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学期开学时见到骆婷,她还是一个人。
"齐师兄呢?"我问。
"实习去了吧。"她答。
"什么叫吧,你男朋友你都不知道?"
"你从哪里听来的?"她奇怪地看我。
呵,难道我还撞鬼了不成:"上学期末,小广场。"
她回忆了两秒钟:"哦,那个啊。"
"如果你不喜欢别人说,我谁都不告诉就是了。"
"不是的庄凝。"骆婷微微笑起来:"那天是我穿高跟鞋摔了一跤,齐师兄扶我走了一段而已。而且。"
她的笑容隐约有点惆怅:"齐师兄吧,他心里只有他女朋友,哦不是,前女友一个。再没别人的地儿了。"
"哦。"我点点头,兴趣不大。
老实说,我这会儿也在惆怅,《国际公法》考的不大好,否则奖学金我至少可以拿二等。
寝室几个女生个把月没见面,一重逢就开始拍拍打打,连苏玛这个冷淡的小孩都露出点笑意来。
"去外边吃饭吧。"曾小白提议:"谢端请客。"
这个家伙还是她一贯布尔乔亚式的精明,我一个月没见她了,也不觉得她讨厌了:"请问凭什么?"
"她拿到奖学金了呗。"
"除了你都拿到了。"苏玛说。
我知道此时笑起来有失厚道,但一个没忍住。
曾小白耸肩:"不稀罕。"
谢端急急忙忙地表态:"我请我请就我请吧,没事儿。"
每个人都是老样子。我站起来,拍拍谢端:"哪能呢,我来吧,我还没尽过地主之谊呢。"
我们四个人坐车去市区,吃完饭在步行街上溜达。湿嗒嗒的清寒早春,就午后这么一小会儿还算宜人。我们从一个商场流窜到另一个商场,被柜上的价目表惊得落荒而逃,或者说,假装落荒而逃,享受年轻时那一点点满不在乎的小快意,坦然甚至快活地承认自己买不起。
"庄凝。"走了一段谢端突然碰碰我:"等会儿好不,我想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我陪你。"我笑:"下次你直接说'庄凝,陪我去买',就好了。"
她竟然没有声音了,挽着我的胳膊,隔了一会说:"谢谢你哦庄凝。"
"嗨--不过你到底要买什么?"
"......呃,走过了。"
她要买的东西被"福茗"茶庄的售货员用小小的簸箕舀出来,盛在塑料纸袋里,每一颗都个大饱满,汁很多,色泽暗红而柔润。我的嗅觉里,都是它们清秀的甜香。
"您要的红茶梅,二十块,谢谢。"
"谢谢你。"谢端把钱递过去,没出门就心急的拈一颗放进嘴巴里,眼睛都眯起来。我看着她,忍不住微微笑。
"庄凝你尝尝。特别好吃。"她拉过我的手,倒一颗在上面:"我都不知道这边也有分店。"
我爸是北方人,我跟他一样都不爱吃甜食,但看看这个女孩殷切的小模样,我还是把这个甜蜜的小东西吃完:"很好,再给我一个。"
她开心坏了:"好吃吧?曾小白!苏玛!"
结果一包话梅,被曾小白一个人吃掉四分之三,谢端拿着纸包跟在后头。苏玛说:
"曾小白,你不腻哦。"
"还好。腻了就去吃麻辣烫。"曾小白很随意地说,一边把梅核吐掉,然后她往街那头看了一眼:
"哟呵,有人结婚。"
我们一路徜徉过去,低调打量并评论这一对新人。女的挂在男人臂上,在庸常的婚饰里,面目模糊的两张脸,只见粉色的胭脂和开到盛时的笑。
"新娘漂亮吗?"
"不错。"
"新郎帅不?"
"不帅,跟她差不多高。"
"那就是有钱人了?"
"看起来不像,婚车都是普桑。"
"那,这就是**啦!"曾小白冒一句。
谁也没听清她说得什么鸟语,再问,她才含糊地说,爱情。
对于"爱"这个词,连皮厚的曾小白都没太好意思直呼其名--不漂亮,没有钱,不是爱是什么?我知道曾小白这样的女孩,对于平淡总有一种不可说的揣测,它注定与她缘悭一面。
"那也可能是凑合。"谢端低声接道。
曾小白耸耸肩:"为什么要凑合?国旗手敢说我太物质他不满意,我就和他分手。"
"那你哭成那样。"苏玛说。
"哭成那样我也不凑合--庄凝你呢?"
"我也不愿意。"我回答:"不过我对别人的生活方式,也表示理解。"
"话都被你一个人讲掉了。"曾小白愤愤地:"你真虚伪。"
"谢谢,同志仍需努力。"
我到这个学期,才渐渐的,感觉到了一点群居的快乐,以及以前看的小说上描述的种种,朝夕相处的女伴的美妙。经历了初时的不适和磨合,寝室生活逐渐成为老钢琴弹出的慢板,有杂音和乱声,但大致曲调圆融。
我和谢端尤其走得近了。
我从小到大,稍稍亲密一些的女孩,每每都是人堆里把握决定权的那一个,个性张扬,从来懒得妥协。我们一起逛超市,如果不事先说好,往往会各奔各的需要而去,时常逛了一圈下来,发现彼此踪影全无,碰头再相互埋怨。
跟她我从来不担心这个,我到哪儿,不用说她都会一直安安静静陪着,初时我还是老样子,直奔目标,等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一转身就撞到她。
"你不要买东西?"
"你要买啊,当然先陪你。"
老实讲,这对我来说,是全新的,惯常生活之外的另一种友情体验与相处方式,竟然有人,她不觉得妥协是什么坏事。她如此轻易的,就让她的需求屈从于他人的需求。她让我费解的同时,不能不产生保护欲。我不能不管她。
她是温柔细致的孩子。早上我偶尔迟起,她会从食堂买好豆浆和煎包在教室占好位子等我。
我们一起去学校放映室看电影,《午夜凶铃》。挪了小板凳占好前排的位置,然后一到恐怖镜头,就"啊"一声,搬着凳子往后移一段,散场时已经是贴着后排墙坐,蹭了一后背的墙灰,互相拍打半天,灰头土脸。
我们一起上课下课,吃饭,泡图书馆,上个洗手间都结伴去。
只是我不问她家里的事,她也从来不说。只有一次,她心满意足地抱着我的胳膊,说:"庄凝,以前觉得你好难接近。"
"是吗?"
"是啊,你看上去非常骄傲。"
"有这种事?我这么讨厌啊?"我逗她玩。
她却认真地解释:"不,不,不讨厌,相反的,是那种特别--怎么说呢,非常明白自己要什么,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就是那种。"
"哦,其实也不是的。"我想起我过年的时候在沈思博家吃饭,打牌时还故意输给他妈妈逗她开心。放烟火时他妈妈搂我的肩膀,对大院里其他人道,小凝啊,是我的小儿媳妇。
"不管怎样,好高兴哦,我们在一起。"她腻着我,脑袋往我肩头一歪。
我样子很嫌弃的轻轻推一推她:"小姐,请不要弄的像告白,我还要嫁人的。"
"你不知道的庄凝。"她笑,声音在我耳侧,低低的,语速却很快,仿佛怕讲慢了就跟不上决心:"从小到大,都没什么人跟我玩。"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
我就没有再问。
梅雨是专属于江南的,漂亮的词。梅子飘香的时候,淅沥的春雨,静夜里润进人心里。
但身临其境,才会知道,脚下泥泞,四壁潮湿,衣服晾了三两天,揉一揉还是像两栖动物的表皮,冰冷粘腻,这绝对不是什么诗意的感觉。
我们寝室阳台角落里,甚至冒出了两颗黄豆大小的菌菇。我们四个人围着它们,像恶少围着娇弱的良家少女,商量要煮了还是炒了,把八大菜系都考虑一遍才想到我们简陋的寝室并不具备这样的实力,于是一哄而散,该看书的看书,该卖东西的卖东西。
一直到了某天清晨,还没有完全清醒,就听见曾小白的尖叫:
"哎--太阳!出太阳了!"
真的,日头久违这么多天,就跟在清水里滤过似的,特别水灵,特别蓬勃,所及的每一处,都特别干净。
校园里陡然多出许多人,每个人积攒了这么多天的潮气,似乎都从骨头缝里,一点点蒸腾出去。
等我和端端把被褥抱下去,楼下已经没有空地了,只能再行进一段,那边有个足球场。一帮男孩在泥水未干的草坪上呼喝争抢。
"他们,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把被单晾好,我用肘撞撞端端:"狼奔豕突。"
她笑,轻轻撞回来:"你最刻薄了。"
"本来就是,一个球而已,跟抢食似的。"我话音还没落呢,就听耳边有风声,"嗖"一只足球几乎贴着我新上身的T恤,义无反顾地一头撞上前面的栏杆,再弹回来。
我大怒,转头看见卓和颠颠地跑过来:"对不住......嗨,是沈嫂?贤惠呀。"
我嘴巴已经弯到半途了,方才想到不合适,卡在那儿进退不得:"一般一般。"
他眼睛正往我旁边看,谢端把头低下去,对自己一双鞋欣赏不够似的。卓和看了她两眼就把目光掉回来:
"哦,思博没在。"
"呃。"他到底是怎么在看美女的同时,注意到我在向他身后张望呢:"寝室睡觉?"
"没,大早就出去了。"
"上课?哦~帅哥你逃课了是吧?"
"哪儿,是系里一个师姐,大三,这不忙着实习吗,手头带到一半的家教,请他帮着带,他人你知道的,哪好意思回掉。"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岂止知道。沈思博绅士了二十年,每一天都让我又偏爱又无奈。说是嫉妒也到不了那个程度,小小的失衡却一直在。
"哦。"
"沈嫂这就是你不对了,也不多关心他一点,他现在辛苦,人都瘦了。"
"他今晚上回来吗?"
"回来的,回来的。"卓和看上去特认真:"真的,您可得好好慰劳他。"
晚上我给沈思博打电话,他讲话断断续续,听动静正不断把谁往旁边拨拉:"......等等啊,我出去跟你说。"
"怎么了?"
"没事,有人打鸡血了。"他笑:"我离他远点。"
然后我听见卓和的声音:"小沈,你就尽不知好歹吧你,庄......"
我其实蛮想听他下面的话。
"可以了。说吧。"
"哦,没别的事。问问你,生日还回家?"
我跟他的生日隔了小半年,一个严冬一个酷夏,都不是什么好时段。
他顿了两秒:"你不说我都忘了。不过了吧,挺忙。"
"那怎么行,过九不过十嘛。"
沈思博在那头哑然失笑,细碎的气息落在我脆弱的耳廓:"你这个话都出来了,你不是一向觉得很土?"
"呵呵那个,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用手指不断绕着电话线圈,说:"要不那天我陪你,随便过过?"
"好吧。"他一向都迁就我:"但那天我要出去做家教,你等我。"
我搁上电话。室内异常安静。
我头一低就要起身走开,当然未遂,余下那三位一人一只手就把我给摁住了:
"他答应了?"
"哎。"
"哦也,庄凝,就明天,把他办了。"
"曾小白,你看你奏是不含蓄。庄凝--"苏玛还是一向慢悠悠的语调:"我有卡,开房可以打折。"
"去死去死你们两个。"
"开KTV房哦,你想到哪里去了?"苏玛得意的笑,得意的笑。
曾小白睨她一眼:"KTV也可以的好不好,还更有气氛。"
我啥都不说了,捂着额头坐在那里,谢端在旁边同情地拍拍我:"庄凝......"
还是这孩子纯情。一开口都这么细声慢语:"要不,你就听她们的吧。"
到那天却又下起雨来,操场上不知谁的毛毯忘了收,远远的看过去特别凄清。
谢端站在阳台上说:"快一点啦,天都要黑了。"
"喂喂喂,慢点,谢谢。"房间里,我本能地往后闪,躲避迎面而来的闪亮刀锋。
曾小白手持眉刀的刀柄,居高临下看我,像凛凛的一个侠女:"tobe?O
tougly?"
她自告奋勇要给我化妆,问题是我一时糊涂竟然答应了。
人仰马翻。我们方圆一米以内是凌乱的化妆品,浓烈的脂粉气。苏玛躲得远远地在角落里,戴耳机听BBC,搭配招牌表情--"她们都神经了"。
我手边摆着一条黑色蕾丝边小礼服裙,裙摆在膝盖以上至少三指宽,闷骚的一塌糊涂。
这些只为了今晚上,我能把我喜欢了十几年的男孩子拿下。
爱跟罗马一样,不能一朝形成,不过有时是需要一点催化剂。我承认,昨晚抱着被子构思过,他怎样在夜光迷离当中,被我崭新的美貌迷惑,突发危机感和占有欲--谁知道呢,我也是看过偶像剧的人,那上面都这么演。
要不是被这样的念头动了心,我怎么能坐在这儿,被曾小白当调色板使。
谢端推阳台门进来:"哇。"
曾小白可得意了:"特美吧?收工。"
我把镜子够过来,结果-这打击大了。里头的人我不认识。
"--曾小白,你你你是不是在整我?"
"不好看吗?"曾小白不解了:"很好看啊。"
我一着急就开始彪悍:"好看,我裙子再短一点,就可以去卖了。"
"这叫什么话。"曾小白蔑视地说:"你要还跟平时那样,凭什么诱惑他啊。"
我有点词穷,真的,关于如何吸引男性,这是我并不擅长的领域。
"好看的。"谢端这时候过来搂着我脖子:"虽然不大像你了,但真挺好看的,我都想亲亲你了。"
她的安慰多少让我心安。我又对着镜子照照。谢端尖尖的下巴压在我肩头,我在镜中看见我们脑袋挨脑袋,点尘不染的两张明亮面孔。
"你们俩真恶心,恶心。"曾小白在一旁皱鼻子:"话说端端你是不是有毛病啊?连庄凝这个一本正经的家伙,都有喜欢的男孩子。为什么你连鬼都不喜欢一个?"
曾小白其实不是故意的,现在我们都知道,她讲话就是这个咄咄的腔调。谢端已经有点尴尬了:"也不是的......"
"怎么没有,她喜欢我呗。"我把谢端的手抓在手里:"对吧端端?"
"当然啦。"她笑起来:"最喜欢你了。"
我在卫生间,刚把小黑裙藏在绸缎里的拉链给找到,电话铃响了,我扯着领口就往外跑。
谢端在门口赶紧"哗"把窗帘给拉上,冲我摆手。
曾小白床头刚装了一个小分机,长颈鹿形状,她此刻也正在铺上换衣服,一只手绕到背后扣文胸,另一只手捏着它的脖子通话:
"亲爱的......对呀,忙呢,不去了......呵呵......逗你玩的,我马上就下来啊。"
她手忙脚乱阖上话筒,就往床下爬。
我嘘口气,有点小失望,缩回卫生间。才发现食指被尖锐的饰物拉出一道伤口,不很深,血将出来未出来的状态,挺疼的。
系上拉链,我把皱褶抚平顺,深呼吸,然后推门出来。
这下连苏玛都抬头了,嘴里还跟着广播在念念有词,就那么盯着我。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长手长脚的蜘蛛,胳膊都不知往哪儿放,下意识的把裙摆往下拽:
"好看吗?"
谢端使劲点头。而曾小白顿了几秒,说:"庄凝,我严肃的告诉你,你不许跟着我同时下去啊,至少错开十分钟,不然翻脸。"
"呃?"我一时没明白。
"她夸你呢。"苏玛把耳机摘下来:"我都听懂了。"
"老实说。"我笑,自己都感觉估计是龇牙咧嘴的:"太含蓄了。"
"请相信一个资深人士,你会成功的。"曾小白回头,得意地抛个媚眼:"别忘了请我吃饭。"
结果她赴约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寝室里。
"这都几点了?"曾小白看看我,又看看表:"七点半。你跟那位哥哥,约得什么时间?"
我翻着一本专业杂志,肘弯搭在书桌上,用我最漫不经心的语调说:"没事,他说他会迟。"
实际上我当然没有这么无谓。两个小时我还在看同一页。
但我还能怎么办?我跟室友们说我要去约会,说的那个谁好像很拿我当回事,结果等了这么长时间,要是再不装的淡定一些,就太笑话了。
我当然也担心,是不是出了状况。失速的车,醉酒的行人,闹事的混混,甚至--他补习的那德国家庭有秘而不宣的大隐私,正好被他撞见?--我要挨到何时报警?
理智在一旁嗤之以鼻,得了吧,你以为拍悬疑电影哪?
不是的,这世上任何一部电影,都不能跟一个等待约会的女人攀比丰富及缭乱的想象力。
但现在夜色还有些稀薄,而沈思博只需要经过两条街道,治安和交通都不错。
如果能够给我此刻的情绪打一个投影,那么应该是一簇幽幽的暗火,无声的,压抑的,却因她人的目光越发炽烈。原本谢端要在寝室陪我的,结果随着时间过去,她跟我讲话的语调都成了安慰性质,柔声低语的,我记不清有没有对她失态,总之是把她赶出去吃饭了。
现在曾小白又成了这样,语速都放慢了:"哦,那好吧。要吃东西不?"
她们都不知道此刻对我最大的宽待,是装作没有看见?我站起来,啪把杂志扔在桌上,然后伸手去拿电话。
就在此刻,寝室门被推开。
谢端捏着门把,单脚跳进来,一路扶着橱柜,抬头看见我:"哎?你......"
"怎么啦怎么啦?"我赶紧过去扶她。
"没事儿。"她呵呵的笑笑,借力走了几步,坐到方凳上挽起裤腿:"嘶--"
"我靠到底怎么回事?"我看她纤细的小腿上已经青了一块,一着急更上火了,伸手去按淤块的边缘。
"疼疼疼。"她叫起来,可怜巴巴地看我:"庄凝,好疼啊。"
曾小白站在旁边,说:"我有正红花油。给你们拿来?"
我和谢端看她,她开抽屉,耸肩:"放心,免费的。"
"别动,别动啊。"我倒出红花油在手上,轻轻给谢端揉:"你磕哪儿了?"
"我跟你讲你不要骂我啊。"她小声说。
我好气又好笑:"不骂。讲吧。"
"我......我在食堂门口,被自行车给撞了。"
"......怎么能给撞的?你肯定走路不看路。"这丫头一向这样。
"嘿嘿,我,我走了一小下神。"
"走神,走神。"我真恨不得掐她一下:"什么人撞得?让他赔。"
"那怎么好意思?他也摔倒了,可能摔的比我还重呢。而且他说对不起了,他说有急事。"
"对不起就完了?万一以后发现有什么呢,医药费呢?"
"不会的,我哪那么不经撞。"
在我眼里她就是个瓷娃娃,本来就不经撞。
"而且。"她接着道:"他也说了要送我来着,是我没好意思。"
"男的女的?"
"男的。"
也是,端端一向对男性敬而远之,要男孩子送她回来,会要她命的。
二十分钟后沈思博终于在楼下出现。那时我已经沮丧的趴在书桌上,有气无力。替他传话的女孩子敲我们的门,请问庄凝住这里吗,下面有人等。
他站在车棚底下,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很多口袋的休闲裤,长的显眼个子又高,很多路过的女孩都在偷偷看他。
我使劲吸口气,再吐出来--没事,庄凝,别小心眼了,他没出什么状况,平平安安出现了,多好。八点也不算特别晚,好好陪他吃个饭。
我把笑调整出来,向他走过去。
沈思博看见我,微笑,我用本该出现在五点半或是六点的语调问:"饿不饿,去哪儿?"
他接过我的小拎包,然后说:
"我吃过了。"
"......"
"做家教的那家,知道是我生日,他们特别注重这个,瞒着我给办了个派对。"
我看着他,好容易镇压下去的怒火这下反攻倒算,霎时漫山遍野。
我一时手指尖都抖了。一部分是气的,一部分是饿的。人在饥饿的时候最容易失控。
"我给你打......"他还在解释,还在解释。我瞪着他,往后退。
他很奇怪地看我:"你干什么?"
我特别镇静地面对着他,从他手里拿回我的包:"我不占用你的时间了,你回去睡吧。"
"什么意思?"
"真的。"带着简直是欢快的狞恶,我甚至笑了:"回去吧。我也走了。"
"庄凝。"他在我身后叫我,明显也有点动气:"你讲点道理。"
我不讲,道理?我克服了多大的心理障碍,才能顶着这么一个大浓妆,和这么短的裙子出门赴约。我从昨天就没有好好吃饭,就为了穿这个衣服腰身能更好看。我等的都低血糖了,他却神清气爽地对我说,他吃过了。是呵,我不讲道理。
欺负我,欺负我喜欢你是吧?我喜欢你,我就活该了?
沈思博叹口气,拉住我胳膊,尽量温和道:"算了,饿了吧?我陪你去吃点东西。"
我知道此刻如果要和解,哪怕我刚吃完十二道大餐也该答应才是正道,何况我明明就饥肠辘辘,可是我转头,话说出来是这样几个字:"早吃了,不劳费心。"
这像几只木锲,把一切可回寰的余地都填住了,我自己都感到了绝望。看着沈思博顿一顿,一言不发的松开我。
他神情冷淡,眼里看进去却有真的难过,我心碎又幸灾乐祸地看他,然后转身就上楼去了。
我爬楼梯的时候腿一直抖一直抖,不是恐惧的那种大幅度,而是空虚的,周身泛冷,病态的战栗。推开寝室门,谢端和曾小白都向我看过来。
"不要跟我讲话。什么话都不要讲。"我又快又凶狠地说,伸手拧掉高跟鞋,攀到上铺,膝盖被床栏猛撞了一下也浑然未觉。
然后我把自己摔在床上,扯过毛巾被蒙住头脸。柔软、舒适、私人化的黑暗。
我的眼泪汹涌地流出来。同时恨得牙痒痒,使劲咬自己的手指头。伸手去揉眼睛的时候,食指的伤口被睫毛扎了一下,我想这个妆化得真是一个笑话,心里的委屈越发尖刻。这世上还基本没人能给我委屈受呢,沈思博,我不就是喜欢你吗,你就这么不把我当回事。别指望我光付出,没你我也活得下去。
再转念一想,大概这下他也明白了,庄凝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从小一直装的挺懂事的,撒起泼来跟泼妇一模一样。沈思博多骄傲啊,别看他温和,他是柔土下埋藏的金属矿脉,认理认的不行。他说,我长这么大从没跟谁道过歉呢,没这习惯。
那就谁都别理谁。
于是我们就此绝交了。绝交好啊,多少年以后我们重逢物是人非,他娶妻生子,而我身为人妇,各自强作镇定地说,嗨,好久不见。然后擦肩而过,我看着他的背影,不能告诉他,我长子名字里也有一个博字。
嗯,有识之士不必提醒我,这是电影《昨日情深》里的情节。
构思到这里我疼的气都透不过来了,泪水猛烈,全身发抖,皮肤一阵烫一阵凉。
门一声响。不知谁出了寝室。
然后有一只手摸上来:
"庄凝,庄凝。"
谢端的声音。
我使劲咳嗽清嗓子:"没事,别理我。"
她默了一会儿:"我能上去吗?"
"......"
谢端爬上来钻进我的被子,我闷闷地往里去去。她的身体特别柔软而且温暖,紧紧挨着我。但她可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了一想问:
"你为什么喜欢他?"
我恨恨地回答:"因为我脑子坏掉了。"
"别这么说。"她把我的右胳膊拨拉过去抱在怀里:"你那么喜欢他,多幸福啊。"
我像个愤怒派诗人一样冷笑。
"真的,而且你们从小就在一起。"
我没反应,她抽抽鼻子,自顾自说:"我多想也要个这样的。你们对对方,都是独一无二的呀。"
我有点走神,独一无二。
我对他偏执,乖张,我对别人从来不会那样,但他还不如一个局外人看的明白。
"唉算了不说了。"我忽然觉得非常憋闷,蹬开被子坐起来:"去洗脸!不管了,他妈的。"
谢端抬胳膊把脸挡住:"哗,好亮。你说脏话,呵呵。"
"我说了我就说了。"我拍她:"你也给我起来。"
曾小白这时候推门进来,手里拎着方便面和榨菜:"都哭完了?"
"你哪个眼睛看见我哭了?"我从床梯爬下来,一边说。
"你就逞吧庄凝,吃点东西。"她把面递给我:"五块。"
我发现自己的确走路都打晃了:"附赠开水不?"
"真好了啊。"曾小白嘿嘿笑。
"当然。"我喉咙那里还是哽的,脸部肌肉酸痛,伸手拍一拍:"有什么了不起。"
"有什么了不起?你把端端好好的都惹哭了。"
"............"这我还真没注意到,转头看谢端的眼睛果然是肿的:"你有什么好哭的。"
"你那么难过。"她低声道。
我怔了怔:"嗨。端端,你再这样我不要你了。"
她笑起来,过来掐我:"你想得美。"
我吃方便面的时候苏玛回来了,湿淋淋站门口就气急败坏说:"我们寝室电话坏了!怎么都打不通!我没带伞!"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我心里咯噔一下。伸手捞过话筒,果然,一片空茫。
我抓着它想了两秒就开始吼:"曾!小!白!"
曾小白飞速爬到床上。"咔哒"一下,电话里有声音了,嗒,嗒,嗒。
我放下话筒,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你要命了,曾小白,把那个长颈鹿给我扔掉!"
沈思博那会儿说,我给你打......打什么?还能打什么?我一直傻等等到崩溃,和他吵成那样,就因为这么个乌龙事。
她坐在床上瞪起眼睛:"这能怪我?"
是不怪她,怪我自己。
我是因为血糖偏低和虚荣心受损引发的狂躁症,沈思博不是那么做事没分寸的人,正常状态下我肯定会听他解释。
我看看时间,刚重新碰到话筒,它猛然在我手下尖叫起来。
"喂?"
我接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对方没太反应过来:"......庄凝?"
还真的是他。我抱着话筒,想了半天接了一句:"十点半了。"
"嗯?"他一时不怎么明白。
"你说十点以后,从来不好打电话的,礼貌原则。"
"那怎么办呢?"他不紧不慢地说:"有人生那么大的气。"
"谁啊,那么小心眼?"
"可不是,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还差点出了车祸,结果这个小姐跟我说,不占用我的时间了。"
我略过他调侃的语气,紧张地问:"车祸?什么车祸?"
"没什么,小事故,但我得回去换衣服啊,我总不能一身灰跑去见你吧?"
"嗨,你也不说。"
"说了你听吗?"
我想说对不起,结果咬到自己的舌尖,说不出来,我也没这习惯:"还出来吗?"
"什么?"
"咱们接着那会儿,不吵架了。"
"十点多了小姐。"
"你生日不还没过完吗?我还没吃饭呢,我饿。"
刚下过雨的城市,街面有如被晕染的色谱,法梧柔韧潮湿的枝条擦过车窗。立交桥两排灯光远远倒映在窗玻璃上,看过去仿佛在半空中,悬着白日里失落的一座城。
沈思博的脑袋,不断撞到我的肩膀。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说:"那个,你想靠就靠呗。"
他没有出声。
我转头,才发现他已经睡过去了,一缕头发垂下来挡住眼睛,那么累,气色还能这么好,唇红齿白的。他其实非常困倦,但我叫他他还是出来了,这个人怎么这么倒霉,就碰上我了呢?
我看着他,看着他,这一刻,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年轻的,战兢的母亲,怀抱婴儿,愿倾尽我贫瘠的所有来交换整个世界噤声,予他片刻安睡。
我要怎么办,对着他,内心越缱绻,就越不得安乐,我发现自己越发等不及来日方长。
公车碾过一个减震带,咯噔一下,沈思博随着动一下,眼睛还是阖着。但接着他伸手,先是碰到了我的胳膊。
"你要什么?"我问他。
他不答,慢慢往下,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但眼前已非无知所以无谓的年代。
这成了一种未命名的亲密,有来处却没有一定去处。脆弱又顽固,这一秒貌似永远,但下一秒就可能失散。我心里又喜悦又有莫名的难受。
他指腹触到我食指上的伤口,抬起来看看:"这又怎么了?"
我想指指领口,结果一看自己已经换成一身T恤牛仔裤:"不小心弄得,没事。"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枚创可贴递给我:"没事--那会儿我就看见了,都没来及问--以后别再任性了。"
"......那我有什么好处呢?"
"要好处?"
"嗯。"
"我就教你上次问我的那句。"
"啊?哪句?"
"忘了?那就算了。"
"没忘,没忘。告诉我吧。"
"表白时候用的?"
"表白时候用的。"
他面向我,慢慢的,很温柔的说了三个字节。
我重复一遍。接着他又重复一遍。
摇摇晃晃,光影支离破碎。我几乎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