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上午,靖辞雪在偏殿里陪景诺念书。入夏后,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干燥,景诺穿了件单薄的衣衫,认真地提笔练字。靖辞雪在他不远处也在翻书看,翻了几页,抬眼看到景诺白皙的额头和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心念未动,她合了书走到景诺身后。
景诺自顾写着,明知她在连个眼皮都没抬起过。他抄的是孝经。白纸上字迹工整,隐约透着隽秀飘逸。靖辞雪微怔,这字体初初一看,颇为眼熟。再细看,她看出了生涩。
“皇后,你看如何?”写满一张,景诺搁下毛笔,吹了吹墨迹才拿起来给靖辞雪看,“昨日看了你给我列的书单,你的字我很喜欢。”
靖辞雪微微颔首,难怪景诺的笔迹与她有几分相似。
又听景诺说道:“不过,你的字迹不像女子写的。”
他的直言不讳让靖辞雪难得平静下来的心又起了涟漪。她轻轻“嗯”了声,未曾表露多于的情绪,接过他手写的孝经,边看边走回自己的地方。
她的字啊,横撇竖捺都带着祁詺承的风格与他如出一辙。当然不像女子的字迹。
素珊端了两碗冰镇莲子羹进来,端给景诺时无意间看到他桌面上的纸张,愣了一下。景诺留意到她的异样,便问道:“像吗?”
素珊点点头:“像。还缺些火候。”
“不急。”景诺接过莲子羹,淡淡道。
安静的目光在听到这话时从孝经移到了景诺脸上,靖辞雪暗想,所谓字如其人,景玺字体遒劲有力。挥洒之间自有一股冷傲的霸气,而景诺,他喜欢的却是祁詺承那般潇洒飘逸的字,平时总觉得他们父子二人形似且神似,如今看来,应是景诺在模仿他父皇的一举一动。景诺很努力,努力想成为他父皇那样的人。靖辞雪有些心疼景诺。他是不是觉得与他父皇相似了。就能让他父皇开心?
“启禀皇后娘娘,简妃在宫外求见。”殿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
靖辞雪朝素珊点了点头,素珊会意。出了偏殿,率先将人带去主殿候着。而景诺这边,靖辞雪尚未开口,景诺垂眸勺着莲子羹。头也不抬道:“皇后有事先去忙吧,诺儿会自行看书的。”
“好。”靖辞雪没多说。便去了主殿。
数月牢狱之灾,简依依瘦了许多。不过这日,她没穿囚服,而是一套寻常裙衫。不见有多华丽,却干净整洁。她削瘦的脸颊上,眼眸大而明亮。没有半丝颓唐感。甚至,在行礼时。她嘴角还挂着笑,浅淡而真诚。
没有怨天尤人,没有意志消沉,大起大落后的简依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安然。
殿内没有旁人,只有靖辞雪与她两人。
简依依说:“娘娘,下午罪妾就要随夫君去北冥了,有些话罪妾想要当面与您说。”
废太子景弘即将流放到北冥,这消息伍小六早与她说过。景弘守着当初的承诺没有伤害景弘性命,只将其流放,然而北冥,乃是弥月国至北至寒之地,这样的流放对于从小养尊处优的景弘而言,只有生不如死。
而简依依,竟愿与他同生共死,共赴北冥。其间真情真意,只盼景弘能对她珍之重之。
“当年金陵城一别,罪妾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与娘娘主仆再次相见。娘娘与素珊姑娘对罪妾兄妹的恩情,罪妾与兄长没齿难忘。只可惜世事无常,没想到再相见时却是互相对立,恩情难报。”单凭她所见,夺嫡之争多少无辜人丧命,思及那日在锦苑看到红木箱子里的煊王妃时,简依依不禁苦笑。
“即便是九重天上的神仙也都有身不由己的事,你我身处乱世红尘,又如何幸免?”伯熹师傅的满头银丝就是例证!
何况靖辞雪见惯了这些争权夺势,不论是先前父相与阿承的较量,还是弥月国的夺嫡之争,她都卷入其中。其间她目睹了多少心酸和无奈,到最后却只剩下满心无力和麻木。
所以她说,看不见挺好的。
简依依因她的话愣了一愣,叹道:“娘娘深明大义,是罪妾愚钝了。”继而话锋一转,“娘娘可知近半月来,国主派了许多人到狱中与罪妾兄长密谈?其中包括顾将军和白宁军师。”
他们二人都是御前红人,能让他们亲自出马的必是重要之事。但,既是密谈,伍小六自然无从听闻,靖辞雪便也不知。不过听简依依提起,她隐约猜到了些。
“国主求贤若渴,令兄确是有才之人,如能为国主所用,于君于民于令兄都再好不过。”
“若能如此,那自然是好。”简依依颊上的苦笑更明显,“可是哥哥他一概拒绝,态度坚决。”
闻言,靖辞雪不语,只当简云枫对废太子景弘忠诚至此,听她继续说。
却不想这当中另有缘由。
简氏兄妹其实并非斓瓴人士。准确的说,他们身上流着一半弥月血统,一半斓瓴血统。他们的父亲正是当年皇后手下最为信任之人,参与陷害景玺的生母孟妃,并奉命追杀年幼的景玺。机缘巧合之下,景玺为伯熹仙人所救,而他受了重伤,幸得一斓瓴女子相救,两人日久生情,便有了后来的简云枫和简依依一对子女。
简父深念皇后的知遇和栽培之恩,一心效忠,遂反转弥月。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简氏兄妹日渐长大成人,母亲在弥留之际将当年未来得及赠予夫君的“方胜结”留给子女,望他们有朝一日能完成父亲的遗愿,誓死效忠弥月东宫。
随后,简云枫生了场重病,几欲不治。是他命不该绝,金陵城街头遇上了靖辞雪主仆和公子晔。生死劫难后,简氏兄妹决心北上。未免成为哥哥的后顾之忧,简依依在弦阳关女扮男装做大夫,简云枫则入了太子府当谋士,站稳脚跟后才将妹妹接到封安。
太子生性多疑,又刚愎自用,简云枫明知他不是国君之才,也没有一国国君该有的容人气度,却因父亲遗愿而一心辅佐。他曾自信以为,他能辅佐好太子成为一代贤臣。
“当年父亲死的不明不白,在哥哥心里,他将一切罪责归咎于煊王府。后来查清,父亲是因为刺杀失败而被先皇后暗中赐死,可是父亲的遗愿母亲的遗命,他不得不从。他说,父亲为尽忠而死,他以父亲为傲。”简依依诉说着往事,平静中带着淡淡的凄哀。
“可是娘娘,罪妾了解哥哥,他志向远大,心中也想得遇明主,一展抱负。如今太子已废,新君临朝,他作为东宫旧人,仅剩的傲气让他不甘低头,而国主耐心有限,将来等着哥哥的,或是流放,或是望不见尽头的牢狱之灾。那不是他想要的。”
简依依双膝跪地,虔诚地伏地叩头:“罪妾本无颜再求娘娘,可远行在行,罪妾实在放心不下兄长。”
“你此次求见本宫,是希望本宫劝国主放令兄一条生路?”靖辞雪语气冷淡地问她。
简依依摇头:“不。罪妾希望哥哥能放下对国主的成见,而国主能对哥哥既往不咎。”
……
当晚,与景玺同桌用膳。一改往常的沉默,靖辞雪主动提及:“我今日见了简妃。”景玺抬眸看她,她问道,“你派人调查过简云枫兄妹?”
“雪儿聪明。”景玺言简意赅,眼眸乌黑澄澈,还带着浅淡笑意。
果然,以景玺的行事作风,早在简云枫初露锋芒时就已将他调查清楚。只是没想到,他竟有如此宽大的容人气度,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想的不是诛杀报仇而是纳为己用。
景玺看出靖辞雪的所思所想,遂放下碗筷,也不隐瞒:“我没那么大方,他父亲是谋害我母妃的帮凶,我不止一次想要杀了他。”
靖辞雪没料到他如此坦诚,微微讶异。
“白宁却拦着,说与其杀了简云枫,不如收为己用。辅佐国君,兼济臣民,以此他父亲所犯下的罪责。”景玺看着她,语气颇凉,“不过,简云枫的能耐确实不错,收为己用也未尝不可。可是他太固执。”
靖辞雪点头,诚然如此,简云枫相当固执。
“给你。”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匣递给景玺。
景玺眸中闪过一丝狂喜,却听她说:“这是简妃临行前留下的,托我交与她兄长。我想,此物或许对你有所帮助。”
景玺垂眸打开匣子,以此掩饰他的失落。匣子里,是一串垂着三枚菩提子的方胜结挂饰。他将东西取出来握在手里,心下有了计较。靖辞雪早已用完晚膳,正欲起身,冷不防被他抱进怀里,浑身僵硬。
温软的唇贴在她耳际,耳边全是景玺温热的气息。
“雪儿……”他压抑低喃,尽是求而不得的折磨。
他说:雪儿,你能不能,能不能试着接受我?只一次,一次就够。
他的卑微,只为她一人呈现。
“对不起,尔玉。”她的答复,永远简单明了,残忍决绝。(想知道《帝门引》更多精彩动态吗?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选择添加朋友中添加公众号,搜索“ang”,关注公众号,再也不会错过每次更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