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瑶知道瞒不住太史信,而且欺瞒身为龙骧将军的太史信可能会给全戎带来麻烦,于是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诉了太史信。
“从军流血不流泪,生死寻常无怨尤。”太史信得知霍慎行阵亡,只对柳瑶说了这么一句话。
针对太史信听到霍慎行事情可能的反应,心思缜密的柳瑶预备了几套说辞,包括向太史信谢罪没能阻止霍慎行的举动、劝太史信节哀顺变、鼓励太史信振作起来,可面对太史信异常的淡定,柳瑶却愣在原地。太史信即使事先知道霍慎行的死讯,表现出这般的镇定与冷静也大大超出了柳瑶的想象。听说太史信和全戎、霍慎行感情极好,莫非传言有假,抑或是身为统军之将的太史信早已将“人情”抛到了脑后?
柳瑶的想法倒也不无道理。太史信听说,梦境与现实往往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在阿伦特河畔做了那个诡异的梦,对霍慎行遭遇不测便有了心理准备,因而在朔方没看到霍慎行就向柳瑶直言相问。他太史信现在手下统领数万兵马,一言一行可能关乎全军将士的身家性命,绝不能在此时自乱阵脚。仰天长啸也好,潸然泪下也罢,甚至于处心积虑去复仇,这都是率军平安回到帝都之后的事情。眼下,最好的处置方式就是淡然一些,冷静一些。拓跋糠身为鲜卑王子卫士众多,黑田云子更是诡计多端,想要找他们复仇,必须冷静,自己越冷静,就越能完成霍慎行未竟的使命。昔日布衣之时太史信总想有机会建功立业,这时的太史信忽然好羡慕那些平民百姓,羡慕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感情。悲痛之极的时候却必须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万念俱灰的当口仍旧说些鼓舞亲友的话来,凄凉万分的时候还要逗别人开心,这三种情形,其中的滋味非亲身经历不能体会。太史信忽而有些理解师父秦道士了。他似乎明白了秦道士为何要放弃王爷的权位,立誓成为鲜卑汗国的掘墓人:二十多年前,帝都城下,秦道士眼见着好友飞龙将军战死沙场却无能为力,个中悲愤比起今日的太史信只多不少。放弃了权位,秦道士却收获了自由,他不再是万人之上的王爷,而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亡命之徒,他不再受任何人的约束,能够利用一切非常手段去实现自己的目的,哪怕双手沾满鲜血也在所不惜!
仅仅隔了几天,全戎也率军回到朔方。得知太史信也在朔方,全戎惊讶而愉快,他按照惯例,首先向太史信汇报了作战情况,着意详细诉说了自己逼降盖楼坚的考虑,希望太史信能够理解他这样做的缘故。太史信只是点头,什么话都没说。全戎汇报完毕后,太史信递给他一个盒子(就是那个做工精巧,阿娜尔汗找到燕掌柜才成功打开的盒子):“霍慎行给你的,他走了。”
全戎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慢慢打开盒子。太史信转身出门,嘱咐门口的柳瑶等四人:“照看好你们家大人。”随后太史信头也不回地走了。柳瑶担心全戎闻听噩耗发生异常,想要请太史信帮忙宽慰全戎,可太史信根本不理会她的呼唤。
全戎看到一封信。虽然霍慎行的笔迹一向潦草,但这纸上的字迹却比较工整,看得出写信的时候,霍慎行还是比较从容的。“全戎,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全戎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止了,他把信放到一边,猛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感觉好了一点,重新拿起那封信。然而首先映入全戎眼帘的,还是那“不在人世”四个字。
柳瑶轻轻在全戎耳边叫了一声:“大人……”
全戎仿佛看到了救星,他把信塞给柳瑶:“念,念给我听。”
柳瑶点头,接过信轻声念起来:“全戎,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我选了这条路,早就料到今天的结果,所以先把一些事交代好。”
“陛下对我‘永不叙用’,帝都那边的公务我早就交给了别人,什么都不用管。朔方这边嘛,在你手下我就干了点对敌人坑蒙拐骗的事情,说来惭愧,白拿了你的饷银。但请放心,我装到口袋里的钱是不会退回给你的。你不满意可以打我——可惜也没有机会了。”柳瑶的声音轻柔悦耳,全戎耳中却是那个声音低沉的霍慎行在插科打诨。
“家里的事情我早已安排好,敬请放心。然而公孙姐妹,我无能为力。朝夕相处之时,我感佩她们的深情,但我怕辜负了这番情意,只好装傻充愣。公孙灵嫁给李平,我送了她一份礼。她太苦了,我也想有一个深爱她的人好好照顾她。我本来想找机会把公孙晴抢过来当压寨夫人,现在也只是痴人说梦罢了。我欠她们的太多,终究是没法还了。最难消受美人恩,古人诚不欺我啊。”听到这儿,全戎仿佛看到霍慎行无奈地叹了口气。
“没睡着吧,我要说正事了。”柳瑶念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手腕开始颤抖。
全戎之前神情有点恍惚,此时看到柳瑶的异常状况,立刻清醒了。他起身握住柳瑶的手:“瑶瑶,怎么了?”
柳瑶泪水涟涟:“大人,我,念不下去……”全戎接过信,慢慢地念:“跟着你的四个姑娘,身世都挺可怜的。你不要辜负她们的一往情深。柳瑶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我跟你说说其他三个人的故事。”
“阿娜尔汗是一个哈萨克酋长的女儿,因为她不愿意嫁给穷凶极恶的匪徒,匪徒把她的家人都杀害了。阿娜尔汗侥幸逃出生天,她的心上人却在和匪徒搏斗的时候力战而亡。阿娜尔汗逃往汉军驻地,许诺愿意嫁给为她报仇雪恨的人。汉军校尉点齐兵马,消灭了匪徒。按说挺好的一个结局,可是那个校尉觉得阿娜尔汗这样有异域风情的美人实在是奇货可居,把她送给了帝都的大老爷,换得一个将军的职衔,随后她被安排到你的身边。”
“冬淞从小被父母扔在雪地里,是一个老猎人把她捡回去好好抚养。老猎人在山里挖出了金佛打算卖钱给冬淞置办嫁妆。买家却谋财害命,抢走金佛还杀了老猎人。锦州的地方官被恶人买通,不仅为虎作伥,还想让冬淞嫁给他当妾。冬淞假意答应,成亲当晚她自己动手杀死地方官和仇人,被官府抓住问斩。这时候有人要寻觅高挑貌美、身手矫健的姑娘充当刺客,就从刑场上要走了冬凇,把她送到你身边。”
“阿赖的阿公和阿娘你都见过,是不是觉得她阖家欢乐?之前苗人因益州牧横征暴敛揭竿而起,阿赖的阿爸被官府擒杀,她自己被当成人质抓走,最后被放在你身边。”全戎读着信,不由得感慨万千。他之前隐隐觉得这几个姑娘身世都不寻常。但她们不说,全戎也就不问,没想到她们之前的遭遇竟然是这样子。他原本因悲痛而麻木的内心因这几个女生的经历而柔软。
“这四位姑娘刚到你身边的时候,每个人都有杀你之心,现在她们的芳心都陷在了你的身上。你照亮了她们的生命,她们则把冷酷无情的‘玉面阎罗’变回了一个热血男儿。你别说我乱讲。在你手下干活的这些日子,我留意到,只要你在场,她们无论说话还是做事的时候,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看着你,目光里满是幸福。纵然你不承认心中有她们,你是怎么对这四个姑娘的呢?如果这都不算爱,那爱一个人应该是怎样的?”
“四弟,劝君惜取眼前人,别像我这样,带着悔恨上路。”听到这里,四个女孩泣不成声。“我知道你为何不愿去面对。我无意过问你的家事。我不过觉得你应该明白,咱们这些人走到今日,谁不是伤痕累累,可不论经历了什么,都不能去伤害那些爱你的人。”
“大概有人以为我最后一封信要唠叨半天军国大事,蠢。宏图霸业,不过是黄粱美梦。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唯有美食与深情不可辜负!”
“你看累了,我也写累了,就到这里吧。别伤心,人生苦短,必须喜感。他日你和柳瑶四人有了孩子,可以跟孩子们说说他们三伯的糗事和笑话。”
全戎下意识地看了一下信的背面,看到一首小诗:“你的笑容,总是给我心底的触动;沾露的花朵,挂着尘世的青葱。别在意光阴似箭,莫希求海誓山盟;我的身影,你眼中的流星。错过前,珍惜相逢的每一刻钟。谢了你的温柔,唤醒我心懵懂;纵隔万水千山,你的笑容,永远是我,心头的春风。”
信纸如同一片秋叶,缓缓飘落到地上,上边有一颗晶莹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