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就没飞机了?路况不好,晚上总要开灯走路吧!目标更显著。我们有高射炮呢!”看见詹姆斯和乔治琴也跃跃欲试,王参谋催促道,“你要不走我们走了,马上都到了,还磨蹭什么?”
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管,既然要坐车子,只有随着车主时间,但陈明还是坚持要带着干粮,王参谋只好到伙房去搜罗了一点、锅巴、咸鸭蛋、熟鸡蛋什么的,磨磨唧唧搞了半天,陈明还把桌子上剩余的腊肉香肠也放在包里。
乔子琴鄙夷地扁扁嘴:“你不是饿牢里放出来的吧?”
等上了车,汽车发动了,太阳已经开始偏西。
王参谋说现在不早了,得赶快走,催着圆脸小司机开快点。果然路况极差,到处是炸弹坑,坑坑洼洼的,吉普车就像风口浪尖上的小船,几个人在车子上颠簸。
渐渐的渐渐的,木港已经甩出去很远,夕阳把大地铺设出一片金光,成熟的玉米哗啦啦地在风中摇曳。
詹姆斯早已经在车上睡着了,陈明昨晚上基本没睡,一边打盹儿,一边支楞着耳朵,注意着周围的动向。吉普车开着窗子,马达的声音很大,乔子琴睡不着,参谋千方百计地找话和她说,她出于礼貌,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
忽然,一阵尖利的呼啸声音从后面传来。
“敌机来了——”陈明大叫一声,与此同时,一把扯了坐在当中的詹姆斯,拉开车门,跟着滚下车去。
王参谋听见陈明叫喊同时,也听到飞机的呼啸声,第一个反应就是站起来,后转身,弯腰到自己身后,拉开乔子琴边上的车门,一把将她推下去。
他这才回转身来,命令驾驶员:“加大马力,向前开——”然后开了自己身边这扇门——可是已经晚了,日军飞机已经到来,一个俯冲,炸弹丢下,在车后爆炸,然后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泥土在空中纷飞,石块砸在车门上,车门变形,已经打不开了,他拍了司机一巴掌:“你给老子开——”
他的话音没落,又是剧烈的一声响,炸弹在他头上炸开,跟着,溅落的灰黑色以及其中夹杂着夺目的鲜红冲天而起,他并没有感到疼痛,眼前一黑,变成了肉渣……
陈明达詹姆斯滚下车之后,刚刚滚下路基,耳边传来的就是炮弹震破耳膜的爆炸声。
“乔医生——乔小姐小姐——”
“你给我住嘴——”陈明给他一个耳光,拉着他拼命向玉米地跑去。
飞机盘旋而起,又是一个俯冲,追着两人飞,他们已经跑进玉米地了。
炸毁了吉普车,敌机依然不甘心,朝着四周一阵扫射,机枪嘎嘎鸣叫,子弹横飞如雨……公路两旁的玉米地也不放过,狂轰滥炸半小时……玉米地起火了,烧得满天通红,敌机这才转身回返,向东飞去了。
玉米地着火之后,两个男人已经跑到地垄边,玉米地尽头有一条水沟,他们立即跳进水里。等一大片玉米地烧成焦土后,陈明拉着詹姆斯要出来,詹姆斯坐在水沟里,浑身**的就是不起来,哭得呜呜直响:“我的,乔呀,我的,乔小姐呀,我的,乔医生啊……你死得,惨啊——”
公路上,那辆吉普车还在燃烧,飘散出人肉烧焦后令人窒息的味道,陈明的烟袋也丢了,望着那未尽的烟火,如同火烧着心肺:相伴走了这么几月,她给自己包扎过伤口,护理过病体,这么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就这样在敌机的轰炸下化为灰烬了?
那兜腮胡子参谋尽管多嘴多舌的,可实在是个好人,也亏他周旋,三人才能够从薛司令的营房里出来,还坐了这么长时间的汽车,估计跑了一半路了吧?只可惜,好人命不长啊……
还有那圆脸的小司机,都是因为护送我们才死的,好歹也应该去祭奠一下。
詹姆斯听不进他的话,只是冲着他嚷嚷:“为什么?你不,拉她下车?你怕死,你自私,只顾,自己,逃命……”
“哭什么?人死了还能哭得活吗?”陈明冲着他吼了一嗓子。
“你为什么?见死,不救?”
“你以为我三头六臂啊?把你救出来就不错了——”
“既然,能救我,就能救她……”
这外国人也犟得很,还知书识理,还走南闯北,还见多识广,怎么这么不明事理呢?陈明只有蹲下来,仔细对他说:“情况太危急,我们也是九死一生,你们两个谁最重要?”
“生命,都是,平等的,都重要。”
“你要有本事,你把她救出来——我去牺牲好吗?”见对方不说话了,陈明又补上一句,“如果你们两个当中,我只能救一个,我就要救你。”
“如果,我们,两个中,要死,一个,你说,死谁?”
陈明平静地说:“死我,因为,你比我们都重要,而且,你带着证据,比你还要重要。”
詹姆斯无话可说,这才慢吞吞地站起来:“早知道,我们,应该听,你的话,天黑,动身的……”
“没用,我们逃不过这一劫,”陈明回望满已经黯淡的东边,“没见日军回去了吗?他们就冲着我们来的,只要你安全,我们就胜利了……”
“可是,代价,太大了,乔,不该死……”詹姆斯依然抽泣着。
“王参谋该死吗?那个圆脸的小驾驶员,可能20岁都没有,他该死吗?南京大屠杀几十万人,有谁是该死的?”陈明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
旷野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西边的天际,还有朦胧的亮色。四周静悄悄的,一阵爆炸声后,又是一场火烧,一片焦糊,还有**烧焦的臭味,弥漫在旷野里,书写日军的又一桩罪行。
他们横穿过玉米地,来到公路上。往前面看去,吉普车还在燃烧,居然离他们有一里多路。幸亏自己下车快,可是,汽车怎么还往前面开那么多路呢?陈明不明白。
往前走去,不远就是一个土坑,不止一个坑,是一个坑连着一个坑,敌机丢的不只是一颗炸弹,而是一连串的。******,在公路上种树挖坑呀?
头一个深坑边,是溅起的土堆,在土坑外围了一圈,隆起来,像是巨大的、肿起的疽痈。
前面的火光映照着,又是在西边,深坑边的一个土堆特别高,两人想绕过去,陈明被绊住——明显是人的脚,土下有个趴着的人!被埋住了大半,露出的肩膀,不过鞋底宽,穿的是老蓝布衣服。
他俯身一看,一边扒泥土一边大声喊着:“乔医生——乔医生——”
“她不在车上?”詹姆斯也跑过来了,蹲下身子,也帮着扒开泥土,是女人,是乔医生!只有泥土,没有鲜血,赶紧在胸口画个十字,大喊一声:“上帝保佑——”
两个人将她翻过来,听她呼吸均匀,只是被震昏了。
陈明二话不说,背起她,沿着刚才来的路,又跑到玉米地的尽头,在水沟边停下来,将她放在地上,两人一起喊:“乔子琴,乔子琴——”
喊半天还不醒,莫非内脏震坏了吗?
詹姆斯急了,捧起水洒在她脸上,不停地摇晃着她。
终于,乔子琴哼哼两声,像是从梦中醒来,慢慢坐起:“这是在哪里啊?飞机走了吗?”
“真是,上帝保佑,你没事?你一点事,都没有?”詹姆斯摇着她,拉她站起来,牵着走两圈,“你不在,车上吗?你也,跳车了吗?”
乔子琴摇摇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陈明脑袋嗡的一声:坏了,她的耳朵被震聋了……
当时的车速很快,陈明和詹姆斯滚下去的时候,车门开着,挡了一下,速度减慢,陈明在底下,詹姆斯在上面,只有些擦伤。
乔子琴当时在打瞌睡,王参谋侧过身子,叽里咕噜地大声说话,汽车的发动声也很大,根本没听见飞机的轰鸣和陈明的叫喊。王参谋站起来转向她了,还以为他有什么异常举动,这才警觉了。
刚醒过来,车门开了,人就被推下去,当时很懵懂,摔下去就昏迷了,跟着就是炸弹的尘土将她掩埋起来,幸免于难,但炸弹就在她前面爆炸,她被巨大的冲击波震聋了。
陈明怕她难受,对詹姆斯摇摇头摆摆手,叫他不要说话,只是打手势,让她洗脸。
她还有些发晕,被詹姆斯牵到水沟边,就着暮色,将脸上的尘土洗干净。
所有的行李都在车上,连毛巾也没有,只有巴掌擦擦脸,站起来,怔怔地望着前方。
远远的公路上,吉普车依然燃烧着,她终于想起事情的发生了,突然嚎啕大哭:“王参谋呢?他现在哪里?他把我推下车了,他自己呢?”
詹姆斯把她拉住,摇摇头,双手一摊,两个大巴掌又往上一扬,她突然明白了,尖叫与哭喊因自己听不见声音格外放大。
“别哭了,赶路——”陈明大吼一声,乔子琴听不见他的声音,可是隐约看见他严峻的神态,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只留下呜呜的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