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没有听到前面人的说法,但听到司令反复强调“我的地盘”,才知道冒犯了长官的威严,刚才只为他的人被扣难受,这才明白那些家伙做错了什么。
相反,江龙那样的土包子,居然受到上宾的待遇,他感到委屈,慌不择言,也没好话说:“司令,您不知道!这江龙,就是给共党卖力的,您不该……”
“我不该什么?你认为我对他客气了是吗?你怎么没看到他为抗日卖力呢?樟树林战役,他黑夜打死了敌人的机关枪手;今天在我这场战斗中,他又打死了敌人的迫击炮手……”司令被他指责不该,大为光火,“你也打几个给我看看?你手下的人也打几个给我看看?让我见识见识你们的本事!免得说我厚此薄彼。”
“可是,他的确有通共的嫌疑。”
“你是不是也怀疑我也有通共的嫌疑呀?蒋委员长现在在搞国共合作,你是不是也怀疑他有通共嫌疑呀!”薛岳将桌子一拍,大发雷霆,“你把老子送到蒋委员长那里请功好了——”
听司令大动肝火,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四个卫兵站在大门口,枪口一致对准了船长。
见这个阵势不妙,船长腿肚子打闪了,他连连摆手:“司令,别误会,我什么也没说,刚才,全当我刚才放屁好不好?”
薛岳轻轻一笑,对卫兵们摆摆手:“没你们的事,出去吧!”
警卫兵退出去,关上门,他才说:“你别想要走江龙,这个人我要了。要么,你留在这里,也体谅体谅我们前线士兵的艰苦,要么,带着你的人走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电话铃响了,薛司令拿起电话:“嗯?啊!什么?”一张长长的脸突然拉得更长,蹙着眉头,听完电话,“啪”地一下把电话挂了,更没好气地指责船长说,“你,给我走,带着你的人,越快越好,赶紧离开木港。”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一定是电话来得不善,他鞋跟儿一碰,只得又气又恨带人走了。
走出司令的双开大门,他放慢了脚步,就听到薛司令发了两个命令,一个是,让军情处的人全部离开木港,一个是赶紧叫赵铁头来!
船长的人还没有离开司令部,赵铁头已经进了司令办公室的大门,见薛岳脸色很难看,问司令有什么指示?
“江龙饭吃好了吗?给我喊过来。”
赵铁头说:“那家伙,比游击队长还忠心耿耿呢!听说他们昨天傍晚动身了,就说让他赶上去说不定还来得及,要了一匹马,带些干粮,饭也不吃,酒更不喝,带着他的女人赶路去了。”
薛司令苦笑了:“他赶不上人了,赶上去送葬吧!”
“给谁送葬?”
司令叹了一口气:“刚才电话来报告,木港一百多公里处,公路上连续一串炸弹坑,一辆吉普车连带车上的人全部炸毁,车子也粉身碎骨……”
赵团长沉默了一下:“那就是说,王参谋也……以身殉国了?”
“是啊,可惜那个……游击队长,他还真是条汉子……”
“****的日本飞机,那我,是不是去把江龙他们追回来?”
薛岳摇摇头:“陈明他们死了,詹姆斯也死了,江龙的价值,也要打折……招兵买马的事,你加紧点吧!看起来,武汉将有一场恶战,毕竟,这是我们的临时国都……”
“王参谋他们的尸体怎么办?”赵团长问。
“重磅炸弹连环轰炸,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那边离武汉近,让他们带口棺材来,就地掩埋吧!”
“唉——哪块黄土不埋人?”赵团长出门仰天长啸,
渐渐的渐渐的,灯火越来越稠密,远远看去,一片灯光的海洋,就像是一片繁星洒在遥远的天际。没有敌机轰炸的时候,居然还没有灯火管制,给远途跋涉来的人一片光明的慰藉。
“武汉快到了——”乔子琴兴奋地喊道。
“亲爱的,武汉,我来喽——”詹姆斯像孩子一样蹦起来。
连陈明也松了一口气,但是他知道,望山跑死马,还要甩腿走一大截路呢!
三个人都加快了脚步,何况已经深更半夜了,终于可以在公路边上走了,渐渐地缩短了与城市的距离。走着走着,背后突然传来汽车的响声。
按照惯例,詹姆斯与乔子琴立即躲到路边的壕沟里。陈明没有躲藏,站着听了一会儿,却突然转身过去,冲到路中间,双臂展开,大声叫道:“停车——停车——”
这两人转过去才看见,后面来了一辆汽车,而且是乘人的客车,突然兴奋起来:长途汽车,还是开往武汉的,到底是国统区,到底是大城市,在战乱时期还有长途汽车。
他们早已筋疲力尽,就像是将要溺水的时候来了一条船,激发了大家求生的本能。
三个人一起冲到公路中间,三个人一起挥臂高喊。
汽车一点儿也没有降速的意思,加大马力,反而朝这边冲过来了。
陈明举起枪,“砰——”的一声,汽车像是颤抖了一下,一个急刹车,停住了。
“你们信不信?我下一枪就冲着车胎打,胎爆了谁也走不成!”陈明大声喊着。
司机颤颤惊惊下来连连作揖:“老总,都是逃难的人,白天不敢走,只有晚上开车,放过我们吧——”
陈明说:“你以为我们是劫道的吗?我们坐车!”
“老总别怪我们,车子实在是像沙丁鱼罐头一样,一个也装不下了……”
“装不下也要装,就我们三个,开门——”
司机无可奈何,只好打开车门,果然,座位上满满的,地上都坐的是人,连一只脚也插不下。见还要上人,车内一片喧哗,有叫的有骂的。
“都给我闭嘴!谁要吱声,我就把他扯下来——”陈明举着枪走上去,冲里面喊了一声,车里立即鸦雀无声了,他站在车口说,“每个人都把脚缩一下,身子紧一紧……”
听到他粗大的嗓门,车上人一个个噤若寒蝉。他也不为难大家,只是叫坐在过道的人往里面挤挤,然后把着车门,让詹姆斯上车坐在右边的楼梯口,让乔子琴坐在左边的楼梯口,再让司机关上门,他背靠着车门站着。
三个人都安顿下来,他才让司机开车。
“汽车超载了,真是发动不了……”
见司机磨磨蹭蹭,嘀嘀咕咕,陈明掏出一个大洋,扔到驾驶台上:“给我老实点,我们车钱也付了,你是有办法的……”
以为他们是吃霸王餐的,没想到主动交钱,司机赶紧摸起来塞到口袋里,一踩油门,汽车发动了。
千里之行,第一次坐上了规规矩矩的交通工具,一路西行,道路坑坑洼洼的,但比沿途过来的所有道路都好,越走越亮堂,终于在黎明时分,前面的灯光消失了,曙光渐渐沁入车窗。
从车窗望出去,汽车已经进入街市,只是在城市的边缘地,两边都是房屋,各家各户也开了门,有男人出门刷牙,有粪车收粪水的,有女人出来倒马桶……还有早起的卖菜人,拉车赶路的人……
看起来,就像和平安宁的盛世,市民人人安居乐业。然而,在街道的背角处,在宽敞一些的屋檐下,还睡着一些逃难的人,像是风餐露宿多日了,好不容易有个睡觉的地方,一个个睡得正酣。
“武汉,我——”詹姆斯情绪激动,正要站起来,陈明伸手捂住他的嘴巴,然后叫司机停车。
车门一开,他不由分说,拉着两人下车了,尽管背对着车上,还是有人看出来了:一个魁梧的庄稼汉子,一个洋腔怪调的外国人,一个纤弱的女人,这三人是怎么走到一起来的?
乔子琴还抱怨着,干嘛不多坐一会儿,总算歇了下脚了,前面还不知道什么情况……
两个男人都没理她。陈明带着他们穿过一条小巷子,走到街市的后面,进了个小院子。
出来一个穿长衫的男子,让两人在堂屋坐下,亲热地拉了陈明进里屋。
詹姆斯掏出笔记本,翻开空白页,用铅笔写了:“乔,看起来,他们认识。”
乔子琴点点头,还有吃稀饭,玉米馍头,但是就着咸菜,他们吃得很香。乔子琴已经发觉自己听不见了,问别人没意思。詹姆斯中国话说得不利落,干脆也不说话。
吃完饭,坐着休息了一会儿,陈明才从后面进来,提着一个大包袱,告诉他们,这是大城市,尽可能把自己洗干净一点,不要太引人注目。
然后,打开手里拿的包袱,取出一件阴丹士林的棉布旗袍,让那个中年妇女带她到卧室去换掉。
屋子里很简单,但是有镜子,多少日子没有对镜梳妆了。终于到了目的地,头发已经打结,乱得像稻草一般,乔子琴对着屋里的镜子梳了半天,终于梳理整齐了。再走出来,两个男人看得眼前一亮:朴素的长旗袍,将她的身材勾勒得凹凸有致,清水挂面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就像一个年轻的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