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不同于斓瓴的湿冷,而是一种酷寒。
素珊拢了拢披风,脖子上是一圈雪白的绒毛,火光映得满脸都是暖暖的橙红。她安静地听着六子与小姐的对话,时不时地伸出手拿起一根木枝挑一挑火堆,再继续缩回披风底下。
弥月?封安?
听到这两个,她唇角不自觉地弯起。
真的是,越来越近了。
眼前蓦然多出一只纤细的手,素珊一愣,然后头也不抬地自腰间取出东西放了上去。
靖辞雪接过王令,并未细看,而是直接递给了一脸诧异的伍小六。伍小六双手接过,凑近火堆细细打量。他不识字,翻来覆去,也只看得出上边的花纹很繁复,而凭借他在宫里与几位王孙公子为数不多的交道中所得来的经验可知,此物并非出自斓瓴国。
素珊一直很淡定地看着伍小六,就在他冥思苦想猜测上边的字时,她忍不住开口道:“玺。”
伍小六一怔,目光异样地看了眼素珊,把王令翻了个个儿,又听素珊平静念道:“煊王。”惊得伍小六险些把手里的东西扔进火堆里。
“这东西,你还是好好收着吧。”伍小六恭敬地双手递还王令,坐回来后,还觉得掌心湿湿的。那可是煊王的王令啊,有了它,出入弥月国可就畅通无阻了!
不过,伍小六忍不住奇怪。煊王的王令怎么会到素珊的手里去?而看素珊那样子,是铁定不会告诉他的。
静坐了一会,素珊说道:“小姐。天色已晚,你身子还未好利索,还是进马车里歇息吧。”
靖辞雪点头。废去武功,消去术法,还有滑胎,已然要了她的性命。即便师傅为她逆天改命,而她毕竟只是凡人。几个月下来,能休养到现下这番光景。已实属不易。她们之所以久久未能抵达弥月,也是因她身子弱,耽搁了行程。
素珊扶着靖辞雪上马车。靖辞雪轻声道:“素珊,你是否忘了上阳城之战?”
素珊面不改色低声回道:“素珊没忘。”
在马车里坐定后。靖辞雪又道:“我曾重伤煊王。”
马车里陷入沉默。素珊在她身边坐下,挑开帘子一角,看到伍小六乐滋滋地往火堆里加木枝,无忧无虑,仿佛如何进入弥月是他唯一的烦恼,而这个烦恼如今也已解决。
放下帘子,她叹了口气:“如今放眼天下,能护得了小姐周全的只有煊王。”她看向靖辞雪,即便在黑暗的马车里。她依然能看清那双平静无澜的眼眸。她忽然无声地笑了,“除非,小姐还在恨他。”
恨他伤害了祁詺承。
靖辞雪却不接话。而是错开目光,往后靠了靠,闭上眼。良久才道:“林子里冷,让六六也到马车上来吧。”
“是。”
素珊下了马车,那双紧闭的眼倏然缓缓睁开,耳边是伍小六与素珊窸窣的对话。她无意多听,只在想:还是恨吗?或许。是煊王恨她甚过她恨煊王。
伍小六忸怩了许久,直到素珊双手环胸冷哼道:“你若病倒了,谁给我们赶马车?”他低着头挣扎了一番,最终答应。他上了马车,看到安然不动的靖辞雪,尴尬地挠了挠头,素珊在后边拍了他后脑勺一记,催道:“发什么呆呢?小心冷风吹进去。”
“哦。”伍小六赶紧听话地坐好。等到素珊也进来,他稍稍挪到最边上,把帘子紧了又紧,想想又不放心,遂调整了下坐姿,希望能以自身不算宽大的身躯挡住偶尔吹进细缝里的寒风。这才整个人都缩在棉袄里靠着睡去。
寒夜冷寂,林子里悄然无声,因此,马车里浅弱的呼吸显得格外清晰。靖辞雪再次睁眼,黑暗中,清冷的眸中涌动着难以掩饰的痛楚。她梦见了阿承,梦见了亓官,还梦见了花习习和馨儿,一起饮酒赏花,自在逍遥。冷不防,花丛后边跑出来一个小男孩儿,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奶声奶气地唤她“母后”。她却在那一刻惊醒。
梦醒,人却恍惚,仿佛还有一半灵魂缠在梦境里,让她纠结,让她痛。她豁然觉得她是真的离开了。斓瓴国越来越远,被她抛在身后的漫天大雪里。
素珊即便睡着也紧紧地扣住她的手,眉心微蹙,似在警惕着什么,看得靖辞雪微微心疼。而伍小六挡在风口的睡姿,让她百孔千疮的心生起一股暖意。
即便在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年的除夕,靖辞雪仍能清晰记得这一夜的场景。寒冬雪夜,远走他国,他们主仆三人相依为命,紧紧依靠。
北方太过严寒,靖辞雪终是抵挡不住陌生的寒意,病倒了。马车外冰天雪地,了无人烟,素珊急红了眼。伍小六冒着纷飞的大雪挖来靖辞雪口述的草药,找了块避风的大石生火煎药,一双手冻得通红。
靖辞雪浑身发冷,额上却冒着汗珠,她死死扣紧牙关,生怕脱口而出的名字会让她好不容易坚定起来的信念再次崩塌。突然,掌心一热,靖辞雪蓦地睁大眼睛,坚定又艰难地摇头,却阻止不了一股股暖流从素珊的掌中流传到她的身体里。
素珊笑得比她还坚定,而坚定中又带有一抹恨意。若非祁詺承,若非洛家兄妹,小姐怎会连区区严寒都抵挡不住!
然而,素珊的术法毕竟有限,只勉强不让病情恶化。伍小六端着熬好的药,素珊强忍术法反噬带来的疼痛,接过药碗,却命令他赶紧赶路。估摸了下行程,她蹙眉严肃道:“今日天黑前,一定要进城。”伍小六认真点头,驾着马车,鞭子一记落下又是一记,催赶得很急。
马车颠簸地厉害,飞舞的雪花穿过荡起的帘子飘了进来,素珊紧紧地拥住靖辞雪,盯着飞进来的雪花出神,良久才喃喃道:“小姐若是不愿见他,那就不见吧。但至少得进城,找个大夫好好调养下身子。”
抵达弦阳关时,天色正好黑了下来。关隘处的守将一点也不松懈,对进城的人逐一盘查。伍小六十分紧张,好在天色黑,脸又被冻得僵硬,倒没显露出异样。
“马车上什么人?”
弦阳关口一路设置了篝火,守将手中的长矛晃过一道道精光,看得伍小六喉咙一阵发紧,低头小心地回道:“是小的主子。诶,将军,不可。”守将伸出去的手即将碰到帘子,因他的阻拦而顿住,疑惑又凶狠地瞪向伍小六。
伍小六讨好地笑:“主子在路上受了寒,经不得再吹风了。将军您行行好……”
因他阻挠,守将心中疑心更甚,只是他的手未动,帘子里却伸出一只女人的手来,入目的竟是煊王府的王令!
“原是煊王的人,小将多有得罪。”守将立即换上一脸恭敬,后退一步,弯腰抱拳。
马车顺利进入弦阳关,伍小六松了口气。弥月国,他们就这么到了弥月。而他不知,就在马车进入弦阳关的当口,那名守将招手唤来一个手下,低声耳语了一番,目光却一直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眸色深沉。
此时的弦阳关里还洋溢着新年喜气,马蹄踏过之处都是爆竹留下的碎屑,路口一群小孩围着兹兹小烟火一边拍手一边跳,口中还唱着欢快的北方歌谣。
伍小六无心细听,只飞快地驾着马车在一家客栈前停下,安顿好后,忙去问了掌柜的弦阳关里有哪些名医。掌柜的拨着算盘看账本,头也不抬地不紧不慢道:“名医?弦阳关哪来的名医?我们这里的人都身强体壮的,一年到头也没几次头痛脑热的。客官是外来人?”终于睨了眼面前急不可待的人,又继续看他的账本。
“我……我们是……南方人。嗯……来北方投亲……”伍小六不善说谎,支支吾吾地,生怕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没有名医,那大夫呢?有大夫也行。”
只要能医好小姐,谁都行!
掌柜的停了下来,扬眼看向楼上的天字号客房,“你家小姐得了什么病?”
“嗯……”伍小六犯难了,“伤寒?嗯,伤寒。”
伤寒?这得多弱的体制啊,区区一个伤寒也要请名医看大夫?掌柜的眼中不禁流露出些许鄙夷,转念又想,许是南方人都娇弱吧,看刚才那姑娘,病恹恹的,似乎还挺严重,遂手指了指门口方向:“出门左拐,百步远后右拐,看到一座石桥,再左拐,那是小简大夫的家。”见伍小六摇头晃脑努力记路线,掌柜的好心道,“那小简大夫是出了名的怪脾气,现在天色又黑,你未必请得动他。”
伍小六却恍若未闻,理清左拐右拐后,冲掌柜的深深鞠了一躬:“谢掌柜的,小的主子还请掌柜的多照顾着点。嗯,掌柜的真是个大好人!”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是伍小六数年来在皇宫里摸爬滚打得来的经验!
果然,那掌柜的满意地笑了,望着伍小六飞奔出去的身影,摇头轻叹:“挺踏实的一人,就是声音忒尖细,果真是南方人么!”想了想,又无奈地自语,“小简大夫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请到的?”遂低下头,继续看他的账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