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长公主您误会老臣了,自从操持了雉奴和擅儿的婚事后,我便给舅父打好了招呼,说雉奴的太子妃只能是王擅,咱家敏儿再好,也只能做侧妃。我又怎么会在这节骨眼上,与舅父出尔反尔呢?难道,在公主殿下的眼睛里,我长孙无忌就是这种人吗?”
虽说,李世民生前修编《氏族志》,在不伤及门阀士族的根本利益的基础上,抬高了长孙家的社会地位,让长孙无忌成为了关陇门阀士族的头头儿。然,在面对老牌士族门阀的太原王家的当家主母,大唐最有权威的同安长公主进门就训斥质问,他也不得不曲意赔笑。
斜斜地睇了他一眼,一声儿冷哼,从同安长公主的鼻孔里冒出,随即,出口的话也是盛气凌人:“说得真是比唱的还动听哈!既然如此,为何要要高敏抢在擅儿前面举哀,哭得比擅儿还伤心欲绝?”
听罢,长孙无忌心里一阵儿冷笑,到底是我舅父家的敏儿抢在了你们前面举哀,以侧妃身份故意越过正室,妄图皇后之位,还是你们家王擅根本就没有哭,没有把先帝与陛下放在眼里,你们心里更清楚!这会子倒打一耙,竟混淆视听,把僭越的罪责推到敏儿身上!
唉,他最后不得不叹息,这种不讲道理的事情,也只有同安长公主干得出来了。皇后,就你家那疯疯癫癫,嫉妒成性的王擅也配?老子不过是想借势巩固关陇门阀的势力罢了!
心里鄙视十分,脸上却依旧陪着笑容,好言好语地劝慰同安长公主道:“要不这样吧,臣明日就去见陛下,将后妃之位定下来,让擅儿提早进入正殿。如何?”
闻言,同安长公主那张老脸这才漏出了点儿微末的笑容,姿态却是一如既往的孤傲冷漠。她像一只孔雀般昂着高贵的脑袋,斜眼睥睨着长孙无忌道:“这才像话!”
呵呵…长孙无忌笑了两声儿。心下刚缓了口气,庆幸可算把这难伺候的姑奶奶哄住的时候,同安长公主却是话锋一转道:“正位中宫还不够,我们擅儿要住立政殿!”
什么?住,住立政殿?
天啊,这女人真够折磨人!她,她…算了,算了,她若真心为我们想,又岂能提出这一条件?这,这叫我如何向雉奴提及?
这个自私的女人!长孙无忌苦着脸,在心里痛骂道。
见长孙无忌半响没有答复与她,也没有任何表示,例如像适才那般说,上奏向皇帝陛下提及。一股邪火儿,又冲到了同安长公主的头顶。她冷冽地漾了一眼长孙无忌,语若寒冰般地说道:“我可不管,立政殿本就是皇后住的寝宫,从北周起,哪个皇后没住过?你妹子住得,如何我的擅儿就住不得了呢?难道,你们长孙家的女人,比我们太原王氏的嫡孙女还要高贵吗?你可要掂量清楚了!”
长孙无忌苦着脸,几乎是在乞求同安长公主道:“长公主息怒,您息怒,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呦。可,您也知道,这么多年来,立政殿一直都是先帝和雉奴怀念舍妹唯一的处所。若是让擅儿去住立政殿,于雉奴感情上实在说不过去啊。您,您即便不看在雉奴的份上,只看在先帝和我们相交多年的情分上,也好通融一下吧!”
话音刚落,同安长公主便是一声咆哮“我不知道!”说到这里,她横了长孙无忌一眼,伸开双臂,指手画脚道:“贞观十七年时,雉奴不是花了大价钱在城内修了一座大慈恩寺吗?那么大的寺院,还请了高僧做主持,整日地为你妹子超度还不够?还要占着个正殿,站着茅坑不拉屎!长孙无忌,你们是不是有点太霸道了!”
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长孙无忌却依旧耐着性子,胸中堵着一口抑郁难舒的气恼,一脸堆笑地对同安长公主道:“长公主,您这话可就太伤感情了。当初,让雉奴娶了擅儿,就是为了我们两家联手将雉奴拱上皇位,好谋求长久的权势和富贵,共荣共辱的,我岂能在半路上退却?再者,高敏虽与我是血亲,却终究不是我长孙家的女儿,高家虽是北齐后裔,却非门阀大家,又焉能与擅儿争夺后位?至于立政殿嘛,住就住吧,没啥大不了的,不就是个宫殿吗?长公主,雉奴最听我的话。只要是我的提议,量他也不敢违背。您啊,把心安安稳稳地放到肚子里,等好消息吧!”
嗯哼,跪坐在席子上的同安长公主,听了这席话后,轻轻咳嗽了一声儿,扭动了下发酸的腰背,一张两颊横肉下垂的老脸上,终于露出了得意而满足的笑容。在婢女们的服侍下,她从席子上站起身,戴上了褐色的幕笠。
绕过面前摆放点心,姜茶的案几时,拖着地的裙尾在地上划出一道华丽的弧度。先帝大丧未过,尚在热孝,她竟然一身华服来到长孙无忌官邸做客,实在有恃无恐。摇着手里的孔雀翎扇子,同安长公主曼曼地说道:“我等你的好消息,可别让我失望!不然,你是知道我的厉害!”言毕,便带着婢女们扬长而去。
长孙无忌像一桩木头般,杵立在正房廊屋下,似是在目送渐行渐远的同安长公主,他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块儿鱼骨头,既咽不得,更吐不出来憋得他难受极了。他不禁锁起了眉头,一脸的愁容。
这时,耳畔传来爱子长孙冲的话语:“父亲,与此事,您根本不必为难,只管把球儿一脚踹给陛下好了!他若还想保住皇位,自然不敢得罪同安长公主!”
明明地,外面晴空万里,蓝天白云。然长孙冲说出的话却好似寒冬腊月一般,听着就让人冷到了心里,又是这般阴沉的语调,无情冷酷至极却让长孙无忌愁容尽失。
他颔首笑了笑,转身赞赏地拍了下儿子的肩头。
长孙冲转了转眼珠子,心下了然自己的一番话终是进了父亲的心里,得到了他的肯定,咧嘴得意地一笑。抬头,见自家尊严快步往内室而去,似是要更衣出门的架势,便急急问道:“父亲,您要去哪里?”
长孙无忌回头一笑,“你说呢?自然是进宫见陛下!”
长孙冲俊秀的脸上,露出了阴暗的笑容。
因在先帝热孝期间,长孙无忌前来见驾,虽未穿着白色丧服,却也是一袭缁衣,头上裹着黑色的软脚幞头。见到皇帝,他也只是拱了拱手,并未大礼参拜,倚老卖老地说了一句:“臣参见陛下。”
长孙无忌的来意,李治岂能不知?他漾了长孙无忌一眼,笑了笑,扬声吩咐道:“陈延年,快去给太尉拿张坐具来!”
陈延年应诺,为长孙无忌拿了一张方形的矮腿坐具,放在一张案几后,客气地笑道:“长孙太尉请坐。”
主仆两儿一人一句“太尉”叫得好生顺口,却喊得长孙无忌一头雾水。他蹙眉,一脸狐疑地盯着李治,疑惑不解,自己分明是门下侍中兼司徒,怎么变成了太尉。难道…
似是看出了他心里的惑然,李治舒了口气,解释道:“让舅伯担任太尉,是因为,朕欲将自己皇位的安危全权托付给您!”
长孙无忌不禁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望着站在面前的皇帝外甥,努力压制着内心的狂喜道:“真的吗?陛下,陛下竟这般信任臣?”
一番话“您是朕的亲舅伯,也是这世上朕唯一尚在人世的亲人。您说,朕不信任您,还能信任谁去?”李治说的理所当然,也听得长孙无忌满心的自得意满。看啊,雉奴即使当了皇帝,也还是需要靠我的!有他的全心依仗,还担心以后不能永远保全富贵权势吗?
“臣谢陛下!”长孙无忌口中虽称呼自己为臣,尊称李治为陛下,却没有真正像个臣子那般,恭恭敬敬地向李治作揖道谢。而是,从善如流地绕过案几,来到方形坐具前提起袍裾,大模大样地屈膝跪坐了下来,根本没有去关心皇帝是否先坐了下来。
见此,李治嘴角扬了一下,棱角分明的俊脸上露出慵懒的淡笑。然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瞳仁中,却隐藏着冬日寒冰般的冷意。
他负手而立,定定地睥睨着坐在面前的长孙无忌,沉声问道:“舅伯,您这个时候来谒见,可是有急事?”
长孙无忌倒也不拐弯抹角,干干脆脆地给了李治一个开门见山,直奔主题:“陛下,臣此来是位册立皇后之事!”
挑眉,李治以一种尊重的姿态,征求的语气问道:“那,依舅伯之意,朕该让谁做皇后呢?王擅,还是高敏?”
长孙无忌毫不犹豫地说道:“王擅,唯有王擅可立为皇后!”
闻言,李治强忍着心里的冷笑,垂眸,一脸不解地问道:“何以见得?高敏,不是和舅伯的血缘更近吗?”
他心里却是十分清楚,长孙无忌在高敏和王擅之间选择王擅,到底存了什么样的心思目的。十多年了,长孙无忌了解他的,只是皮毛都不是的假象。而李治呢?他却是把自己的这位舅伯,从里到外看得透透的。长孙无忌的一个抬手投足,李治便知他的心思何为。
当然,李治也是属意王擅当皇后的。只是,他属意王擅的心思算计,却是长孙无忌,乃至他背后的关陇门阀士族们以及同安长公主为代表的北方士族们想破脑袋,做梦都不曾想到的。
长孙无忌抬头望向他,好似仰望天上的星辰一般,觉得脖颈酸疼,心里也慢慢升起一股不服气的执拗。这个他从小看顾的孩子;这个在他心里,永远长不大,软弱无助的孩子,如今却要这般仰望于他。为什么?为什么他就一直这么站在我面前,是故意的吗?
还未等恼怒之火烧到他的头顶,耳畔便提早地传来李治的话语,声调一如既往的谦逊恭顺,半分帝王的霸气都没有,只有他一直习惯的外甥对舅伯的尊敬:“您是长辈,我站着与您说话就行!”
明显,李治又看透了他的心思。继而,李治接着说道:“舅伯说的很对,若是论门第,王擅的确比高敏更适合做皇后!朕赞同您!”
言毕,他转身吩咐身边的宦官道:“去传令中书令韩媛,让他拟诏,册立太子妃王氏为皇后,赐居衡元殿!”
陈延年正欲应诺而去,话锋却被长孙无忌一把抢了过去:“陛下,陛下,请您,请您准许王皇后入住立政殿!”他的这席话说的犹如抢答一般,时不我待,生怕皇帝一时的感情用事得罪了同安长公主,继而坏了他心里的那个永远不能说出口的大计划。
李治轻轻“嗯”了声儿,音调上扬,一脸疑惑地看向长孙无忌,故作无知地问道:“舅伯怎么了?难道,朕不该这般下诏书吗?”
慌忙摆手,长孙无忌解释:“不,不是,陛下的诏书拟定地很好。只是,只是王擅贵为皇后,大唐的国母,如何能去住妃嫔的寝宫呢?应该,您应该让她入住立政殿才对。”
李治锁起剑眉,皱着鼻翼,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长孙无忌,话语也说得快速起来,明显带着心里的不满。“什么,让她入住立政殿?舅伯,您这是怎么了?这种话,你也忍心说得出来?你
难道忘了,先帝曾下令,除了他和朕外,任何外人都不许进入立政殿半步?何况是居住!舅伯,我父亲才走了不到两天呢,尸骨未寒!”
“陛下息怒,臣也是不得已!实在是…”说到这里,长孙无忌索性把心一横,强硬地摆出了“顾命大臣”和长辈的架子道:“陛下!这太极宫历经百年,经过了东魏,北周,隋朝又称为大唐的皇宫,您想想,在您母亲入住立政殿之前,又有多少皇后住过此地?这么跟你说吧,立政殿根本不是你母亲的专属,它是大唐皇后的寝宫!”
挑起眼角,李治俊朗英气的脸上,好似罩上了三尺厚的寒冰。他极度不满地瞪着长孙无忌,冷冷地说道“大唐皇后的寝宫?照你这么说,凡是皇后都可以住在立政殿中,不管她配不配,是吗?”
长孙无忌重重地点了下头,语气也是一如适才那般强横,不容反驳“对,臣就是这个意思!陛下,您,您必须让王擅入住立政殿!”
李治叹息了一声儿,无奈地道了声:“好吧!”随即,他转脸,淡漠地吩咐道:“快去传旨,按着太尉的建议,赐居皇后立政殿!”
一句“陛下英明”长孙无忌说得如释重负,终于将此事搞定了。于是,他双手撑着案几的两边,从坐具上站起身,做样子般向李治行了个拱手礼道:“臣还有些事需要做,就不打搅陛下了。”
李治瞄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地道了声:“好吧!”。待长孙无忌毫无君臣之礼,当着皇帝的面儿就敢转身离开后,李治愤然地瞥了一眼殿门外,长孙无忌离去的方向。想起适才,只觉得胸口上好似堵了一块儿千斤巨石,压得他窒息憋闷,气儿都上不来。
明明知道,这是长孙无忌和同安长公主狼狈为奸商量好了。册立王擅为皇后,入住立政殿倒还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真正的目的,却是要向司马懿,王导谢安看齐,与君主共治天下,挟天子以令诸侯,永久地将大唐政权掌控在门阀士族的手里。但是,此时的他,却因根基不稳,羽翼未丰不得不妥协忍耐,任由他们为所欲为。
转身,他抬足狠狠地将长孙无忌用过的案几踹翻在地,一应果茶洒落在地,绿玉茶斗在地上滴溜溜地打着转儿,姜茶泼得到处都是。
他气极地怒吼了一声儿“滚,都给朕滚出去,滚!”
在殿内伺候的一众婢女,宦官吓得噤若寒蝉,赶紧应诺而退。
正在这时,耳畔传来一道令他熟悉的声音“陛下”,声音阴柔,话语绵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