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白丁四顾不见任平生的身影,却从他刚才那剑破漫天暗器的手段,已知此子非同寻常。黄白丁对隐身周边的三个黑衣人使个眼色;这些人,都一起出生入死的伙伴,很多东西无需明言,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交代即可。
他已经准备出击,却要求三个属下,按兵不动,伺机接近车阵协防。
而此时的任平生,其实正好就在黄白丁隐身的那棵大树上。黄白丁在树下的一举一动,乃至表情变化,尽在眼底。
看着黄白丁握刀在手,身形甫动,任平生双手之中,早已分别扣了几颗随身携带的卵石。双手轮番扬出,那一颗颗的白色卵石,化作一道道的白色线条,往前方密林中破空而去。
在树上居高临下,凝神观气,那些弓箭手的位置,他已经了如指掌。
密林之中,传来了几声惨呼。任平生并未停手,双手轮番掷出飞石,密林中的惨呼倒地之声,不绝于耳。尽管片刻之后,仍有不少羽箭射出,直击任平生藏身的树冠。
然而这种兵家的制式弩箭,就算再强大,也都是战阵之中,靠密集远攻来杀伤敌方兵力的。用来对付一名剑道高手,即便对方没有隐身,亦绝难凑效。
黄白丁见机不可失,从树后闪身而出,一个箭步,飞跃而前,眨眼间已经到了数十步之外。手中的弯刀,寒光爆长,划过整片树丛。一片茂密草树,如刀切豆腐般,从中裂开,便见枝叶成片飞起,远远跌出。地上,只剩下短短木桩草茬。
木桩草茬之中,还有几具无头的尸体,扑通倒地。
隐身树上的任平生,这才第一次目睹黄白丁刀法杀力之强,闻所未闻!
无论是谁,遇上这么一位敌人,都是件可悲的事。
黄白丁刀砍一片之后,却并未稍歇,身形如一道疾风,往前卷地而去。一片刀光左右翻飞,但见所过之处,茂密的草树纷纷倒折飘飞;在草树丛中,片刻开出一条阳关大道。
那条刚刚开出的大道上,不断有头颅飞上半空,有尸体跌到尘埃。
这哪里是杀人,简直就是收割!
但无论是身在杀场的黄白丁,还是隐伏他处的任平生,都知道对手绝不可能如此简单。所以,能够出手的时候,就不能余着任何力气;能够杀人的时候,就不能有丝毫手软。
任平生在林间树上,高来高去,已经飞身上了最先以机簧暗器攻击的那片高地。人未到,飞石先至,一道道白线射出,没入草树丛中,便是一声声惨呼四起。
待到身形落地,那一道挂着熠熠蓝焰的剑影,暴然张开,往敌方藏身之处掠去。
任平生一剑递出,就是一股天地变色,日月无光的气势,周围的一方小天地,瞬间就有了生灵失色,草树凋敝的气象。尽管他此时一剑递出的威力,比之黄白丁的刀光还是略逊一筹;但那一股震慑天地的霸气,却又并非俗世术法刀兵可比。
一刀一剑,几乎同时反向出击,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而那些早已伤损过半的黑衣刀客,趁此喘息之机,已经回归车阵之中,与那些训练有素的车夫汇合。
任平生杀得顺手,出剑愈加凌厉,剑势如虹,眼见这片高地之中氤氲飘忽的生气,行将消散殆尽。
那道已经化作长虹的深沉剑光,在一股十分浓稠的空气中,突然一滞。任平生暗叫不好,连忙收剑,脚下随即一个撤步,已经飞身退到三五丈外。
只见一股十分霸道的战场杀伐气息,从高地上突然升腾而起,迎面卷来;那气势,如大山倾倒压下,如江河洪峰直撞。任平生未遇对方杀招,但那道杀气,已经不堪抵挡,只得一退再退;转眼间已经退到先前藏身的大树之下。
高地那边,随着那股沙场杀气升腾,一个身形魁梧的军将,身着一副样式古旧的皮甲;手中并无兵刃,却捧着一支乌金令牌。
那个军将缓步行来,每一步踏下,均有山岳震颤之势,势不可挡。
“又见面了,这么巧。”正自苦思对策的任平生,突然听见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
原来黄白丁那边,一阵切豆腐般的收割之后,也骤遇强手,被迫步步后退,此时已到了任平生身后。
从黄白丁先前砍杀的密林那边,现出身形的,却是个身形矮小,一脸菜色的道士。那道士看起来也有五十多岁年纪了,满脸皱纹如同刀剑刻痕。
就是这样一位病恹恹的道士,竟是位太一道教的剑修。一把本命飞剑祭出,速度不快,气势并不浩大,却行迹飘忽,所过之处,泛出丝丝缕缕的阴煞之气,销魂蚀骨。任谁被那把飞剑撵上,都会发现那股阴煞之气,会将自身生机疯狂地抽丝剥茧。
黄白丁数次出剑,都无法拦截那把飘忽而来的飞剑,只得且战且退,此时已经退到被任平生挡了去路。
那个从高坡下来的军将,已经收起神通,止步于任平生身前两丈开外。而另一边飘飞而来的飞剑,则悬停在黄白丁跟前不远之处。
“两位如果只是求财,为何苦苦相逼?双方大可不必死这么多人。”身受箭伤的俭叔,已经踉跄走近,气喘吁吁道,“我们做的只是小本生意,都是值不了几两银子的货。”
哪个面色青白的道士,目光阴恻恻地打量着三人,最终落在了黄白丁身上。
“货,咱看不上。几条贱命,都是凡俗蝼蚁,其实没什么可惜的。”道士细声细气道,“你们的人如此,我们的人,其实也一样。两位的刀剑,都不错,杀得痛快;倒也省了我们事后一番手脚。”
那道士娓娓道来,好像说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既然帮了我们的忙,一会动手的时候,我也可以让两位年轻人,死得痛快一些的。”
任平生和黄白丁二人,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相看一眼;苦笑不已。对方的弓箭手,自己是非杀不可,否则那些黑衣刀客和车夫,就都动弹不得。虽然箱车阵列中,可以暂时藏身;车夫们手中的弩箭,也可以缓阻对方的进攻。但时间一久,马匹终究要失控乱跑。那时就算对方不攻,自己也要乱了阵脚。
然而击杀弓箭手一事,竟然本身就是对方刻意逼着他们去做的。
那道士咧嘴尖声一笑道,“相逢是缘,为了好聚好散,不如这位少当家的,再多帮个小忙?如此一来,待桐川城兵家给你定罪正法之后,我还可以活动活动,给你留个全尸下葬。若是心情再好点,也不妨给你布上一个往生符阵。如此一来,虽然这一世死于非命,好歹还能遁入轮回,得享来生富贵。”
黄白丁面色阴冷如水,淡淡道,“不知两位所求到底是什么?败军之将,条件就不敢谈了。要我做什么,不妨说来听听。我这人,不大在意来生不来生的,今生要死,也肯定会死的痛快。”
“爽快。”道士抚掌笑道,“我喜欢,那就请黄少当家,把你们银池会的山海令借贫道一观如何?”
黄白丁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心念波动,“你们幽原的兵家,居然也会知道远在南荒之南的银池会山海令;失敬了。我们一帮苦哈哈的盐伕渔民做的,都只不过是些养家糊口的小本营生。你们山上仙家和边城兵家,家大业大,要这小小令牌,有何用处?”
那瘦小道士的心情,似乎很不错,“这海陆两道的私盐买卖,在你们这帮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手中,当然是小本生意,但若是由我们来做。那一车车,一船船的雪白盐砂,可就是一道道的金银流水啊,涛涛不绝,绵绵不断。”
道士吞了几下口水,言谈之中,那把阴煞之气极浓的飞剑,始终悬停原地,分毫未动,“再说了,仙家宗门,修士清苦,却依然花钱如流水;兵家年年打仗,防御犯境的北荒狂人。这些,都需要大把大把的金子银子。所以说,你献了山海令,让我们把原先隐伏地下的海陆两道盐路脉络一旦打通,摇身一变,就是堂而皇之的正经生意。你黄白丁一己之命,换来洗剑滩一地盐伕的福祉,已是邀天之幸。更何况,此事于整个玄黄天下稳固防务,令民众之安居乐业,都大有裨益。那么你们银池会的历代当家,可就都成了名垂青史的功臣。”
道士滔滔不绝之际,脸上已一洗病恹之态,豪气万丈,“你就甘心,洗剑滩的数万盐伕,世世代代,只能任由哪个占据穷山恶水,肆意妄为的叠嶂宗拼命压榨,做牛做马?你们银池会数千徒众,都只能在叠嶂宗的眼皮底下,苟且偷生?”
黄白丁听着对方口若悬河,天花乱坠,只是冷冷一笑,“说那么多,只不过是你不敢确定,那块山海令,在不在我身上而已。若然不在,嘿嘿,你们煞费苦心的一番布置,数十条边军弓箭手的人命,那就都打了水漂。”
“如果没有猜错,阁下是芦墟城那边,玉带山的吧。风尘仆仆跑到桐川来,勾结兵家败类,谋一己之私而已。你就不怕,万一事情败露;不但北荒城要清理门户,顺带灭了你们玉带山一门?再说了,在桐山宗的地面谋划这种勾当,一旦事情败露,你们玉带山,才真的要成了过街老鼠。”
黄白丁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兵家军将,嗤笑道:“这位军爷,还真以为这类营生,能像这个道门败类所说的那样,先赚个满盘满钵,然后顺利洗白?搞不好,你也不过是被拉来垫背顶罪的;或者,到时被一锅端了,多个陪葬而已。”
与黄白丁背靠而立的任平生,听得头大如斗,兵家,银池会,洗剑滩,恨剑滩,桐山宗,玉带山……什么乱七八糟的,全然不懂。
但隐隐约约之中,第一次感觉到这片玄黄天下,规矩极多;各门各派,各方势力的关系和利益,错综复杂。
这片天下,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