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阿延始终是心疼我的……”
白薇的话还在继续,然而她唇抿得死紧,半晌才吐字道:“……之后阿延说皇长子不能由我生出来,我日日夜夜都很痛苦。像是被逼入了一个死境,没有选择能够让我逃脱。这不只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我的孩子。”
皇帝微怔。
这话,他从没听她提起。
“皇家的残酷,从第一次救起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端看如今阿延身侧无一臣子是他同父兄弟,也该明白,如果我生的是儿子,如果我的儿子不能坐上那个皇位。凭我的宠爱和风光,来日他一定会加倍的受折磨……”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冷风灌进他的衣领里,像是透过宽厚的胸膛刮在心脏上,使它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茵茵不能生,他自要因为曾经的不信任,悔恨愧疚一辈子。
但即使茵茵能生,是皇长子,他有愧于祖宗列代,天下百姓。是皇次子,他又如何保证,在自己百年之后,继位的儿子不将他赶尽杀绝……
夺嫡之争的血腥激烈,他再清楚不过!
身形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他满眼茫然,好像也被逼入了绝境,四周都是獠牙猛兽,但凡走错一步,就要将他撕咬吞噬。
到了这时,他已然顾不得那男人的存在,甚至记不起他的存在。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失手折断了树枝,比来时面色更加苍白地离开了。
·
皇家的残酷,兄弟的战争,楚歌听到这里,好像同是陷入感同身受的回忆,下颔弧线紧绷。
树枝的断裂声入耳,他眉头先是一皱,复又舒展开来。
“所以你看。”白薇也忽然停止了回忆,冲他微微一笑,“我对他的感情那么热烈,爱他爱到不愿意让他为难,你就不要再执着我了。”
她原先微白的嘴唇又恢复了血色,楚歌视线划过她逐渐恢复光彩的脸庞,突而道。
“刚刚外面有人。”
说是刚刚,表示现在已经走了。
“嗯。”白薇眨了眨眼。
他见她背靠后,身形轻灵地跃到梳妆台上,手支两侧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心里顿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但见她明媚一笑,答道:“我知道,刚刚站外面的就是阿延。我是故意透露给他听的。他其实喜欢我喜欢得要命呢,是我不想要他了。”
她的潜台词是:对不起呀,我又骗了你。
楚歌一个怔忡。
初识不久,她为昏君哭得那么伤心,像是毁天灭地了一般,居然都是假的……
他心里酸酸胀胀的,好像是心酸,又好像有点高兴……
“我才没有被抛弃呢,以前都是骗你的。”
她把眼睛笑成了月牙儿,美得叫他觉得很可恶。
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夜色太美,或许她笑得太好看,他心脏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跳动着,他甚至能感觉到体内流窜的鲜血,激烈而沸腾。
没多过一刻,飞贼突然心想,完了完了,她把他骗成这副德性,他居然还觉得她好看得要命。
自己的一世英名真的毁了!
·
好些天里,白薇都一直在等皇帝来质问她。
皇帝听到了多少她无从得知,但想必凭他的身份和唯我独尊的性格,不会容许她房间里有男人的出现。
可是皇帝没等到,飞贼倒是飞的越来越勤快,时不时带点小玩意儿给她解闷,偶尔趁她不注意偷香她一口。爱慕值顺利涨到了88%。
这一天他又把她弄出宫去玩儿,两人钓鱼饿了,嫌烤的没有调味料不好吃。他把叉子一扔,一手拎鱼篓一手拎着她,光明正大地越墙晃进了某小官的家里。
彼时小官正关起门来吃羊肉,本朝羊肉禁止食用,动用了就是触犯法令。轻则罚钱关押,重则流放。他身为官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于是他对着吓了一跳的小官龇着白牙一笑:“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小官擦汗,“大侠,您、您还是说点在下听得懂的话吧……”
“哦,你的羊肉给我和我媳妇儿,嘶——来一盘。不然我就把事情捅到衙门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张罗午饭的楚歌很心酸地揉着被掐青了的腰,一边还要嚣张地威胁小官。
“这应该的,应该的!”
然后他们就蹭了一顿白饭,楚歌顺道儿还叫小官家的厨子把鱼烹煮了,滋味鲜美,买来的与之无法相提并论。
吃饱喝足,白薇跑回宫里一入自己地盘就笑呼楚歌是“强盗”。
他还不辩解,开口就是一句吟诵。
“我本楚狂人——”
登时把她笑得直不起腰来。
“别糟踏前人的词!”
他扶着她的肩膀免得她笑滚过去,还待再开口,忽而眸中精光一闪。只听外面稳健的步伐声响起,伴随着太监的尖声地传报:“皇上驾临瑶华殿——”
·
舒妃这一日终于借着孩子留住了皇帝,缠着他一起到御花园散步。
等散累了落座水亭歇脚,她故意撒娇一推皇帝的胳膊道:“皇上,我够不到那杯茶呢。你帮我递一递可好?”
皇帝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把杯子递到她手上之际,以为对方已经拿住了,便直接松了手。
“啊!”
一杯热茶有大半泼在了舒妃的马面裙上,那蓬勃盛开的紫薇花被水浸湿了一片,当即便呈现出凌乱萎靡的样子来。
舒妃被烫的汗毛竖起,饶是浣纱拼命替她抖开热水,也只能勉强扬起一个不怎么狰狞地笑。
“皇上别担心,我没事……”
皇帝一贯是喜欢她善解人意的,当初选中她当茵茵的挡箭牌,也未尝没有这个原因在内。可今次见她整张脸都狞到了一起,还要舒开来对他笑,只觉得看不下去,怎么看都觉得做作。
他皱起了眉。
舒妃心里一突,压下厌恶不适的感觉,模仿那个女人露出几分委屈的神色,转了口柔声说:“我倒是没事,但是腹中的小皇子恐怕吓了一跳呢……”
她抚摸着小腹,那笑容柔中又带着笑意,从精致美丽的五官里散发出来,放在平时准能叫皇帝与她一起笑起来。
可是在了解到当年她过茵茵一巴掌的真相之后,皇帝对她的一些行为都开始不自觉地揣测。因而表情只是有所舒缓,并没有如何高兴的意思。
“皇上今儿是怎么了。”舒妃收拾起怏怏的情绪,关切地问,“可是还记挂着朝堂上的事?若真个不想陪我出来,不必勉强。国家大事到底更重要些。”
皇帝摇了摇头,“无事,你不用操心这些。”
舒妃暗中的面色也有些难看起来,眼里火光一闪而过,反愈加温柔地说:“既不是朝堂大事,能让皇上这般烦恼的人,想必是楚妃了。”
皇帝眸色稍黯。
虽是飞快,但用心观察的她仍然注意到了这一变化,暗自欢喜。尽力用平和的语调劝道:“上回是我不该,因嫉妒楚妃得皇上的心,才没遮没拦说了那些话。楚妃不肯怀胎,想必只是还惦记着那个孩子,伤心之余才会如此,并非是怨恨皇上。等过一段时日想开了,必然就好了……”
她这一招挑拨之技素来百试不爽,皇帝但凡还在记恨这件事,只会让他和楚妃的感情更加没有转圜的余地。
但一向稳操胜券的她,迎来的却是皇帝的滔天怒火。
“朕不想提,是为了让你安胎,你倒上赶着找不痛快。”在被那番话深深地刺痛之后,皇帝眯起的眼睛里透出浓郁的肃杀之气,不怒反笑,“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加害她,究竟居心何在!?”
“加害?”舒妃猝不及防之下,怔愣地问,“什么……加害?”
上回皇上解了她的禁足令,难道不是查清了事实真相,知道楚妃擅自服用避孕药吗?怎么突然又说她加害那个女人?
皇帝冷冷瞥去一眼,竟是连句和她解释说明的话都不想说。
实则是,他一旦想起这件事,便觉得心如刀割。抛开别的考虑不说,原本他与茵茵可以有一个可爱的孩子,甚至不只一个。然而现在,因为眼前这个女人,茵茵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当一个母亲。
每当记起她看见孩子时明媚温柔的笑容,他都遏制不住痛意在四肢百骸里蔓延。
如今再听见舒妃说诸如“不肯怀胎是伤心所致”“惦记着原来的孩子”“等想开就好了”的风凉话,他更是险些无法克制心底肆虐的戾气。
“如果我真的不能生呢……”
“你有朕的福泽庇佑,如果连你都不能为朕孕育子嗣,还有谁可以?”
连他的茵茵都不能有孩子,这个女人凭什么有?
阴鸷的气息在那一刻布满了皇帝的眼。
舒妃被皇帝的眼神吓住,她突然不安地发觉,他对自己的孩子并没有多少期待,相反……他投注在自己肚腹间的视线,有一种厌恶痛恨的情绪。
她甚至觉得……
皇帝下一秒就会亲自杀死她,杀死他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