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元年九月初十,在甘露殿召见,策问过苏烈后,李治便索性将朝中政务系数交给长孙无忌等阁老相公们商议处置,自己则于一群年轻将军,侍卫搬到了终南山的九成宫,整日得以狩猎为名,招募关中周围的年轻壮士,加入骑兵的训练营。
平日里,君臣纵马南山,以狩猎的手段进行军事演习。每一次狩猎,李治都更像是指挥一场与突厥的战争,没有半分的戏谑之意。
只在一个月的初一十五,回到长安查看各部呈上来的奏章。
查看奏章,而不是批阅奏章,每次想起这“查看”两个字,李治都只是冷冷一笑,强行压抑着心里的苦涩愤然。因为,长孙无忌等人趁机把持朝政,各部送上去的奏章,无一不通过他的精心筛选,甚至是代行批阅,越俎代庖得替皇帝处置了。只是,最后让他查看,不过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还让人把罪责都算到了他的头上。
非但如此,长孙无忌还渐渐得把手伸到了他的后宫中。就像长在身上的毒瘤破了,将要命的毒素蔓延戕害到别的内脏。曾荣不止一次得劝他:“圣人,您,您若是再不回去。现在长安,啊不,可以说现在大唐的天下都快要改姓长孙了!”
这次上山谒见李治,他又不耐其烦地将这番话说了一遍。
坐在武安殿锦榻上的李治,听闻这话不禁提了下嘴角,勾勒出一抹似有似无的冷弧。他转过脸看着一脸焦虑的曾荣,挑眉问道:“是吗?那吴王李恪他们就任由长孙无忌如此吗?”语调平静得,就像这一切都和他没有丝毫关系似的。
“陛下要吴王李恪带的话,巴陵公主夫妇全然不信,还说,陛下之所以这么对待吴王,都起源于长孙无忌的教唆。当然,包括现在,陛下一猛子呆在了终南山狩猎不归,懒于朝政也是长孙无忌乐见的。是以,他们说要誓死捍卫大唐,必须与长孙无忌等斗到底!”
话落,引得李治拍案朗声大笑了起来,笑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曾荣不解,蹙眉问道:“圣人何故发笑?”
李治敛住了笑,淡然问道“以你的聪明,难道不明白朕的心意?”
闻言,曾荣不禁一怔,晶莹的冷汗不知何时沁在了他白皙的额头上。他赶紧欠身作揖,诚惶诚恐得低下头去,话语也说的结巴了起来道:“臣岂敢揣测圣意。还,还请陛下明示于臣。”
转脸凝视着他,李治嘴角和眉梢处,挂上了冷幽幽的笑意,话语散漫慵懒:“若朕半途而废得回京去了,岂不是让巴陵公主他们失去了攻击朝政,与关陇门阀们相斗作对到底的兴趣?”
这么一席话说出口,哪里还有曾荣不明白的?他嘴角上扬,俊美的脸上展露出了然佩服的笑容,清亮着嗓音道了句:“陛下妙计!”
须臾,李治似是想起了什么,再度启口对曾荣嘱咐道:“若巴陵公主想要濮王的命,适当的时候,你只管坐视不管就行了。毕竟,濮王的存在是个不小的麻烦,借着他们的手除掉也好!”
“诺,臣明白了。”话毕,曾荣又道:“陛下,中书舍入李义府说,他为陛下找到了一颗人头,不知陛下何时得用?”
李治思忖片刻道:“过几天吧!总得看看,那两厢相斗的情况再作决定!你只告诉李义府一句话,等年下,朕势必要回京的!”
转脸瞅了一眼窗外,见天色有些暗沉,像是申时已过的样子,曾荣心下不免有些急。这入了冬,天黑得就利落起来。他努力平缓了心绪道:“好吧,若圣人没有了别的事,臣就先转回了。”
李治也看了一眼窗外,也感叹时间过得飞快。他“嗯”了声儿,颔首道:“也是,再晚一阵儿就该夜禁了,你快回去吧!”
从席子上起身,曾荣绕过案几,叠手向李治躬身作揖道:“入冬天寒,尤其是山中更是冷如冰酷,陛下珍重,臣告辞了。”
待李治颔首,曾荣方却步,慢慢退出了九成宫正殿。跨过门槛穿了鞋后,方才渐渐在李治视线中消失。
从无腿圈椅中站起身,李治随手从案几旁的树状灯架上,取下一盏烛灯,绕过琉璃屏风,转到正殿内侧的一张地图前。这张地图是衡阳公主的驸马阿史那社尔为他描画的,是一张标准的军事作战地图。一应沙漠,草原,山路,突厥各个部落的位置,突厥两大王庭的位置,以及和排兵布阵的方位,旗子都画得十分清晰。
突厥的领土,东到辽东边境,西至中亚,北至北海,漠北鄂尔多斯草原,南至河套,漠南,可谓是个兵强马壮,地域辽阔的汗国。
东突厥和西突厥,表面上是分裂的,在先帝贞观时,东突厥的阿史那颉利部落被先帝所灭,举部迁往内地,有的改行在坊市间做小生意,有的则跟着真珠可汗到灵州做官。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东突厥汗国的灭亡。相反,正因阿史那颉利的死,导致了以前还和大唐没有多少敌意的西突厥彻底与大唐决裂,倒向了东突厥,两部明分实合,东突厥负责每年抢掠边关,西突厥负责堵塞丝绸之路,震慑西亚,中亚等国家,逼迫他们与中原的汉人断绝商贸关系。
原本,突厥东部就已隔断了丝绸之路,现在,大唐与外界可谓互不往来的状态。玄奘去天竺取经的路上,由莎车国的国王保护,封为御弟,才躲过了大唐的追捕。足以的见,唐朝的势力根本没有到达西域,只在西州一席之地,却如今也被突厥占领了。
是以,在整个高祖和太宗时代,经历了贞观之治休养生息的好政策,大唐虽说由穷变富,统一了天下,是个繁荣昌盛的大国。然而,李治,这个刚继位不过个把月的年轻帝王心里却十分清楚,现在的大唐,看似繁荣昌盛的背后,潜在着足以灭亡整个大唐的危机。
这个最强大的危机,便来自突厥!
那地图就挂在烘漆梨花木琉璃大屏风背面,屏风足有一人多高,地图将整个屏风覆盖,给人视觉上以十分舒服的感觉。
一如既往,李治左手拖着灯盘儿,右手拿着占有朱砂的毛笔,一面思索着作战方略,一面在地图上勾勾画画,做行军标记。
至于内政,暂且不管,管了也未必有人听,先由着他们闹去,只需孔颖达为他编著《五经正义》,为将来奠定科举时铺路。自己只管练兵,想着如何对付突厥是正经。
直到子时初刻,宦者令陈延年方大着胆子进了殿,躬身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天色不早了,您是否回寝殿休息?”
“什么时辰了?”问话时,他双眸依然盯着地图。左手灯盘上已落满了烛泪,蜡烛的光线也越来越暗。
“回禀圣人,都已子时初刻了。圣人,武小娘子临走曾嘱咐过臣下,要臣下好生伺候圣人。说朝政虽重,龙体却是最要紧的。”
听他提到武媚,李治不禁一怔,挑眉“嗯”了声儿,转过脸盯着陈延年,目光虽然凌厉,心下却是一片温软。挑眉问道:“去重华殿看过她吗?她还好吧?”
陈延年摇了摇头道:“没有,只是武小娘子在临去重华殿前,奴臣见过她一面,听她这么说的。没有陛下的旨意,奴臣也不敢擅自去重华殿。不过,只要她懂得陛下的不易,想来也不会心生怨怼。”
“终究,还是我对不住她,说好要亲自送她去的。却…”李治说罢,怅怅地叹了口气,心里愧疚之情再次升腾起来。绕过屏风,他放下了手里的灯盘和毛笔吩咐道:“给朕摆驾回寝殿吧!”
陈延年难掩喜悦地“诺”了声儿,便退却准备了。
看着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的陈延年,李治嘴角上扬,戏谑笑骂,小兔崽子,越发机灵诡谲了,竟懂得用这讨巧的法子劝朕休息。
自曾荣走后,李治君臣几人又在终南山呆了半月有余。
转眼快到年下了,李治趁着下雪之前,带着玄武门守卫游击将军薛礼,虎贲军校尉苏烈,散骑常侍李振等一干年轻军士纵马扬鞭,一路绝尘得赶回了久违的太极宫。
翌日早朝时,那个名唤李鸿泰的人得了眼色,便从席子上站起身走到殿中央朗声道:“陛下,古人之语不俗,老虎不在山,猴子称霸王。自从陛下登基以来,朝中一切政务都由长孙无忌等人一手把持,根本就是在利用先帝的信任和顾托,行司马懿之为。加之,陛下放马南山狩猎数月不归,长孙无忌等人更是一手遮天。嫣然地是把大唐的江山改天换地成长孙氏的天下。陛下,这等同于谋反啊!是以,臣李鸿泰恳请陛下早早除掉这个祸患,以免他再度做大。”
一声儿”放肆”犹如晴天惊雷般响彻大殿,随之便是皇帝冠冕垂下的旒犹如落地碎玉般,发出”呼啦啦”的响声。坐在席子上那些门阀世族出身的阁老相公们,怀着好奇的心态,不约而同地往御榻处望去,但见一袭天子衮冕朝服的李治,已从御榻上起身。只因玉旒遮面,看不清皇帝此时到底是副什么表情。
多余的话,李治一句也不说,直接扬声命令:“殿下武士,将这个胡言乱语,妄图离间君臣的洛阳竖子给朕拉出去斩了!”
话落,两位已候在殿外的身穿铠甲的侍卫冲进两仪殿,遵从皇帝的命令三下五除二得将李鸿泰拽了出去,在午门外砍了脑袋。
震惊,在坐的诸位阁老相公们,可以说,他们或是看着皇帝长大,抑或只是从别人口中认识到的当今皇帝,从来都是单纯善良,温厚儒雅的年轻人,做梦也未曾想过,温厚的人竟杀起人来如此果断利落,毫不留情。他们长大了嘴,不敢置信得望着李治。
不过,震惊之后,在长孙无忌等人心底,更多的是对皇帝的放心。关陇士族出身的大佬儿们,平生头一次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弯下尊贵的腰杆子,大大松了口气地向李治行了个大礼“谢陛下。”
李治语速轻快道:“起身吧,中书令可在?”
来济闻言,提裾从席子上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到殿中央的绿色印青龙纹样的绒毛地毯上,举着笏板问道:“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李治冷冰冰地吩咐道:“为朕起草一道诏命,降礼部检校侍郎房俊为房州刺史,即刻离开长安,前往就任不得有误!”
一声儿欲呼不公的“陛下”,话音未落,跪坐在里侧下首席子上的驸马都尉房俊人就已像是弹球般,嗖的冲到了殿中心,雏巴着一张清隽的脸庞,也顾不得君臣之礼了,嚷嚷道:“陛下,请您明示,到底臣,臣犯了什么罪,您要这么对待臣下。”
李治话音森冷道:“犯了何罪,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
房俊一脸的受屈道“臣,臣实在不知啊,还请陛下明示。”
“请朕明示?”李治挑眉,冷冷一笑道:“适才那狂徒,可是尔等收买了来朕这里吆五喝六地诋毁太尉,离间君臣的!”话,虽是在与房俊说,一双被冕旒遮住的眼眸,却充满赞许地睨着李义府。
这李义府,诗写的妙绝,就是办事能力也颇让人满意,的确是个人才。以后在跟关陇门阀士族夺权的路上,用得着他的地方真不少!看来,此前建议先帝将李义府调去中书省担任舍人的决定是对的!
此时,李义府心里也明白,皇帝不便给予他跟多的赏赐和夸赞,只要这个年轻帝王能重用他,让他为国家为皇帝办事,他就满足了。
自然,他们君臣的默契,只有他们两人心里是清楚的。谁也没有去注意皇帝的眼神,当然想注意也无法注意到。
坐在御榻上的李治,心里暗笑,皇帝上朝戴的冕旒,遮住面容的旒珠的确是帝王的好东西!汉明帝虽无秦始皇雄才大略,赫赫有名。然他恢复了周朝的冕服制度,的确是再英明不过的决策!
房俊不识时务地转身指着朝臣跪坐的方向,声声为自己叫屈,想要转嫁责任地嚷嚷道:“陛下,这,这都是,都是中书舍人李义府诱惑臣去找的这么个人啊,您如何不怪罪他呢?”
他话音一落,便有尚书左仆射韩媛站出来,于房俊步步紧逼,仰着脸质问道:“房俊,你到底在指谁,我们可都坐在这里呢!当着天子的面儿,你就敢伸着你的爪子侮辱朝臣,你居心何在!”
“诺,尔居心何在!”坐在那一排的大臣异口同声,直逼得房乔哑口无言,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的,一时半刻竟傻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那坐在里侧,与此事始作俑者之一的李义府,抬起眼皮儿,冷冷地晙了他一眼,赶紧低下头,强忍着想要爆笑的欲望。
李治趁机道:“房俊,你竟敢置喙朕的决定,谁给你的胆子!来济,赶紧拟旨,将这侮辱朝臣,妄图嫁祸于人的东西贬出长安!”
来济巴不得这一声儿,应了“诺”便有宦官拿了案几纸笔在他面前。韩媛挥笔而就,写出了一份儿让所有人都十分满意的诏书。
这天从两仪殿回到家,房俊便是满腹的牢骚,嘴里不住地骂李治:“竖子不配为帝,竖子不配为…”一个“帝”字还未出口,便被掀帘而出的高阳公主打断了:“何为竖子不配为帝?今日早朝发生了何等大事,惹得我们驸马这般气恼?”
房俊愁眉不展又义愤填膺地,将今日朝中之事细细地给妻子叙述了一通,却引得高阳公主一阵儿冷笑。她眯着一双细长妖娆的丹凤眼,溢着讥讽的眼光斜睨了房俊一眼,咯咯嘲笑道:“这就是你自己个儿没脑子,自作主张做出这找死的事情,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就把你哄的团团转,你房遗爱还有什么用?哼,活该得罪了阿九和那帮老东西,偷鸡不成蚀把米!把你贬出朝廷,真是他们头一次仁慈了!若换成我是长孙无忌,一定会趁机除掉你的,断对手臂膀。尽管你这个臂膀没有多大的用途。然,只要除掉了你,我们想要对付他,就难上加难了!”
真是服了这个女人!在听了她的这席话后,房俊都都有一种这辈子不想再见到高阳公主的念头。自家丈夫在朝廷里受了委屈,受了气回来寻找共鸣和安慰,可这个女人却一通冷机热风,胳膊肘子往外拐。房俊真不知自己造了什么孽,怎么就娶了这么个张牙舞爪,给自己戴绿帽子不说,还万般挤兑他。可谓不贤不德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气得冷哼了一声儿,拂袖而去。
身后则传来高阳公主歇斯底里咆哮声儿:“走了就再别回来!”听了这一声儿,不知怎的,房俊竟有些感谢李治了。真真儿是好小舅子,终于让我有机会摆脱这个母夜叉扫帚星了!太好了,老子去了房州,看她还冲谁吆五喝六去!
进了自家书房,房俊便命令仆人给自己收拾了行囊,搬出了梁国公官邸。
…
“是嘛?呵呵,真是天助老夫啊!”在得知这一消息后,长孙无忌不禁捋须,一张沧桑却不失清俊儒雅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
然而,他这一句话却引得在座的一众阁老相公们蹙眉疑惑,不解其意。尚书左仆射柳奭率先代表大伙儿启口道:“公何出此言,房俊与十七公主争吵不过小儿作戏,又有何处助于我等?还请赵国公明示某等。”
“敌不和,岂非利于我等?陛下毕竟是咱们拥戴出来的,错不了,时时处处都向着咱们。十七公主的脾气,房俊竟敢收买了李鸿泰公然挑衅老夫,挑拨离间,陛下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把戏,杀了李鸿泰,贬谪了房俊哈哈还不是为咱出了口恶气?再则,十七公主夫妇向来貌合神离,即使凑到一起敌对老夫,却也经不起丝毫利益的分歧。陛下贬谪房俊,终于撕开他们表面的和谐,岂不是给我们利诱房俊,搞垮房家的一件无价之宝?一个绝好的机会,老夫不会错失良机的!”
直听了长孙无忌的这一席话,诸公相公们才恍然大悟,各个捋须点头。柳襫又问道:“既然如此,公欲何为?若利诱房俊,何计可成?”
长孙无忌笑道:“自然是爵位和官职啦!哼,从那房乔老儿在世时,就指定了让长子房遗直继承爵位。为此,十七公主和房俊早就不满了。”
韩援蹙眉问道:“可是,我们若是再向陛下为房俊谋求爵位官职,不是显得太突兀了吗?即使那房俊再如何不着调,却也不是傻子,难道不会怀疑?”
中书令来济闻言,转脸替长孙无忌解释道:“柳公此言差矣!赵国公的意思你没有完全明白啊!我们不可能现在就给予房俊爵位和官职,更不会让陛下收回成命!但,我们可以让房俊为我们所用!官职爵位,不过是利诱的手段而已!”
韩援了悟地点了点头“哦”了声儿,心里不禁感叹,赵国公就是赵国公,不愧是跟了先帝三十余年的宰相之才。足智多谋,深谋远虑丝毫不输于杨素。
“赵国公预备何时行此计?”
长孙无忌自信满满得说道:“现在恐怕为时过早,目的性太引人怀疑。过些日子吧!即使他们两口子和好了,我们也是有机会的!天底下破了的镜子,就不怕它有裂缝!此事,还望诸公相信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