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城门开了,汽车进城,车子开到了一家米店门口停下。印子下车,他坐在副驾驶上。所谓的特工也下了,两人打开车的后箱,男人拿出一卷长筒,也就是一卷枕头席子,印子带她进了米店。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两人又回来了,上车以后,车子继续往东开。
到了丁司当镇,她又从车后取出一卷枕头席子,带着那个男人,又进了一家布店,不多久又出来。
下面车子开得风快,转过一座山拐,突然看见前面一个路口,一大团人围在一起。印子用日语说了句什么,司机马上将车子使劲搬动方向盘。轿车发出一声怪响,横在马路上。
“检查检查——”两个持枪的士兵拨开人群,一边跑着,一边喊着,挥手示意,让他们车子过去。
印子一手推一个前面的特工:“你们下去说,我们东西忘记带了,给他们解释解释——”
司机和副驾驶座位上面那个特工跑下去了,拦在两个端枪的士兵面前,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江龙想听听他们说什么?车子已经发动了,扭头一看,居然是印子在开车。
天哪,这女人能开汽车?仓促间只是问:“那两个人都不带了吗?”
他的话音刚落,汽车已经开出去一大截,敌机的轰鸣瞬间而至。
“赶紧下车——”印子开了车门,就地一滚,滚到路边的山坡下面,江龙还没她的动作快。
转瞬间,几架日本人的飞机呼啸而来,被盘查的人全部跳进当地的壕沟里,盘查的人与被盘查的人纷纷跑进****的战壕里。日军又扫射又扔炸弹,杀人凶器暴雨一般倾泻下来,气浪把工事的顶盖都掀飞了,观音山要塞一阵大乱。
印子和江龙也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地,等到飞机飞走,江龙从泥堆里爬出来,才觉得后背疼痛难耐,反手一摸全是血。
印子倒好,被掀起的泥土盖住,只是蹭破了点皮,并没有大碍。再回头寻找那两个日本特务和两个****士兵,除了地上散落四处的烂肉和断胳膊断脚,再也找不到完整的尸体。
两人一阵后怕,再看轿车,真是奇迹,除了被飞起的石子砸碎了前窗玻璃,倒没有太大的损伤。
“快快进车——”印子坐进驾驶室,吆喝了一声,见江龙已经坐到副驾驶座位上了,抓起方向盘,油门一踩就开动了。
“飞机不是跑了吗?”江龙话音刚落,就听见后面有人大声呼喝,紧接着子弹射了过来,打在后盖上乒乓乱响。
但是,车子呼地一下,就把追赶他们的人甩开了。
“女人还会开汽车?我这辈子头一次看见,你怎么这么能干?”
“娶了我不亏心吧?”她目不斜视望着前方。
“你比乔子琴还能干。”江龙由衷佩服。
总算胜过那女的一头了,印子淡淡地笑了:“人比人不如人,人比人气死人,我比不过人家是因为命不好,人算不如天算……”
“我们不是有通行证吗?躲着中国士兵干什么?”
“跟着我走没错。”
江龙听印子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半天才闷闷地回了句:“我们中国人有句俗话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是嫁**随,嫁狗狗随,你知道吗?”
她答非所问:“江龙,如果刚才死的是我,你会不会记住我这个日本特务老婆?”
“什么话?我不要你死……但是,你要不是日本特务多好啊……”
“没办法,已经这样了,如果不是这样……我们……该多好啊!”她的声音哽咽了。
江龙测过头去看她,两行清泪从她的丹凤眼往下滴落,亮晶晶的,好心疼,伸出巴掌要给她擦泪,她却扯起袖子,忽地把眼泪擦掉,大喝一声:“别乱动,当心翻车!”
说完吸了一下鼻子,把所有的泪水都吞回去了。
江龙见她情绪反常,有些诧异,“为什么要回去?不是说要去田家镇吗?”
“能过得去吗?你不知道我车上是装的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我看你走一路送一卷的枕头席子,马上都秋凉了,谁还用这东西?”
她不再说话,沿着公路,汽车上了高岗,茫茫四顾寥无人烟,这才把车停下来:“我给你看看,这是什么?”
也不看他,开门下车,打开后备箱,拿出一卷枕头席,又钻进车子里,把车门关上,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你看吧。”
他急着打开那卷枕头席,里面却是一卷纸,每一张都画的是个长着仁丹胡子的老人。这是卖药的广告,他扔到脚下:这日本人也真是的,烧杀抢掠,还要到中国卖药,那个菜籽一样大的小颗粒,清清凉凉的,消暑不错,也不像他们吹嘘的那样包治百病,居然还往小城镇宣传,到处都是,有什么稀奇的?
女人让他一张一张地翻看,看着看着,他发现了问题:怎么有的不同呢?
“有什么不同?”
“有的八字胡吵上,有放八字胡朝下,有的左胡子尖朝下,有的右胡子尖朝上……你打算以后卖药了?”
她面无表情地说:“不懂了吧!每张图都不一样,因为它们的含义不同。”
“什么含义?”
“我们发到各个地方,让各个地方的汉奸为我们侦查好地形,当我们部队进攻之前张贴出来,为日本军人指路……”印子指着那些胡子说,“左右胡尖上翘——道路畅通无阻;八字胡左尖下弯——左道不通,右道通;八字胡右尖下弯——右道不通,左道通;八字胡双角下弯——此路不通……”
她一边说着,一边一张张地翻给他看。
他问:“这几张老头子没有胡子,怎么指路?”
“图上面老头子没有八字胡就看字。仁丹的‘仁’字上一横起笔左角下弯,暗示前面左拐是死胡同,往右拐道路畅通;如果图相反,它的意思也相反——”
“如果,这‘仁’字上面一横是条直线呢?”
“说明从图的这个地方开始,两侧都是相通的。”女人说完,最后问他看懂了没有?记住了没有?
两人都坐在后面的沙发上,印子讲述和翻看,都是把图放在两人中间进行的。
最后一问,让江龙彻底愤怒了,突然就把那些纸张甩到脚下狠狠地践踏:“什么破玩意儿?你们好阴险毒辣,收买中国的汉奸,用卖药的广告指路,让你们鬼子大兵可以横冲直撞,顺顺当当地残害我们,你还要我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吗?你们好毒辣,你们好无耻啊!”
“不对,无耻的应该是你们中国那些汉奸——”
就像对方一个耳光打在脸上,江龙满脸火辣辣的,他推开车门,一步跨到车下,指着女人说:“我也是汉奸,我参与了你这些事吗?”
女人依然坐在车上,盯着他看,看着看着,眼睛渐渐地湿润了,压低了声音说:“所以,我把你带出来,但是,我又带了别的人,我没有叫你送信,没有叫你送这些广告……我知道,你爱你的国家,我不愿意,不愿意你的手沾着你们同胞的鲜血,可是,可是我也不愿意……你们的手上也沾着我们人的鲜血呀……”
是啊,跟她出来,她啥也没叫我干……
可是,想到最近的遭遇,他一直没有时间问,没有机会问,因为他们就住在日本特务的老巢中,四处都有人监视,说话的声音都不敢大,躲在被窝筒里悄悄说些话,都怕外面人听见。
现在不怕了,旷野茫茫,甩个手榴弹都炸不到人,就是和女人闹起来,也再没有人给她撑腰。内心的小火山终于爆发,忍不住愤怒地指责道:“你为什么要把詹姆斯骗到医院里?”
“我不是骗他,是真的想给他治伤,手术非常成功,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休养一阵就会好的……”
“你你你……为什么,要把你们屠杀南京人民的罪证骗去?”
“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为了我们帝国的安全,为了尽量保护我们士兵的生命……”
“你们士兵有生命,我们中国百姓就没有生命吗?”江龙更加愤怒地说,“就拿刚才来说,你们的飞机一阵轰炸,我们的道口就死了一片人……”
“我们的两个人不也一起送命了吗?是我葬送了他们的生命啊……”她就势倒在沙发上嚎啕大哭,“我从坡上爬上来,一只带血的手臂就在草棵里,那只手还半握着,就是那个小司机,他才19岁……他们两个要不下去,我们也逃不出来……我就是个杀人凶手啊……”
“你难道就没伤我们的人吗?你从乔子琴那里取出那些东西,她就随随便便让你取出来了吗?”
想必还是嫉妒心作怪,女人停止了大哭,依然抽搐着说:“我没有杀她,要杀她,其实容易得很,我只是让她昏迷了,难受一两天也就醒过来了……“
“你只是放一颗烟幕弹,让她指证我是叛徒,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