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六月的天,阴云密布,梅雨连绵,像这样的天气已经持续了一个月了。
这样压抑的天格外令人心烦,这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就是斜风细雨,不知不觉的就打湿了衣衫,街上的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要撑着把油纸伞,雨点打在伞面上的“嗒嗒”声显得尤其沉闷。
就在这一把把油纸伞中间,一个锃亮的光头却格外引人注目,这是个出了家的中年僧人,并没有撑伞,一身残破的僧袍,带着斑斑血迹,再加上被这小雨淋了半天,看上去邋遢不堪。可看面相却一点不符,容貌如玉,颜如舜华,只是苍白如纸。头上的九个戒点香疤似乎在说这人曾经在僧人堆儿里的位高权重,右手无力下垂,伸出一根手指拎着一串已被摩挲的极其光滑的佛珠。
这大和尚脚步有些踉跄地往前走着,周围的行人也只是惊异的抬头一瞥,撇了撇嘴,又低头行路,没有一个人想要去帮一把或者是报官的,但也无怪他们这个反应,这些天来这种事发生的太多了,周围的百姓早从最初的惊讶变成了司空见惯,接着熟视无睹,最后习以为常。
这些人就是所谓的江湖中人,整天打打杀杀的,如今闹得越发厉害了,最近已经严重干涉了这些平常百姓的生活,生意做不好,还得整天提心吊胆的。他们巴不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呢。可这江湖中的事很大一部分就是受上面的影响,江湖就是朝廷的影射。上面的大人物动一动,下面的人就要使尽浑身解数让他们满意,最底层的江湖人和寻常百姓就要受波及和影响。
这次好像又是上面的那些王侯权贵吃饱了撑的在作什么幺蛾子呢,你说他们都权势滔天了,还想干什么?寻常百姓管不了,也管不着。可百姓们心里也有着自己的小九九:不管上面怎么变,我们江南自古都是富庶之地,没看每年江南上贡的税都占了国库的三分之一了吗?我们只是安心的做我们的买卖,他们不会对我们江南怎么样的。这就是江南人全部信心的来源。可这唯一值得他们疑惑的就是:这帮江湖人干嘛都往我们江南跑,是因为江南山清水秀,想找一个风水好的地方当墓地吗?
再看这大和尚,顺着人流,脚步却越走越踉跄,好像马上就要倒了似的,脸色在这阴沉的天里似乎显得又苍白了几分。天越来越阴暗,雨也渐渐大了起来,时不时还有几下电闪雷鸣,这可以说是连续一个月来的最大的一场大雨了,那雨点也变得豆大,人们也加快了脚步,收摊的收摊,回家的回家。对江南的人来说,这断断续续下了月余的小雨还不如下这么一场倾盆大雨来得爽快。
那和尚的袍子也慢慢变得透湿,紧贴在身上,那斑斑血迹和泥垢倒是被冲下去不少,看着顺眼了许多。那和尚还是步履蹒跚,只能一步一步的向前蹭着,过了多时,那僧人才抬起头茫然的看了看四周,好像才发现这大雨似的,似乎是为了找个地方避雨,那和尚慢慢的踱步挪进了一条小巷子。
这一偏僻的小巷子,在江南应该称作“弄堂”,极窄,杂草丛生,堆着放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杂物,好像根本就没人来过一样。可这巷子却着实僻静的很,和尚的脚步声大概是多年来打破这巷子寂静的唯一声音了。
一进这巷子,那风声雨声似乎立时便都没了踪影,与世隔绝一样。那和尚走到巷子底头,一个房檐下,停住脚步,顿足,垂手面向巷口而立,
“在说书人的词本里,或者是烂俗的小说中,一般到了这等偏僻的地界,人少幽静的小巷子里,正是杀人的好地方。这瓢泼大雨天,也正是杀人的好时机。来客,你好。”那和尚缓缓开口,有气无力,说了这么两句话就开始大口喘气。
“大师说的不错。”
不多时,从巷口缓步走来一年轻人,眉目带笑,也未撑伞,但雨点进不了他的身一样,浑身清爽,手里拿着一把紫檀木的折扇,腰间别着一把青锋长剑,看见和尚,抱一抱拳,很是尊敬,“大师有礼。”。
“贫僧还礼了。”和尚还是低着头,并不抬眼,满是颓废。
看着和尚这个样,那年轻人仍旧满脸笑容,跟着说了一句,
“大师,你是有礼,可你,没理啊。”
“对啊。”那和尚一声长叹。
“这人世间,万事得有个理,有了理,才名正言顺,才理直气壮。”年轻人顿了顿首。
“我知道,所以我们败了。”和尚的手无意识的转动着佛珠。
“大师,你知道我来想干什么。”年轻人看着转动的佛珠。
“斩草除根,然后交差。”和尚的语气充满死意。
“我不是任何人的手下,我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差。所以,我不想杀你。”年轻人轻摇折扇。
那和尚终于惊愕的抬起头,“不杀我?”
江南的天多变,这大雨下了这么一会,似乎变小了几分。
“大师这语气,是因为活下来而喜悦还是因为我不杀你而惊愕?”年轻人微微一笑。
“都有。”
“改朝换代,必须得死一批人,如今,结果已经显而易见,虽未昭告天下,但胜负已分。你不斩草除根,可是会让当今庙堂那位,心生不满。”和尚摇了摇头,似乎啰嗦了起来。
“可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他们自家的事,床头打架床尾和,古来如此。不过,大师看起来很是惜命啊。”年轻人“刷”一声合上折扇。
“我还没看透生死,当然惜命。况且,我又不是正宗的和尚。”和尚说的理所当然,表情理所当然,语气理所当然。
“这也是大师能活这么长时间的原因,懂得保命,才能长久。我不杀你,也是想留条后路。”
“不管怎么说,你不杀我,我可就走了。”和尚抬步要走。
“那可不行,不杀你,你得跟我走。”年轻人抬了抬手。
“去哪?”那和尚并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捻着佛珠的手快了几分。
“蜀。”
“我若不去呢?”
“那可不行。”
“其实啊,我去哪倒是无所谓,反正天下之大,我也不知道躲到哪,但我想试试,试试你能不能留下我。”和尚摆出了进攻的姿态。
“我就知道,咱们演的这出,和说书的,和小说里演的并无不同,废话连篇,说到最后,还是要动手。”那公子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雨势再变,反倒比刚才更大了几分,又是风驰电掣,雨点打的人睁不开眼睛。
和尚双手合十,仰头而立。
“请。”
和尚伸手一掌,身体前倾,瞬间消失在原地,身躯疾驰而过,只看到一道黑影一闪而逝,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重伤之人。而那年轻人只是微微挺胸,左手持扇,右手摸上了剑柄,缓缓拔出,可直等那和尚奔到面前,剑才只拔了一半,眼看一道泛着金光的掌影已经斜劈而来,将要正中面门,却见寒光一闪,剑出鞘,一道剑光恍如一道天上的闪电,照亮了这深巷,剑出一半而归,和尚后退几步,举掌而立,年轻人也静立雨中,仿若一直未动,只听得雨珠打房梁的声音。
两人面对,良久无言,只是和尚手上那串戴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佛珠却突然“哗啦”一声全都掉在地上,四散而落,两人之间的雨滴全被切成两半。
“好俊的剑。我没受伤时,和你也差得太多。”和尚发出了一声真心的钦佩。
“那可以走了吧。”年轻人微微欠身。
“你寻我入蜀干什么。”和尚很是疑惑。
“自是做大师的老本行,当个方丈。”
“嚯。”和尚抽了口冷气,“这可是大逆。你莫不是…?”
“出家人不可妄言,我本无此心。”
“说到你的身份倒也是够格了。”和尚琢磨道。
“我找大师,只是请大师十五年后,替我做一事。”
“哦?”那和尚投来探寻的目光。
“只是担心十五年后,人不在此,无暇分身。”年轻人脸上露出苦笑。
“你这人,凭空出世,犹如过客,不知所来,不知所往。”和尚的语气说不出来的奇怪。
“大师,请吧。”年轻人指向巷口。
那巷子口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一辆马车,老旧不堪,车轮嘎吱乱响,那马却是一匹宝马,浑身透亮,精气神十足。一个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的马夫握着鞭子赶着马车,年轻人亲自给和尚撩开门帘,请那和尚上车。
那和尚也不客气,看了一眼那马夫,登上了车厢,年轻人随着和尚进了车厢,那马夫扬起鞭子,大喝一声“驾”,那马撒欢似的奔跑起来,马车轱辘也是嘎吱嘎吱的响了起来,这三人一马便冲入雨幕。只剩下那巷子里一地的佛珠,四散这不知道滚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一颗佛珠,滚着滚着滚到墙边的一个茅草垛里,里面却藏着一柄断了的,染了血的残剑,还有一把长刀。这样的草垛,在这巷子里有十几堆。
江南的天极是多变,这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变化不定。而这下了半天的大雨也渐渐的变小了,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一把一把的油纸伞,连成一片,却是无比繁盛的一幅人间乐景。
江南,自古的富饶之地,盛唐最重要的经济支柱,所以对这里的保护也是极好的,没有谁会不重视,也没有谁会闲的到这儿来打打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