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尘世
傅大娘转眼去打量了一眼云恩，见他也睁着一双大大的带着水汽的眼睛正在四处打量着周围环境，她一时不得不感叹，这孩子的眼睛长得真好。
但是转而又想到许振华忽然带了这么一个孩子在身边，他还没有结婚，她又不得不为许振华担心。
关切道，“振华，这养孩子可不比一般的事情，你说他是你朋友的孩子，你这样带了他的孩子出来，他做父亲的是肯的？？”
许振华因为她的话而停顿了一瞬，大约也是想起了当初把云恩从杜家带出来，是个怎样的情况
而后他才慢慢地沉声应道，“他父亲是不肯的，但是没有办法，家里的妻子要生孩子了，他照顾不了，这才托付给了我。”
傅大娘听他这样说，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哪里想到这孩子年纪小小的，家里的情况竟这般困难复杂。
遂又去打量这孩子的眉眼面庞，觉得他恍惚有几分眼熟，想起来许振华说他姓云，立刻就道，“这是不是谭家那小姐的孩子，我瞧着这孩子下巴眼睛都和二小姐长得很想，秀气和润，看着，倒是有几分他们谭家人的样貌。”
许振华见傅大娘认出了是谭丽的孩子，他也不隐瞒，点了点头，说了一声“是”。
傅大娘心下更是惊异，但是这下却能把关于云恩的整个背景故事都联系起来了。
云恩睁着一双乌黑大眼四处打量，他对外面一群围着大白鹅和大花猫游戏的小伙伴很是感兴趣，傅大娘看出他眼里的艳羡，便问他，“是不是想出去和孩子们玩？没事，我家孩子都很听话懂事的，他们不欺负人，在我这里欺负人要被揍，你若是想出去和他们玩，我就领了你出去和他们认识。”
孩子都怕被排斥和欺负，傅大娘知道，故而在她这里玩的亲戚小孩都不准有欺负打人的是事发生。
云恩见眼前这位和气宽厚的奶奶在对自己说话，他眼神倏地收了回来去盯着许振华看。
像是不好意思，又像是觉得自己露出眼馋的模样来有些不好意思，就用目光怯怯地盯着许振华看，清澈的眼神里诚实地反映出他内心的感情，许振华见了他单纯的模样，只是笑。
他不知不觉中现在已经开始养成要询问许振华意见的习惯，就像一般的孩子在不知道这件事能不能做得时候，都会首先去问父母的意见。
他自己没有注意到这点，但是许振华却敏锐就捕捉到了。
他颇为宠爱地笑着抚摸了一下云恩头顶柔软的头发，问他，“婶娘问你愿不愿意出去和小朋友们一起玩？我要在这里和婶娘聊聊天，你一个人觉得不好玩，就出去和院子里面的小伙伴一起玩，好不好？婶娘这里的小朋友都很友善的，他们不会欺负你。”
许振华知道云恩看似乖巧镇定，但是他内心其实很没有安全感。
他和他呆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以来，已经知道他内心最动荡的一部分在哪里。
他从小没有被人好好珍视对待过，他内心的小小困兽便仓惶敏感不已。
不过是因为他自己年纪太小了没办法处理这部分的问题，所以才只能通过一双无辜漆黑的眼眸流露出来。
许振华读得懂他的恐惧和不安，他愿意好好对待云恩，如此，他便知道如何能够给他疗伤，让他过去受到的那些伤害和不安都消失不见。
他问了云恩愿不愿意出去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还向他保证一定不会让他受到欺凌，云恩以前在杜家受到□□惯了，让他心里自己对自己的评价也不高。
一个人若是被长期侮辱，久而久之就会变得一身的媚骨，日后只会变成一个谄媚的人。
因为他们周围的世界都一直对他们有所伤害，让他们也无法看得起和看清自己的价值所在。他们唯有不断取悦周围的人才能得到一些自尊和被喜爱。
许振华深知“不含敌意的坚决，不带诱惑的深情”这个道理，他不愿让云恩做懦弱受气的人也愿让他为了得到他人的喜爱，而故意做出要诱惑和讨好对方的事出来。
他会平等地给云恩很多东西，包括自尊，包括快乐，包括自我认可，和自我价值实现。
他要把他自己认为好的都给云恩，但是却不是带着引诱的目的。
云恩在无助不肯定自己的时候向他求助，他便很乐意作他心中的支撑。
见了云恩听了自己的话还是眼神有些不确定，他就朝了门口一个一直趴着往屋里看的小男孩招手，让他过来。
然后又把云恩托付给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乖乖答，“李子奇。”
许振华又问，“多少岁了？”
李子奇说，“七岁了。”
许振华，“这里有一个弟弟比你小，他想和你们玩，你带他出去看看好不好，他才到这里，不熟悉周围，你作为哥哥领了他出去转转，不要欺负他，照顾好他，一会带他回婶娘这里来吃午饭。”
李子奇低头去看看了坐在沙发上的云恩，觉得他像个妹妹，但是又身体这些长得确实是个弟弟，他人小但是颇有男子气概，拍了拍胸膛打包票道，“我们这里都没人欺负人，欺负人是要被我揍的，他跟着我不敢有人欺负他，我是他们之中的老大，他们都要听我的。”
他说的他们自然是那一群孩子里面，许振华没有想到他还是一个孩子王。
傅大娘和他都因为他这般孩子气的话笑了起来。
不过许振华理解小男生都颇有这种想当老大的情节，他笑说，“那好，我就把这个弟弟托付给你了老大，你带他出去玩，不准让他掉到河里去了，也不准让他从树上摔下来，一会儿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问他有没有受到欺负，如果你不能说到做到，那你就不配当老大。”
许振华看着颇为严肃有威势感的一个人，但是他和小孩在相处起来竟然会十分融洽。
他喜欢小孩子的单纯和纯真，也尊重他们的童真和快乐，故而他和云恩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对话都是平等的。
他不以长辈的身份来压制他，云恩也不畏惧他作为长辈的压力。
云恩听了许振华要那个小男孩带自己去玩，他刚开始还有些不情愿，但是见许振华一直鼓励他，笑着对他说没事，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才是好的。
他想了想之后，听从了许振华的话，然后就跟着那个瘦瘦黑黑的小男孩走了。
那个小男孩立刻吆喝了一大群的孩子在身边给他们介绍新来的云恩。
傅大娘在屋内见到一群孩子就跟她养得一窝小鸡仔一样闹闹喳喳，她不觉得吵闹，反倒觉得这样的日子过起来才有生活气息。
云恩走了，傅大娘又和许振华想起很多以前她在许家做帮佣时候的事来。
两个人大人聊着前尘旧事，正是广玉兰，栀子花，凤仙花，合欢花盛开的时节。
一大群的小孩子在院里的葡萄藤架下面和家禽玩，许振华没去关心云恩，倒是想起很多以前家里的事情来。
因为傅大娘以前在许家做事的时候，她就认得同一个院子里面的谭家夫人。
因为她会做饭，又做些手织的活儿很是利落，谭家的夫人几次见了许家有这样的下人都直羡慕许家太太好福气。
她会常常过来串门儿，学一些傅大娘的烧饭手艺，或者一些打毛衣的花样，学了回去好给孩子和丈夫们做。
只是可惜许振华的母亲并不是个喜欢料理家务和照顾家人的人，她从国外留过学，又深受新潮女性的思想影响，故而在家里也带有几分女性主义色彩的出事方式，坚决认为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品，不做家务，不煮饭照顾孩子，只是忙着做自己的事和弹自己的琴，跳自己的舞。
同一个院子里面的夫人太太们打牌，她也是不爱去的，除非是推脱不过的公务交际，她才会勉强出面，由此许夫人在家属大院里面，并不算一位好相处的夫人。
但是谭家的夫人却热情非常，常常来许家坐坐。
两家住得很近，门对门，又同是一个大院里面官阶相等的家庭，自然这样就有利于双方家长的交流。
那个时候许振华长得清秀俊逸，虽然不及大哥高大威猛，但是已经悄悄吸引了很多院子里面的小小姐对他芳心暗许。
每次谭家夫人过来说话的时候，都不免说“我看你们家御铮啊，真是人才极好的，我看他和我们家小丽很配，不如我们两家住的近，联一门亲如何，这边是亲上加亲，极是好的。”
但是许夫人却不为所动，心里并不怎么看的上这个小儿子。
明明许振华也同是像大哥大姐一样都是从她肚子里面出来的孩子，但是许夫人就是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子，觉得他沉默寡言，性格内敛刚毅，和他那整日只知道喝茶赏文的父亲一样没用。
于是她就说，“你们家小丽我是很喜欢的，不过她不能配我们家三小，要配就配我们家老大还差不多。你看我们家俊泽多么风流倜傥，前几日副总理的表姨过来喝茶，还说要介绍他给副总理的侄女认识，我想着他还在读书不便想这些事，就帮他推了，表姨娘走得时候还恋恋不舍呢。你们家小丽啊，嫁给我们家老大准没错。”
许家三个孩子，老大叫许孟晖，老二叫许芩泽，最后一个最小的就是许振华。
许振华乳名被父亲取为御铮，意思是让他日后能做一名为国效力的铮铮男儿。
大哥许孟晖被取名为俊泽，二姐许芩泽被取名为薷夏，不过是取一个字好听，念着顺耳，都没有什么具体实际的含义。
不过父亲这般看到许振华，却让他在母亲眼里，一点待见都没有。
许夫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就看不惯这个小孩子，要说他相貌模样都是一等一的好，遗传了母亲的美丽，又遗传了父亲的俊帅，是颗很好的苗子。
但是许夫人就是不太喜欢他，小时候是，长大之后就更加是。
这大概是因为他母亲在怀上他的时候，许将军和从德国留学回来的表兄弟袁青唯好上了，许夫人咽不下这口气，便直到许振华出生都对他有好感不起来。
许振华的出生仿佛昭示着他们这个家以前和谐美好的氛围被打破了。
袁青唯学成归来，在S联大做秘书书记，许将军不顾家庭阻挠，执意地还是和了表兄在一起。
许夫人由此恨她们袁家恨得心头都是一口鲜血卡着。
由此，许振华从出生起就不受家里大哥大姐，母亲的待见。
傅大娘在许家多年，算是最老的一批老仆人，她当然知道许振华出生之前的这种种细节。
她认识谭家的夫人，常常听得她和许夫人在一起说孩子们教育和婚姻的事，但是每每提到许振华就明显不愿多谈。
傅大娘深知如此，心里也是为许振华感慨良多。
明明都是同一个母亲所出的孩子，区分对待却差别如此之大，这让自己也是为人母的傅大娘怎能感慨叹气。
由此她在家里照顾几个小孩，总是不免要偏向小公子许振华的私心要多一些。
她知道后来谭夫人说是要把二小姐配给许振华这件事也是控烟，那谭二小姐长得纤瘦迷人，不过却根本就看不上许家的任何男人，她不知怎么和院子里面地位最低的一位后勤伙夫家的小子爱恋了起来，被家人抓住后把对方一顿暴打，但是最后却没想到两人还是结了婚。
不过那些都是她离开许家之后的事了。
许家还没有落败之前，许夫人受到消息就仓惶离开了内陆，带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要赶往美国，不过当时的许将军身体很差，根本就无法转移出院。
但是就是如此，许夫人还是一咬牙之下就转身离开而来。
留下许振华在医院内照顾父亲。
后来他在要离开国内的时候又借了钱给云国安和谭丽结婚，却没有料到日后两人的孩子却是兜兜转转转到了自己的手里来。
傅大娘渐渐把这些往事的碎片拼接起来，前有一番思索，也是对往事唏嘘不已。
她和许振华叙叙说着这些事情，不免说道伤心处终会眼眶湿润。
但是许振华已经经历过这些了，现在再提起来也只觉得心中毫无涟漪。
他看着用围腰布悄悄抹眼睛的傅大娘，心中倒是有了些感叹，劝了一句“婶娘，你别伤心了，一切都过去，父亲走的时候很平静，有唯叔陪着他下葬，一切都是他生前的意思。”
傅大娘怎能不伤心难过，况且还是她一做就做了十几年的老东家。
不过她听到许振华这样安慰她，她也不便再过度悲伤。
遂收拾了神情，站起来对许振华说，“你从上午过来到现在，没吃东西，怕是饿了吧，我去几个菜，凑活吃一顿，你在这里休息，一会饭菜好了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