫂…禾言姐来我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