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情绪……控制情绪……”九霄一路走,一路念,当真苦恼。怪不得问帛、余音等人在她面前噤若寒蝉,不敢有丝毫杵逆。原来是因为若敢说半个“不”字,就要小命难保的啊。自己一生气,就会把面前的人烧成灰,其可怖的场面,想一想就不寒而栗。以后遇事万万不可急躁,不可急躁……
她低着头念经一般走着,险些撞到一人,抬头一看,是余音。他伸手搀住了她的手臂:“上神小心。”
“唔,余音,你怎么在这里?”昨天熬了一宿还不去补补觉?这后半句没敢说出来,免得又招得他满面含春。
“上神不在,余音心神不安,就来园中找上神。”他修长的手指移到她的手上,握住了她的手指。
她下意识地往回抽,却被他更用力握住了,轻声道:“上神身子尚弱,在园中逛了这一会儿,手都冷了,我送上神回寝殿中暖一暖吧。”
寝殿中?她脑中的警报瞬间拉响,打着呵呵道:“冷吗?不冷!这天多暖和啊!我不想回殿中,还要在这里玩一会。呵呵呵。”
“也好。”他执着她的手,引她坐到一处阳光晒着的藤椅上。自己则席地靠在了她的脚边。手握着她的一只手,始终没有放开。
她借着坐下的动作可劲儿往回抽手,他较劲儿一般偏不撒开。她只觉恼火渐盛,正欲发作,忽然记起罂粟的话,“控制情绪”四个大字浮现眼前。急忙吸气吐气,让自己冷静一些,省得一不小心就用意念将这小子烧成灰。
余音见她停止了抗拒,嘴得浮起一丝得逞的微笑,干脆将脑袋靠过来枕在了她的手背上,喃喃道:“上神不在一直睡不着。陪在上神身边,就觉得困得撑不住了。”
这话说到后半句已是呢喃不清,长睫阖上,呼吸悠长,竟这样睡着了。
九霄苦不堪言之际,小径那头走来了问帛。这女人描绘得乌青的一对眼睛神采奕奕,象是有什么好事要禀报。九霄却是大喜,招手道:“你快些过来。”
问帛满面疑惑地走近。九霄托着睡着的余音的头站起来,用眼神示意问帛坐到藤椅上。问帛僵硬地坐下,面色愈发狐疑。九霄手一推,就将余音的脑袋搁在了问帛的大腿上,自己轻松地舒一口气,道:“你让他靠着睡一会吧。”
问帛又惊又怒,唤道:“上神,上神别走……”
九霄头也不回地施施然走开。
待走得远了,听得背后传来问帛的怒吼声:“死开!还在给我装睡!让你装!装!……”
九霄背上一寒,加快脚步溜回寝殿,关门落闩。
她只急着摆脱余音,把问帛推过去挡刀,却没有留意到问帛前来找她是有事要禀报的。而问帛经此一怒,之后也忘记汇报了。
所以,七日之后,有人登门拜访,问帛拿进来访者名帖时,直惊得九霄魂飞天外。
她死死把着黄金宝座的扶手,大惊失色:“你说……谁来了?”
问帛见她反应有些异常,小心翼翼重复了一遍:“羽族族长凰羽亲自登门赔罪。属下几天前没跟您提过吗?”
“你提过什么?!”
问帛这才记起,七日前她将礼物退回去,凰羽甚是惶恐,传递来要亲自登门陪罪的讯息。问帛当时十分得意,原是要将这事告知九霄的,却因余音枕腿睡觉一事给搅得忘记了。
这是她的失职,但上神的反应略显过度啊。两族间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其实只是点小小误会而已。只见九霄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原地打了两个圈圈,提着裙子拔腿就往后走,象是要回避的架式。问帛惊奇地问:“上神您要去哪?”
“唔,我累了要去休息了。我不想见他,你打发他走就是了。”九霄边走边说道,神情慌乱。
问帛追了两步:“羽族在天界也是举足轻重的,凰羽年幼莽撞犯了错,敢踏入瑶碧山,就算是冒死赔罪了,您也该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把关系搞太僵了也不好。要适可而止,得饶人处且饶人,上神?上神!……”
年幼莽撞?听到这词,九霄逃跑的脚步一个踉跄。这才记起九霄上神与天地同寿,而凰羽千年一涅槃,共历经五次涅槃,年纪应是五千岁。与九霄上神比起来,可不就是个小娃娃?她这一复生,连年龄辈份都与他拉开了遥远的距离,当真奇异得令人唏嘘。
踉跄归踉跄,她逃跑的速度可没受影响,全然没有“累了”的迹象,一溜烟地从神殿后门溜出去后,心里想着要赶紧回去寝殿,却不知该如何驾云,心里想着罂粟说的“心念动,神力出”,嘴里念着“云头云头给我一朵会飞的云头”,身边的薄雾忽然聚成一朵祥云。她大喜想迈上去,那云朵儿却嗖地一声飞得不见踪影,独留她迎风流泪。
当然了,她念的是“会飞的云头”,却忘记强调在飞之前要让她坐上去……
急躁地重念,却因心神太过慌乱,整得身边雾气忽然拧成绳,忽然打个圈,硬是成不了云朵。
最后咬牙切齿念道:“不管怎样让我飞起来就好啦!”
身形忽然缩小,她化成一只羽色血红的鸟儿,拍拍翅膀,扑啦啦冲入空中,一身艳丽衣冠散落在地。心中叹道:慌乱之下竟忘记自己原身是一只鸟儿了,只需现出原形就可以飞,还驾什么云啊。
……
凰羽收到鸩族退回的礼品时,他正着一身素白衣袍,在院中芭蕉树下,对着一幅画苦苦思索。素衣衬得面容俊朗,只是清减了许多。凤眸含着暗沉的黑,像亘古的无底深潭,明明是站着的,醒着的,眼底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纸上,绘了一只红色的鸟儿,羽色如血。
一年多之前,在无烟失踪的三日后,在外寻找的凰羽回梧宫休息,心中空洞又茫然。这时得知獓因候在厅中。此次他带着礼物就再次造访,为上次刺瞎梧宫婢女双目的莽撞举动登门赔礼。
凰羽本不想见他,却因为有一事要问,还是见了。
獓因进来时,凰羽一眼看到他的咽喉处青紫的手印。那是三日前獓因突然刺瞎无烟后,凰羽出手掐住他的咽喉时留下的。看到那手印,当日的情形历历在目,令他胸口滞闷。
冷着脸问道:“不知那婢女与你有何仇恨,竟会剜你左目?”
獓因忿忿道:“就是这一点让人郁闷!有仇恨倒也罢了,偏偏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一年多前,她剜我左目时,说过一句话:我取你左目,是因你左目无意中落入了一个至关重要之物。——真是笑话,我眼中连粒砂子都不曾有,哪会落入什么重要之物呢?”
凰羽却微微一怔,喃喃重复道:“一年多前——重要之物?”
獓因见他神色有异,还当他在嘲笑自己败在一个小女子手下,遂道:“别看你那婢女现在那般柔弱,当年可不是这等模样。我记得那时她身着黑色劲装,面覆银箔面具,手执三叉毒刺,当真是凶悍的狠。我不知她刺上有毒,不小心被她麻翻,若非如此,一个小丫头岂是我的对手!不过,她也是吃了亏的,最后我用头上尖角,刺穿了她的肩膀。”
“啪啦”一声,凰羽手中的茶盅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火焰山的洞穴之中,雁舞的肩部血肉模糊,用发抖的手从怀中摸出一枚硕大眼珠托在手心,对他一笑:“你的最后一魄居然落在了怪兽的眼中,当真是奇怪。”
——雁舞每日鸡鸣时分必会浑身烫痛,死去活来。
——无烟趴在门边小声说:“如果……我尽力补救了我的过失,你能不能原谅我?”
——无烟在小径上拦住他,不顾一切地说:“我就是雁舞。”
……
原来那颗藏了他第六魄的眼珠,便是獓因的左目。原来她每日发作的痛苦不是她所说的痼疾,而是因为孔雀每天在她的肉身上浇一瓢滚油。
原来雁舞真的是无烟离体的生魂。
他的魂魄散落四泽八荒,唯有身含他的气息的人,才能感应到确切方位。他曾在无烟落入销影池重伤后,渡与她小半修为,所以,能寻到他魂魄的,唯有无烟。
他却一直没有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