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隆冬时节,桐川城内外,大雪纷飞,北风凛冽。龙门镇街上熙来攘往的人,都是一身厚厚的棉衣棉帽;任平生在火炉旁日夕打铁,至今仍是刚来时的一件青衣。
小铺子已经挂上了招牌,那是任平生亲自书刻的一块木匾,木匾上“金刀记”三个凹刻大字,隐隐有与镇上最大的“金锋号”分庭抗礼之意。
那牌匾的角落里还有一个普通人无法看懂的古怪符号,既像一个上古金文大篆,又像是某种符箓。总之,这段时间关于“金刀记”的传闻,玄之又玄。
有人说金刀记是占了字号上的便宜,跟金锋号形神相似,容易让人混淆,于是分走了金锋号的部分客人。但这个说法一出,便即引起嘘声一片。发出嘘声的,都是买过金刀记刀具的百姓。自从金刀记收了个青衣学徒之后,打出来的各式日用刀具,冠绝全镇。而龙门镇之所以打铁铺林立,各种打造铁器,主要还是流入桐川城中。
龙门镇打铁铺,是整个桐川城铁器兵刃的主要来源。
如今整个桐川城,最为有名的日用刀具,金刀记称第二,也没人敢称第一。跟炼锋号不同的是,金刀记从不打造卖价更高的刀剑和其他兵刃。然而最初几批刀具销往桐川城之后,曾有兵家门庭购买,有百夫长以上品阶的将领言道,金刀记的菜刀,用的实际上是打造上好刀剑的工艺,只是工序的繁复程度不同而已。
此言一出,直接引起无数寻常百姓蜂拥前往龙门镇,金刀记那个小小门面,被踏破了门槛,形成了金刀记一刀难求的局面。兵家传言传到刘阿金和任平生耳里;任平生在锻造工艺上,稍作了些改动。
本来有意前来金刀记洽谈军用定制的兵家供事,拿到后来的样品之后,便打消了采购的念头。如此一来,金刀记初期流出的刀具,被炒成了三两银子一把菜刀的“天价”。
三两银子,在天下寻常农户家中,那几乎是全年的收入。
无论刘阿金与任平生愿意与否,金刀记山鸡变凤凰的戏码,已经不可逆转。关于金刀记的各种猜测,也是五花八门。更多的,是关于招牌角落处那个不起眼的符印。有往来道士观瞻之后,曾扬言那是道品秩极高的山水灵符,为金刀记凝聚极大的山水气运,才造就这么一番天时地利人和,财源滚滚。
自此金刀记熙熙攘攘的访客中,除了买刀,求符的也不在少数。弄得刘阿金不堪其扰,苦口婆心解释,那只不过是上古篆体的一个“刘”字,始终无济于事。再后来,金刀记每出一把刀,刀身上都镂刻着这么一个字印。据说无数经商富户,没少买了金刀记的刀,不是用来砍柴切菜,而是直接摆在厅堂神龛,当做辟邪压胜之物供奉起来。
老少二人,听着关于自己这家小店的种种传言,只能是哭笑不得。这段时日,比之应付各种古怪需求的来客,刘阿金更为苦恼的是,自己那个名叫袁平的少年学徒,从来就没有半分少年的样子。刘阿金多次怂恿他到城中逛逛,买两身像样的衣赏,现在铺子里,又不是没钱。
只是少年进城几次,每次回来,始终没买到衣裳。极耗钱财的各种黄纸朱砂,笔墨砚台,倒是买了不少。一旦有了安身立足之处,任平生练习二师父所授的符道功夫,消耗极大。
更何况如今于望气一道,进阶明显,他已经可以依据对山水气脉的洞察,画出品秩不错的山水改运符箓。
刘阿金师傅另有一件苦恼的事,就是这个学徒,从来不记得给太一天帝的神位上香。有好几次,自己清早匆匆出门送货,交代少年早上洗漱之后,用膳之前,记得给神位上香礼拜。结果刘师傅每次回来,都是发现香炉灰冷。惊得刘阿金一身冷汗直冒,好不容易过上几天饱暖日子,万一触犯天神之怒,如何是好!
如此三几次后,老师傅终于确认任平生不是忘了,而是压根儿就不在意什么天恩天威。刘阿金只能哀叹不已,但也很快释然了……人家全家死绝的时候,你太一天帝,也没给人赐下一丝一毫的神恩呀!
这一天,刘阿金一大早挂出来歇业一天的牌子,叫来任平生道,“城里出了公告,咱们玄黄天下,出了件天大的喜事。至于是何事,还未张榜公示;只是要求全城男女老幼,齐集桐川城祭天坛广场,静候城主宣告喜讯。据说,从此之后,咱们太一天帝的子民,将多了一个极其盛大喜庆的节日。所以今日,我亲自带你进城去,事了之后,再带你去定制两身衣裳。”
任平生对于集市节庆,本就没什么兴趣,但既然刘师傅牌子都挂了,也不妨跟着散散心去。这段时间,在打铁铺里外各种打点,加上经常跟师傅入城送货,可说是人生头一次,开始跟着长者习练待人接物之道;虽然无聊至极,但一番唇舌之后,看着一颗颗银子落袋,也颇有意思。
一到城东龙门一侧的祭天坛广场,老少二人,都傻了眼:好一片浩瀚无边的人海!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从数百丈外的祭坛塔台三面延伸开来,广场,巷子,街道全部挤满;周边店铺的门口窗前,也都人满为患。
以前思安寨中的祭祀,全寨出动,熙熙攘攘,跟此时此地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也许是历来不喜人群,加上进入剑道修为瓶颈之故,自从进了城门,任平生便始终觉得心跳突突加速,心口里空空落落的,极其郁闷。
老少二人被挤到城墙边上,吃了身材的亏,只看见无数黑压压的后脑勺,祭天坛那边什么境况,都看不着。唯见人海之上,现出高如云天的一小段圆顶塔尖。
周围的人群,都是一脸激动之色,膜拜之情。
任平生心绪愈加烦闷,四处乱挤,始终找不到可以让视觉越过人山人海的地方立足。正当此时,上万人的广场突然肃静,再无半点声音。
不多时,一个喃喃的声音远远传来,如同蜂鸣,似是在念某种咒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点兵台上,似乎在进行某种十分神秘的祭祀仪式。任平生看周围众人一片肃穆之色,不敢乱动,便在原地静静候着。
再过了一会,哪个喃喃念咒的声音,终于停止,周围的人群,如洪流涌动一般,齐刷刷的跪倒在地,煞是壮观。任平生跟着人群,单膝点地俯下身去,却趁着此人人伏地,视野开阔之时,微微抬头,偷偷望向点兵台上。
只见那雕栏玉砌的高高祭坛上,三个巨大的神兽香炉中烟火袅袅,长逾三丈的案台上,摆满了各式牺牲供品。一个头戴高冠,身着雪白道袍的中年道士,正在对着高高耸立的祈年塔楼顶礼膜拜。
待到那白袍道士礼毕起身,转过来面对这坛下广场的人海。人们依然跪地,腰身却已经直立起来,不再伏倒。只见那道士左手抓着一块五色斑斓,通体透亮的物事,似玉似石;右手从身后抽出一柄古色古香的桃木剑。道人握石的左手,凭空划了一道符箓;右手配合着出剑凌空一展。
那五彩玉石,瞬间射出七彩斑斓的光晕。那道道光晕一圈圈扩散而去,相互扰动混合,便在那道士身前拉开了一幅高如城墙,宽达数丈的河山雾嶂。
只见那宽阔雾嶂之中,现出一片任平生非常熟悉的场景。一座高耸插天的巨大雪山,蛟息喷薄,道道风雪屏障直插天穹。画面缓缓移动,越过雪山之巅,便看见了那一片满目流翠的广袤平原。思安寨中,残墙断垣,杂草丛生;只有几处高墙大宅,依稀还是原本模样。
任平生正茫然失神,思绪悠悠之时,突然画风一转,那河山雾嶂之中,出现一片极其火热的场景。上河寨寨墙之外,变成了一片筑城工地,千百民伕工匠,正在搬砖运石,筑建城墙;虽然那工地的规模,远远不如桐川新城的雄伟壮阔,但在不归山上,却也是一项极其浩大的工程了。
画面略过集贸繁荣的上河寨街市,转到了北边筑城工地。城墙还未成形,在那疑似北城门外的地方,数十口妇孺老少,尽皆五花大绑。
这些人,任平生都认得,虽然没多少情分,但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几个上身赤裸的刽子手,手中的鬼头大刀轮番飞舞,那数十口妇孺老少,片刻之间,尽皆人头落地。
那雾嶂之后,传来一个雄浑而威严的声音,“剑魔后裔,不尊道法,忤逆天庭,触犯天怒;太一道教西京兵团,不畏艰险,舍命穿越那致命蛟息,翻越玄黄天下西南地角之不归山巅,降妖除魔,斩杀叛逆;功德千秋,福泽万民……”
广场上的万千信徒,纷纷顶礼膜拜,山呼万岁!
当此情境,任平生不敢造次,跟着装模做样;双眼之中,睚眦欲裂。倒不全是为这些自己并无过多交情的妇孺老少,更多的,是为那些看着人头落地,血染黄土而山呼万岁的人群。
专杀这些四散藏匿的妇孺老人,算什么本事;要是遇上我爹他们,到底谁砍谁的脑袋,还难说得很!任平生暗暗腹诽。
然而,接下来的画面,让他瞬息之间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看着一个头簪道髻,仪态雍容的中年道人,从雪山之巅飞天而下,降落在西岭天堂顶的高高石坪上,指挥着数百黑盔黑甲的护教甲兵,手持火把油壶,在西岭群山中燃起无数火头,一路烧将过去。绵延数十里的西岭群山,变成一片火海!
不时有手擎长剑的任家男子,从山火缝隙中冲出,却随即陷入甲兵的围困之中,长戈短剑,一窝蜂涌上。这些剑客,连个拼死换命的机会都没有。
有个一身戎装,容貌俊朗的年轻军将,对西岭一带的地形地貌,十分熟悉,不断给那些黑甲兵士指路,堵截各处缺口,斩杀那些零星冲出的剑客。
这个青年军将,任平生熟悉的很,姓祝,名田蛟。当年一时心软,没有杀他,不想数年之后,养虎为患。
大火熊熊,自日中至日落,整个西岭群山,都已是一片焦土!那些或零星冲出,或成群突围而被杀的剑客,已经不下百人。自始至终,任平生都目不转睛盯着那片山河雾嶂,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上,砰砰乱跳。
在他的记忆中,即便从前面对那根能在自己的屁股蛋上,划下道道血痕的鞭子,他也从没如此紧张过。
那片山火,蔓延到了雪山脚下,任平生虽然仍是满心愤懑忐忑,却终于松了口气。
那个熟悉的身影,那把熟悉的悲天仿剑,始终未见。
他知道以父亲的本事,就算要死,也不会就这么在大火之中,悄无声息地被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