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K城
许振华抱着云恩买了两张去往K城的车票。
他之前答应云恩说送他回外婆家,那显然都是骗他的话。
离开车还有十分钟的时间,他带了云恩从售票大厅出来,问他,“需要上厕所吗?”
云恩黑溜溜的一双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人流和来往车辆,手里把他的衣角抓得很紧。
听到他的问话,反射性地就拒绝。
摇了摇头,再摇了摇头,又是摇了摇头。
连续三次,强烈地表示自己的抗拒。
许振华明白他在害怕周围生疏的环境,陌生给他极大的不安全感。他之前在小县城里并不惧生,原因是有云国安这个稳固的存在。
见了云恩反应如此强烈,他便也不强迫他,提了满袋的食物和水,就带着他朝汽车走去。
云恩心里忐忑又不知所云,跟了许振华上车,他刻意找了一个靠窗,不被太阳晒的座位让云恩坐下,然后抬腿又要走。
云恩立刻像触了电一般从座位上跳下来紧紧跟着他。
许振华觉察到,回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解释道,“我去检票,你在这里坐着,看着东西。”
但云恩仍是不肯,眼睛巴巴地望着,没有可怜,却有一股强悍的倔强。
最后许振华在他清明坚定的眼神里妥协,被那样一双干净清亮的眼睛看着,没有人能抗拒的了。
他牵了他的手去车厢前面检了车票回来,又安顿好了他,末了问他,“吃点东西吗?”
此时车上的人还比较少,司机和检票员都在车下站着聊天。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哭闹饿了的关系,云恩此时听了他的问话,倒是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用眼望着他,仍不爱开口说话。
许振华倒不介意他不爱开口的性子,他极有耐心,从提了一路的袋子里拿了面包和饮料来,帮忙打开了,又递过去,云恩接下了,犹豫了一下,才没有像第一次在家里一样,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许振华心情很好,看着他吃了饭仿佛自己也不觉得饿了一样,一会儿车发动起来,他们便踏上了前往K城的路。
云恩一路上很乖,这种乖是指他不哭不闹,吃完了就睡觉。
许振华微微用手臂把他挡着,不让他睡着了之后从座位上栽下去,然后又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看着他熟睡,他自己倒没有倦意。
他寻思着到了K城之后要去找那些认识的人借钱。
虽然空空手而来,还多了一个孩子要照顾,但是他并不觉得累赘,只是浑身充满干劲,仿佛初为人父一般满是活力。
汽车在夜幕降临十分终于赶到K城。
原本预计只有四个小时的路程却硬生生走了六个小时。
因为途中遇到车子出现故障,下车等了一阵子等车修好才走。
许振华抱了熟睡的云恩站在路边树荫下等待,在旁人眼里,他们就是一对寻常父子无异。
之后云恩一路上睡过来都没出事,但是到了K城下车,却忽然呕吐起来。
许振华被他吓了一跳,立刻稳住他,问他怎么了有事没事。
但是云恩只是作呕,顾不得说话。
旁边一个年逾六十的老妇看了,才摇摇头对许振华说,“你这儿子怕是中暑了吧,天气这么热,他又一直睡不醒,肯定是中暑了,你快他送去看看医生吧。”
许振华被人一提醒,才想起来上车之前也没有喂给云恩避暑的药,他只是挑选了前排的座位为了避免晕车,但是却忽略了天热人还会中暑的隐患。
那老妇见自己说了话之后这位年轻的父亲神情怔怔的,便看出来他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她好意提点了许振华说,“你平日在家里都不管孩子的吧,工作忙交给媳妇儿管?你这孩子啊一看这脸青嘴白的样子,就知道是给热出毛病来的,肯定是中午吃了不合适的东西给折腾出来的,你看这车站前面左转有一个诊所,带你孩子去看看,那里医生还不错,能治得好你儿子的病。”
许振华表情愣愣的,硬是没有想到云恩会吃了什么东西会和中暑有关。
不过他感谢了老妇之后,便立刻带了云恩去诊所。
得出来的结果是中暑外加肠胃感冒。
大概是人小,抵抗力弱,在大热天吃了不合时宜的东西,睡着之后受了凉,便染上了病痛。
许振华像第一次做父亲的人一样抱着云恩满诊所转,眉目之间满是愁云和担忧。
最后让医生开了药,又找到了落脚的地方,这才让他松了一口气。
云恩软绵绵的身体被放置在床上,他感到昏黄灯光照在自己脸上的感觉。
侧了脸过来微弱地问许振华一句,“我们到家了吗?”
许振华一忙,倒是已经忘记这件事了。
当时下车时云恩一出乱,倒是谁也没提起这件事来。
云恩自己也是,大概是因为刚才身体难受,才没想起来回家这个问题。
现在恐是他身体不如刚才难受了,心智也清醒,才会问起这样的话来。
不然刚才他一下车的时候,就一定会问许振华这件事。
许振华不得不感叹小孩子心思坚定,分明已经是生病难受成这样了,但是人仍还惦记着回家的事。
由此不得不看出来,小孩子其实也有执念的,他们的执念往往比成年人还深。他们的执念是因为坚持的单纯,但成年人的执念却往往是因为偏执虚念。
许振华走过去给他盖上了薄被,又蹲下来看着他说,“云恩,你病了,医生说你要在这里养好了才能回家去,等你病好了,我们再回外婆家好吗?”
云恩这次没有像第一次那样,轻易就被他的话说服了。
他眼睛幽幽的,眼黑的部分大于眼白,头顶的灯光一照,一颗大而亮的星子坠在他眼底的湖里,静的人心惊,却也亮的人心醉,他听了许振华柔和的话语,倒是没有立刻相信。
而是想了想,才问,“那是什么时候才好?是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许振华被他简单直白的问题几乎问得要叹息。
他想要一个确切的承诺和期限,但是这些,他又能如何给他。
他第一次知道小孩原来这般缠人,他们看着小小软软的,像个白面细人儿一样柔弱,但是那小小身体里面的心却是无比强大坚硬。
如果放在一个大人身上,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和眼神流露,就能让对方立刻洞察出背后的意思,但是面对孩子的时候,却无法让他们看出来自己的本意。
因此他唯有继续骗下去,虽然觉得这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心里却逐渐变得不想再继续欺哄,微不足道的谎言,也能让一个有良心的人内心不安。
他在心里叹息一句,亲昵地拍了拍云恩的头顶,说,“很快,等你病好了,就很快能回家。”
然后又接了一句,“云恩不想让外公外婆看见生病的样子吧。”
云恩点头,说,“嗯,外婆说我生病就不要我了,因为没有多余的钱给我看病。”
他如此认真地回答他的话,倒越发让他许振华根本无法再接下去了。
那双清明的眸子仿佛是镜子一般反应着世间的不堪和丑恶,镜子虽然本身尚且还不具备辨是非好坏的能力,但是从那镜中反应出来的,却丝毫没有被掩饰或则减少。
相反的,却还因为镜子本身的纯良和物质,越发显得映照出来的世界充满恶意和狡诈。
许振华最后只得站了起来,拍了拍云恩的头顶,转移话题道,“饿了吧,饿了叫点晚饭来吃,医生说你现在肠胃不好不能吃不干净的东西,我去叫点粥来吃。”
云恩侧躺在床上,赞同地点了点头。
许振华见他如此,也不敢离他太远,怕他出现今中午在车站的情况。
又觉得自己一路都在骗他感到稍微愧疚。
立刻就去叫宾馆的服务员来,一会儿,就送进来了清粥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