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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东窗事发(上)(1 / 1)

贞观十七年五月初九,大约是在戌时,李世民伏案三个时辰后,终于将各部送上来的,堆在案几上犹如小丘般的奏章批阅完了。

此时,他只觉得跪坐在席子上的双腿酸麻地失去了知觉,握笔杆的右手也痛得厉害。“啪”地一声儿,将毛笔如释重负般地扔在了案几上,双手撑着案几,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跪麻的双腿,欲站起身。

伺候在侧的婢女快步上前,搀着他的手肘,将他从案几前的席子上扶了起来,小心地提醒道:“陛下,您慢点儿,跪麻了的腿是不能立刻行走的,不然会扯动筋骨,疼痛难当。”

李世民声线上扬地“哦”了声儿,偏过脸瞬了一眼扶着他手肘的婢女,话语威严地问道:“小小年纪,还知道得不少,谁告诉你的?”

还未等那婢女敛衽回禀,宦者令王舜便犹如闪电般,“唰”地直猛猛地冲进大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道:“陛下,陛下不,不好了!”

“发生了何事,要你如此惊慌?”李世民蹙眉问道。

“陛下,太子殿下不知是怎么了,午睡醒来,刚下床就突然两眼一黑昏过去啦!现下,现下还昏迷不醒呢!”王舜面色恐慌地回禀道。

听罢,李世民“噌”地从锦榻上跳起身,急不可待地问道:“可有请太医诊治?”

“找了!他们都说太子殿下生命垂危,恐怕熬不到明日卯时了!”王舜嗓音哽咽,话语带着明显的哭腔。

闻此噩耗,李世民顿时感到,腔子里的那颗心好似压了块儿巨大的石头,坠得心直往下沉。他狭长的眸子里,罩上了层朦胧的氤氲,泪水直在眼眶中滴溜溜地打着转儿,说话间就要夺眶而出了。此时,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急死忙活地叫人去备车。他要亲自前往东宫,看望病重的儿子。不管承乾多么不争气,做了多少荒唐事、蠢事、坏事,多么让他不省心,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还是心疼这个长子的。

须臾,在听到宦者令王舜从殿外进来禀报:“陛下,车子备好了。”

李世民便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出大殿。

就在他刚要踏上辇车时,却感到自己的广袖,象是被什么东西使劲儿往下拽,他本能地回过头想要查看究竟。

谁料,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大舅哥儿,官拜司徒的长孙无忌。只见长孙无忌好似撒娇的孩子般,双手倔强地拽着他衣袍的广袖,胖乎乎的脸,面色涨红,像是煮熟的猪肝似得。额角,还冒着汗水。

李世民蹙眉,不耐烦道:“你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朕要去东宫看望太子,他得了重病再不去看他,就没有机会了!”

长孙无忌气喘吁吁,扯着嗓门说道:“陛下!臣,臣就是来跟你说太子的事,陛下!你千万不能去东宫啊!”

闻此,李世民竟使劲儿一把推开长孙无忌。他嗓音哽咽,气急败坏地说道:“为什么!儿子都快没命了,我还不该去看看!长孙无忌,他也是你的亲外甥,不管他做错什么,你也不能这样狠心不管他吧!”

“陛下,您不能中了太子等人设下的诡计啊陛下!太子就是在利用陛下的仁慈,想要效法隋炀帝弑父篡位!”长孙无忌焦急地大喊道。

李世民“啊”了声儿,惊诧地凤眸瞪得老大,嘴张得都可以塞下一只鸵鸟蛋了。他干脆放下已跨上车辇横木的脚,转过身紧紧地盯着长孙无忌,眉头拧成了很深的“川”字,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太子要弑君篡位?你仔细说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孙无忌激动地说道:“是,是纥干承基刚才从东宫跑来告诉臣的,一点不假。还有吏部尚书侯君集、长安折冲府将军常保、东宫右庶子贺兰楚石,左庶子赵节,还有杜如晦的弟弟杜楚客共同密谋,以太子病重为由诓骗陛下去东宫,以太子咳嗽为令行弑君篡位。”

听罢,李世民整个人都怔住了,呆如木鸡般地瞪着面前的长孙无忌。他知道,长孙无忌再怎么老奸巨猾,喜欢在朝中与科举出身的寒门庶族大臣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党同伐异,也断然不敢用这种事情开玩笑的。既然,他说得这般详细,有理有据,显然此事是不会假了!

他曾经那般信任,宠爱的儿子居然要篡位弑君?真是…

此时,他没有愤怒,只感到腔子里的那颗心,被李承乾残忍地撕成了碎片,撕得血肉模糊,疼得他撕心裂肺。他抬起手,懊恼地重重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沮丧的念头划过脑海,我怎么就…。

闪念之后,他镇定了下来。摇了摇头想,不行!我要是死了,岂不是让李承乾这个烂了心肺的混账东西逞心如意了吗?

哼,李世民扯了下嘴角,清俊憔悴的脸上,浮现出比哭还要难看的苦笑。呵呵,他不禁笑出了声儿,声音桀桀,吓得长孙无忌和伺候在侧的宦官们瞪大了眼,惊诧莫名地看着状若疯癫般的李世民。

长孙无忌双手摇着他的胳膊,脸上虽显露出无比的惊慌神情,然事实上,他却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有主意得多。他喘着粗气建议道:“陛下,…陛下,您还是回殿休息吧,臣,臣这就去兵部,叫兵部尚书王仁祐和侍郎张亮,卫尉卿调禁军平叛!好吗,一切交给臣去处置!”

“呵,你倒是挺会安排啊?”李世民转脸,瞬了一眼长孙无忌,忽然冷冷一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更得去看看了,看看他李承乾是如何唱作俱佳演出这场戏的,是不是比街头戏班子演的百戏还要精彩!若是比百戏还好看,错过了,你不觉得可惜,我还觉得非常遗憾呢!”

未等长孙无忌再将“陛下”两个字喊出声儿,李世民已断然地转身上了车辇。人还未坐上锦榻,口中便加快了语速,果断地吩咐道:“辅机,不用通知兵部,你直接带上太极宫的所有卫队禁军到东宫去!朕倒要看看,倒要看看他李承乾敢把朕怎么样!”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只得双手交叠,作了个揖应道:“诺!”

话落,人已转身离去…

长孙无忌在政坛上的狠毒和残忍,李世民是领教过的。玄武门之变后,他竟瞒着自己和长孙皇后,以秦王的名义下令杀死了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儿子,女儿一共十个,姬妾仆役杀了个鸡犬不留。

就因此,他李世民落下了残杀无辜子侄的残忍恶名。对于长孙无忌的感情,李世民是爱恨交际的,明明恨着他这般冷酷无情地残杀无辜,

却又因长孙无忌是为了他李世民能够坐稳江山,再无后顾之忧…是为了他好,他又能怎样呢?唯独用加倍的信任和重用来汇报长孙无忌。

然而这次,他绝不给长孙无忌任何机会害死他的儿子!李承乾混账,李承乾不孝,李承乾大逆不道,但是李承乾是他的儿子…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李承乾,即使,这个混账真的逼他让位,像当年自己对待太上皇那样…他也绝对不会下达处死李承乾的命令!

李承乾正躺在东宫卧室的床上,额头上浮着毛巾,盖在被子里的身体,还一个劲抽搐着。他最盼望的,就是阴谋得逞,杀掉李世民。

太子妃苏氏在床前,煞有介事地服侍他喝水、吃药和换毛巾。

“六叔,李世民怎么还不来?他不会…”李承乾蹙眉问道。

“乾儿好好躺着,陛下是最为注重亲情之人,尤其是你,长孙皇后为他留下的儿子,又是大唐的储君。他即使再恨你不争气,心底也还是疼你的不是?所以,你放心好了,他一定会来的!”

“哦,我还要告诉你一件新鲜事!”李元昌邪魅地一笑道。

“什么?什么新鲜事?”李承乾瞪大了眼睛,一脸狐疑地望着李元昌问道。他知道,李元昌转移话题,是想缓解他焦急不安的心情。是以,打心底感到这世上除了称心外,大概只有六叔知他懂他了。

“齐王李佑,呵呵,这个看似在封地安守本分的藩王,自诩清高的小子,也不知是哪根筋抽动了,竟听从了其舅阴宏志的怂恿将起兵杀进长安,彻底推翻李世民了!”说这话时,李元昌那张邪魅俊逸的脸上,挂着一丝讥讽和快意恩仇的冷笑。哼,李世民真是报应不爽啊!”

“什么?六叔,你这不是开玩笑吧?”李承乾不予置信地问道。

“哼,你…我有必要拿这个跟你开玩笑嘛?”李元昌提高了嗓音反问道。像汉王李元昌这样自负的人,最要不得的就是别人对他的质疑。

“六叔误会了,侄儿不是不信你…”话音刚落,忽的听到殿外有宦官扯着尖细的嗓音,阴阳怪气儿地喊了声:“陛下驾到!”

闻此通报,李承乾激动地,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他一把抓住李元昌的锦袍广袖,变态地桀桀笑道:“六叔,六叔你听到了吧,桀桀,你真是料事如神啊六叔,他来了,哈哈他终于来了!真是天助我也!”

“是啊,他来了,他终于来了!”这话,李元昌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这一天,他等地太久了!人总是喜欢将自己的私欲,掩藏在善意的谎言中。为父亲高祖皇帝打抱不平,也只是他李元昌掩藏自己真正欲望下的借口而已。他真正想要的,就是李世民臀下的那把雕花红木御榻!

“太子得了什么病,这么严重,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冰冷地,犹如三九天窗棂上的冰雕,令人闻之不寒而栗。

此话音未落,李世民已跨步,走进了东宫内室。只见他头上裹着黑色幞头,一袭褐黄色锦缎盘领束腰长袍,包裹着他消瘦却不失高大的身躯。袍子外,他还罩着黑色的大氅儿,左边腰间悬着一口长剑。

单刀赴会这个词,此时用在李世民的身上,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因为,他进来时,身边竟连个随身伺候的宦官也没有。这般勇气,连他的宿敌汉王李元昌和一心想要他性命的太子李承乾,也不得不从心底里叹服,到底是从刀光剑影中走出,踏着兄弟鲜血登上皇位的皇帝!

然,叹服归叹服,政敌不论多令人敬仰都必须狠心除掉!

李世民,是该到了我们一绝雄雌的时候了!

心底这样想着,李元昌却依然假意恭顺地从床榻上站起身,叠手加额向李世民作揖,言不由衷地说着陛下长乐无极。

眼瞅着他这副惺惺作态的德行,听着他虚情假意说的陛下长乐无极的话,就让李世民感到比吃了苍蝇还要恶心。斜眸,李世民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脸再也不理会这个挑拨离间,两面三刀的汉王了。

哼,有的是时间收拾这家伙。

太子李承乾呢?似乎一下子懂得了,什么叫做得意忘形坏大事的祖训。眼见得李世民自投罗网而来,身边竟无近身的护卫,他恰到好处地将心中的激动和澎湃得意,掩藏在煞有介事的无病**中。躺在床上,好像病重地都要翘辫子了般哼哼唧唧,可怜兮兮地望着父亲。

李世民瞬了他一眼,心底一阵儿冷笑。他坐到床沿上,侧眸斜睨着“病重”的太子李承乾,讽刺道:“看样子,你病得可真不轻啊!”

李承乾蚊子哼哼般说:“是啊,儿臣是病得不轻,想在死之前再看看您。”李世民“哼”地冷笑一声儿道:“李承乾,你不是要效法隋炀帝,杀朕,篡夺皇位吗?朕自投罗网来了,你可不要错失良机啊!”

什么?李,李世民他这是在说什么?他,他如何知道我们的计划?

见父亲看穿了他的阴谋,李承乾心底不禁一怔。须臾,他自以为了然地点了点头,冰冷地哼了声儿。此时,他不再装病,一副窗户纸破了,咱就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架势,“啪”地将捂在自己额头上的帛巾扔到一边,大咧咧地坐了起来,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李世民,质问道:“阿耶!你为什么要杀死称心,他碍着你什么事了!不过一个娈童而已,你怎么就不能容他呢?”问过这句话后,他又一声儿冷笑,阴阳怪气道:“哼,我倒是忘了。一个为了皇位连自己亲兄弟和无辜未成年侄子都能杀戮的人,什么人,又是他不能杀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谁杀你的称心啊,你吃错药了吧,居然敢这样和朕说话!”李世民猛地从床沿上站起身,厉声喝问道。

李承乾扭曲着五官,嘴角噙着一丝狞笑,大有豁出去的架势,嘲讽地一笑道:“李世民,你就别在我这里装出一副仁君慈父的样子了!哼,你是怎样的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阴谋诡计,你比谁都会玩!你告诉我吧,就是你派德顺这个狗奴利用楚暖毒死称心的!作为一国之君,你连这点小事,也不敢承认吗?”

“你,你…李承乾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闻此,李世民气得胸闷气短,指着他的手微微地发着颤儿。看着这样的李承乾,他只感到痛彻心扉。他捂住胸口,歇了一会儿之后道:“朕告诉你,李承乾,朕根本就不认识称心,也不屑于认识这样的人,更不屑毒死他!你居然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要怀疑,为了一个称心啊!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接着,他叹了口气,痛心地说:“承乾啊承乾,你真是太让朕失望了!你八岁被立为太子,聪明伶俐又勤奋好学,十三岁跟着朕学习政务,也那么努力上进。怎么,现在却变成这个样子!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娘吗!对得起,朕这些年对你的栽培吗!”

李承乾冷然地狞笑一声儿,发泄地喊叫道:“栽培?阿耶,您想想,这些年,你栽培谁了?呵呵儿,你尽心培养的人是李泰吧!因为你自己就不是长子,却因助祖父打过天下而居功自傲,觉得皇位就该是你的。发动玄武门之变,杀了兄长篡了位,所以您的好儿子李泰继承了您,也来跟他的兄长争储位啦!”

话音刚落,便有卫士进来,单膝跪下,向站在榻前的李世民汇报道:“陛下!臣已将侯君集等人抓起来了!”

太子乍听这话,吓得冷汗都冒了出来,他惊诧地看了看父亲。见李世民脸上面无表情,他惊慌失措地大声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世民冷然一笑道:“怎么回事?朕还要问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呢!侯君集是吏部尚书没错,但朕早在去年夏天,就派遣他前往代郡为代郡折冲府训练士兵,为的是更好地抵御突厥的进犯!他是什么时候回到京城的,,没有朕的诏令,又是谁准他回来的!好啊,真不错,真是朕的好儿子!竟敢有胆子勾结边将,图谋杀自己的父亲,这就是你李承乾的病!”说罢,对那个卫尉道:“把李承乾带下去!”

“阿耶!阿耶!阿耶!”李承乾歇斯底里地,对着李世民的背影,使劲地叫喊着,被卫尉和飞骑侍卫马宣良架了出去。

对付侯君集,这样身经百战,又老谋深算的将领,李世民心里自然有数,也有的是手段收拾他。此次,他前来东宫亲自平叛的目的,不只是为了防止心狠手辣的长孙无忌以自己的名义杀掉李承乾,更有将计就计!现下时态是与自己不利,但如果自己不来东宫,狡猾的侯君集定会怀疑自己知道了他们内幕。他会怂恿太子,改变策略。逼急了,将代郡折冲府的所有兵力全部调回京城,侯君集他是做得出来的。届时,势必比现在的情形更加混乱难以收拾!

如此将计就计,自己假装单刀赴会,迷惑太子和侯君集,让宫廷卫尉和长孙无忌带兵给侯君集来个措手不及。

侯君集虽然狡猾,机关算尽,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以他平日里对李世民的了解,以此认定李世民是个比较宽厚仁慈的皇帝,又与其他帝王不同的是,李世民不但是仁君,更是慈父。对于嫡出的三个皇子,李世民格外疼爱。若听说儿子病重,必然会急着要过东宫看望“病重”的太子。身边不会带是随驾的侍卫,更不会对他们阴谋有所察觉。然而,他大意了,所以荆州不属于他。

这场政变,李承乾算是玩砸了。不但没能如愿害死李世民,反而被李世民略施计谋,便摧毁了他所有的计划,落得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可悲下场。太子,皇位,他是今生无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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