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莞和萧韫之回府之后,与大长公主一道坐了一个多时辰,简单诉说了击鼓上殿的理由,大长公主不管政事,未曾耳闻,此时听到桃花江堤坝崩毁之事,也不免愤怒,但也更为萧韫之与云莞担忧。
可仔细一想,她又强硬非常。
“你是先帝唯一的外孙子,亦是本宫的亲侄子,为万民请冤,理当如此,朝中那些贪官污吏,合该整治一番,无须害怕,谁人若对你有所图谋,若要对你不轨,也要先问过本宫,愿不愿意!”
分明是个年迈的老人,但这般气势一出,便让人想到了传闻之中,四十年前,那个明艳张扬的康宁公主。
云莞愣愣地看着气势突变的大长公主,不知为何,心中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喜欢这位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轻咳了一声缓和了下来,“你们也别担心,没有本宫的允许,谁人也不敢将你们如何,否则,有本事,便派兵将本宫的府邸围住。”
云莞与萧韫之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一些无奈,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不由得笑道:“多谢大长公主,但我二人既然亲自上京,揭发当年桃花江修筑的隐情,敢去击登闻鼓,上金殿,便从未怕过。”
这样的话,大长公主极爱听,不由得笑道:“如此,才是本宫认定的好孩子。”
大长公主无意去参与朝中政事,说完了萧韫之和云莞上金殿的缘由,便不由得问起了一些萧韫之的母亲的状况。
听到王氏已于十年前过世,不由得怅然若失,悲从中来,几欲落泪。
“你母亲自小身子便不好,却不能养在父母的身边,说起来,都是我们的亏欠。“
萧韫之想起亡母,面上多了几分柔和与怀念的神色:“我母亲在王家过得极好,虽是生病去世,却不曾有太大的痛苦,她曾说,她过得很是快活,多得了上天十几年的光阴。”
“这样也好。”大长公主一瞬间又想开了:“宫廷是个牢笼,京城是个是非之地,远离了这个地方,日子总会快乐许多,人过得快活了,便能长寿,想来当年大悲寺的方丈所言,是非常有道理的,只是,一想到自她六岁之后,我便不曾再见过她,本宫这心里,便充满了遗憾。”
大长公主这般悲呛,一时间,屋里全都沉默了下来。
半晌之后,大长公主又缓了缓情绪,才笑道:“罢了,说这些做什么,今日忙碌了大半日,你们也累了,赶紧去休息休息,本宫不管陛下如何去查探虚实,你们只需记住,日后,大长公主府便是你们的家,一切自有本宫护着你们。”
大长公主说得非常郑重,萧韫之和云莞都能从她郑重的话中,感到一股不寻常的坚定,一时间,竟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应下来。
着人将萧韫之和云莞送去了收拾好的院子,大长公主看着一对璧人离开的背影,眼角漾开一抹慈和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并不能维持多久,慢慢地便垂了下来。
嬷嬷从外面进来,“公主,院子里的一切都安排妥当,必定让小公子住得安安心心。”
大长公主道:“伺候的人,你费心一些,一些不安分的人,明日开始,若是能打发出去的,便打发出去,打发不了的,便安排到本宫的身边来,这两个孩子,必须给本宫保护好了。”
“是,公主放心。”
大长公主松了一口气,不由得轻叹,喃喃低声道:“可本宫的心里,却感到不安。”
她抬头望着傍晚的天色,目光远远,只见天边云朵飘动,斜阳的光线,映照出云朵金边。
风云变动。
大长公主低声呢喃的声音,几乎要化在微风里:“本宫是怕啊,这京城的天,要变了。”
萧韫之和云莞的院子并于一处,相隔一堵墙而已,两人回到安排好的院子时,已是酉时。
萧韫之唇边含着一丝笑意,摸了摸云莞的发顶,“今日可被吓着了。”
云莞睨了对方一眼:“吓到?”
瞧着少女不满的神色,萧韫之不由得低笑一声,而后似乎叹了一声:“今日这般,还只是刚刚开始呢。”
云莞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至少,章可正被押送大牢,皇帝决定了要调查此事,便已经是个良好的开端。”
说着,云莞微微低眸道:“至少,若是这个案子进展顺利,也可替陵阳无数枉死的百姓和家园被淹没的人,讨回个公道。”
不求别的什么,无法求日后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他们也无法做到,让这个朝堂,看起来完全正常,都是为民谋求福祉的人,至少,再多一些……
至少让逝者安息,让生者如斯。
“会的。”萧韫之眼角漾开一抹温和的笑意。
只是,云莞道:“大长公主怎么会……”
萧韫之目光看向并无一人的院门外,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他回京的目的并不单纯,却从未想过,将深居简出的康宁大长公主扯进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里去。
云莞想起唯二的两次与大长公主见面的场景,不由得隔着衣裳摸了摸胸前的玉佩:“会不会,和这个有关。”
萧韫之低叹道:“或许。”
或许,三十年过去,却依旧对母亲念念不忘的大长公主,已经觉察了什么。
两人风尘仆仆地进京,又在大殿上辩论了半日,实在有些容色疲惫,如今的大长公主府也不是个非常好说话的地方,便不再多言,在大长公主着人安排的院子里洗漱休息了一番,大长公主便派人过来,传唤两人去她的院子里用膳了。
而彼时,太子仍在皇后的宫中。
今日登闻鼓响,后宫自然也知晓了,只是不晓得究竟是什么状况,心中有些忐忑,直到惠帝再次下朝之后,才陆陆续续有消息传到了后宫,安了一众宫妃的心。
但皇后却并没有那么安心。
太子急切往后宫而去,皇后已在殿中等待,对前朝之事情,已经有所耳闻。
一个多月前,张恩亮在朝中提及桃花江堤坝、南方河道修筑之事时,她亦有些担心,但以她对惠帝这个少年时便是枕边人,既是丈夫又是君王的身边人的了解,知道当下年老的惠帝最在乎的是什么,果然没过几日,便得知了惠帝想要压下桃花江堤坝案的事情。
皇后的心,也彻底落定了下来。
只是,如今,平静了一个多月,竟然又掀起了风浪,而且,陛下的态度,似乎不一样了。
皇后摸不准陛下是什么意思,铭王那样的身世,根本没有继承大统的血脉,其母乃一个宫婢而已,难道还能压太子一筹?
皇后如今已年过不惑,虽保养得宜室,但面上已有了一些岁月的痕迹,至少,惠帝如今每月初一十五在皇后的寝宫留宿,都只剩下例行的情分罢了。
她在宫中着急了许久,才终于见到太子过来。
“母后!”太子匆匆而来,微胖的面上,浸了滴滴汗珠,匆匆与皇后见礼了之后,便如一个不成熟的孩子一般,焦急地道:“母后,父皇要彻查桃花江堤坝的案件,这一次,我们瞒不住了!”
皇后眼神暗示太子一下,太子才想起,寝宫中还有不少宫女,才自知失言。
皇后屏退左右宫人,只留下近身的嬷嬷之后,才低声问道:“陛下为何改变了主意?”
太子一拍大腿:“还不都是今日来了两位陵阳的百姓!”
说着,太子便义愤填膺地与皇后说起了云莞和萧韫之上金殿,逼得惠帝下旨彻查桃花江堤坝的事情,言罢,太子恨声道:“若非这两人,父皇岂会迫于百官的压力彻查此事,甚至舅舅也不放过,儿臣方才在御书房外求见父皇许久,父皇都不肯见儿臣一面。”
说到这里,太子面上慌乱明显:“母后,父皇这是要放弃儿臣了,怕是要废了儿臣!”
“胡言乱语!”皇后呵斥道。
太子在皇后的这声呵斥中,方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母后……”
相比之下,皇后虽然也心慌,但却比太子要镇定许多:“你先别着急,我们好好想想这件事,那两个陵阳来的百姓,究竟是什么来头,你说,陛下从他们身上拿到了敏乐公主的玉佩,连大长公主都亲自上殿来请求陛下免罚?这又是怎么回事?”
“正是!”太子愤愤道,“若非如此,他们必定不能安然离开大殿。”
说着,太子又将惠帝发现玉佩,直至大长公主亲自入京带走萧韫之和云莞的事情再次与皇后说了一遍。
若论起来,皇后比敏乐公主也大不了多少岁,虽然知道敏乐公主这个称号,但记忆里却也没有多少关于敏乐公主的东西,但听着太子言及大殿上之事,再细想陛下的反应,总觉得十分奇怪。
太子也非常好奇:“若那萧韫之当真是敏乐公子的孩子,可如何是好?母后,父皇若是真的彻查,必定会查到舅舅的身上,届时,必定会危及到儿臣身上,咱们如何是好。”
外人不知,只有皇后知道。
当年,朝廷修筑南方堤坝,她暗中保胞弟成为河道总督,一方面是借助修筑河道,为太子拉拢人才与势力,一方面,也想寻找机会,在天高皇帝远的南方,在河道上做一些文章,为太子将来的打算敛些钱财。
历朝历代,河道贪污的问题,从未尽绝过,亦是最好处文章的地方,当政之人都知晓,修筑河道的,没几人能做到两袖清风,只是朝廷追不追超,是否有太过明显的证据落在皇帝的面前罢了。
所以,皇后的母族王家,碰的不仅是桃花江堤坝的银子,南方诸多堤坝,河道总督所辖之内,皆有所染指,只是,这事做得极为隐秘,账目也做得非常完美,甚至借助王家还在朝廷的一些势力,在文书上做了些文章,瞒天过海。
此后,王国舅轻轻松松卸下河道总督的职权,毫不留恋权势,也打消了不少惠帝对王家的忌惮,但皇后和王家人都清楚,作为外戚,王家全力辅佐太子,所做的一切自然也都是为了太子的将来做打算。
若是从章可正的身上查到国舅的身上,难免能查出猫猫腻腻的东西。
皇后定了定神,道:“你先别着急,此事,容母后想想,此事做得隐秘,你舅舅这些年,亦不曾有过惹人注目的举动,即便查,也未必能查到你舅舅的身上。”
“母后,您可一定要救我!”
皇后笑了笑,“你是本宫的儿子,本宫不帮着你,还会帮着谁,陛下既然要查这个案子,咱们也不能坐毙以待,亦要有所对策。”
“何等对策?”
皇后冷笑了一声:“既然章可正已被押入大牢,那姓萧的少年言辞直指章可正,朝中的人也对他颇有意见,咱们便弃卒保车。”
皇后言至此处,太子终于恍然大悟,从被惠帝拒绝召见之后便慌乱的心,也渐渐地镇定了下来,“母后说得是,死人不会说话的,当年,贪污的银子,都进入了章可正的口袋,关舅舅,又关咱们什么事情呢?他虽是我的人,但我却不能时时审查,保证底下的人皆是两袖清风。”
皇后缓缓笑道:“你能先这样想便对了,莫急,我待会写封信,让人带回去给你舅舅和外祖父,你若是有时间,便听听你外祖父的意见,只是,这几日,切莫与王家接触,免得惹陛下怀疑。”
“是,儿臣知道了。”太子面上终于恢复了松快:“还好有母后。”
皇后慈爱地笑了笑,“你是本宫的儿子,本宫自然要为你分忧。”
直到宫门快要落锁的时候,太子才匆匆离开了皇宫,他去后宫见了皇后的事情,自然也被惠帝知晓了,不过,惠帝知晓了之后,只脸色不快了一瞬,“太子真是越发不像话了,王家的手,伸得也太长了,长此以往下去,这东澜国,还不知是姓王还是姓东方。”
张达闻言,慌道:“陛下,慎言!”
惠帝嗤笑了一声,“罢了。”
另一边,萧韫之与云莞陪同大长公主用过晚膳之后,又陪大长公主说了几句话,便被大长公主撵着去休息了。
只是,虽然今日一路赶路之后便立刻进京了,云莞和萧韫之却并不习惯早早休息。
大长公主并不限制两人的出行自由,天色将黑的时候,两人便光明正大地出了公主府,直往京城的千山酿酒坊而去。
登闻鼓声传远,京城这等是非之地,消息的传递也极快,不过小半日的时间,坊间几乎都传遍了,今日有两个陵阳而来的百姓去击登闻鼓,所告之人,便是工部尚书章可正,所为之事,便是已经传到京城的南方暴雨、堤坝决堤之事。
一时间,坊间关于云莞和萧韫之击鼓的话题仍不断,甚至说的神乎其神,传得不成样子。
云莞和萧韫之在夜色中踏入了千山酿酒坊,虽是夜色中,但京城宵禁至子时,此时依旧热闹非凡,酒坊中高谈阔论声音不断,隐约中竟还能听到年轻人对于今日击鼓的议论。
云莞和萧韫之出现的时候,酒坊里的伙计差点反应不过来,还是匆匆从楼上下来的七斗最先发现了云莞,不由得大呼一声:“小东家!”
说完,他几乎是欢天喜地的神色:“是小东家!咱们小东家回来了!”
“小东家回来了!”
经他这么一喊,酒坊里的伙计全部都看了过来,便瞧见云莞笑盈盈地站在门口,“七斗。”
一时间,酒坊里的伙计全都停了手里的活,朝着云莞蜂拥而来:“小东家你可回来了!”
“你都不晓得,我们多想你,听说你家发了大水,我们都担心得不行,差些要派人去南方瞧瞧!”
“就是!大伙儿都怕千山酿被淹啦,没酒了啊,前些时候,几乎将酒坊里的千山酿订完!”
“小东家回来了可太好了!”
都是些十八九岁的少年,还有些少年心性,见着一年不见的云莞,都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话一开口,便停不下来了。
这时候,二楼的栏杆边,久不见人的顾庭手里举着一个千山酿的酒坛,似笑非笑地看着底下的云莞和萧韫之:“哟!云姑娘可来了,在下刚才还在感叹云姑娘今日的义举呢,敬您一杯,今日击登闻鼓,上金殿,告御状,为陵阳百姓伸冤!”
顾庭话一出来,酒楼里的人几乎都站了起来,哄的一声,都朝着云莞和萧韫之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