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迦醒来的时候,正是清晨。
石岛上的地表,依旧灼热得仿佛用力一擦便会爆出一大蓬火星来。撒迦感觉到后背上的隐隐灼痛,急忙站起身,却望见不远处几块岩石的边缘处有物鼓起,仔细一看,却是小半个火红色的肥肚子。
是的,一个火红色的肥肚子。
尽管头疼得如同快要裂开,他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你又在搞什么鬼?”
那肚子纹丝不动地拖在地上,半点也不在乎地面上的热烫,倒是岩石稍微靠上方一点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个尖尖的脑袋。
“快过来,红。”撒迦走到卡姆雷的简陋墓穴边蹲下,轻轻招手。
红看起来似乎有些畏畏缩缩,一双灵透晶莹的眼睛紧张地盯着撒迦,迟疑地挪动着身体,一点点靠了过来。
“你怎么了?”撒迦伸手拂拭着墓穴之上的那块大石,语声干涩而沙哑。在晨际温煦柔和的阳光下,他的余光无意间掠过自己的手掌,不由怔了一怔:“我我又是怎么了?”
脑海里,始终有些隐隐约约的东西在闪现,但却难以衔接成一副完整的画面。依稀记得,一只沉重的大脚,宛如巨石般踏在头上,耳边,是猖狂之极的狞笑声
撒迦迷惘地举起双手,原本破裂断折的指甲俱已复原,手掌上密布的处处伤口也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了一条条极浅的白痕,模糊难辩。身前的大石上,仍然残留着几个血迹殷然的手印。撒迦直直将视线投向它们,忽低促地喘息起来,双手紧按住脑侧,满面涨成了可怖的青紫色。
“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我睡了很久?是在发梦吗?”
“我明明回去了边云,又怎么会睡在这里?”
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感,使得撒迦整个人蜷成了虾米般的一团。无数个声音在脑中混成一片,嘈杂不休,断断续续呈现在意识之海里的,除了混沌的黑,就只有狰狞喷涌的红。
“咕咕!”小兽的左足似是伤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极为吃力。它歪着脑袋看了会撒迦的奇怪举动,犹豫了一会,低低叫唤了几声,行至男童身边安静地伏了下来。
遽然间,一阵浅沧低回的笛声自沼泽对岸荡起,冷冷地扩散跌宕,由微不可闻渐转清越,层层围拢了小岛的上空。笛声入耳,已陷入无意识状态下的撒迦双目立时翻起,全身筛糠一样簌簌抖动起来。神情极为痛苦。
红转过头看了眼撒迦,摇摇晃晃地立起身,站到了小岛边缘,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嗅了嗅,口唇渐渐向后扯起,绷直了身躯,倏地爆起一声犹如孤狼吠月的长长厉吼!
它小小躯体内爆发出来的吼声,竟是难以想象的高亢狞恶。一**声浪直如怒潮般汹涌卷起,淹没了莽莽泽面,瞬时便将笛声掩于无形。
小岛上空所笼罩的淡淡烟气,似乎都在这一吼之威下散去了大半。那笛声却在短短地沉寂后逐渐拔高,且在急速向着岛屿方向靠近!
撒迦挣扎着站起,双目中空洞一片,跄跄踉踉地向沼泽内行去。
红猛地纵起身躯,跳到撒迦身后,一口咬住了他的脚踝,喉中“呜呜”低吼,显得极为焦躁不安。
撒迦对深深咬合在脚踝处的两排利齿毫无反应,尽管已经流了一地的鲜血,却仍在拖动着脚步,木然向着前方行去。红竭力撑起双足,尖锐的爪尖扣入地表,一路在岩层上拖出刺耳之极的“吱吱”划响,根本就没有半点想要松口的意思!
风声微动,淡而朦胧的沼泽薄雾疾分而开,一个修长的年轻人自内掠出,轻盈落上岛体。灿然的朝阳辉芒从高空中洒下,透过宛如轻纱的雾层,映上他披着黑色皮裘的身躯,苍白清秀的脸庞,金子般闪亮的卷发,以及,一双深邃如海的湛蓝色眸子。他就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在阳光下温和地注视着撒迦,安然的,就像是一个亲人。
“你说过,会在沼泽这边。我等了大半个晚上,便试着来找找看。”年轻人微笑,将一支刻满繁复花纹的银色竖笛收入怀中,眉峰好看地挑了挑,“我知道你是个特殊的孩子,但还是有一点点担心。”
撒迦的眼神中没有半点光芒,立在原地宛如一个没有得到指令的魔法傀儡。
年轻人脸上笑意更浓,眼眸于瞬息间变得纯粹而妖异,竟似燃起了两簇幽蓝之火:“急着找你,倒是忘了这‘魔籁之音’过于霸道”
撒迦毫无抗拒能力地迎上他的眼神,整个灵魂也如被那两团妖蓝所吸附一般,悄然坠入了无穷无尽的茫茫黑暗,再无丝毫自身的意识存在。恍惚之中,似乎有着一点微光迎面飞来,沁入他的意识之海,在混沌幽暗的最深处,荡起了一层清明涟漪
一道赤红色的光影无声无息地从斜刺蹿出,在地面上微微伏低,既而腾身跃起,空中口齿大张,狞然直扑那年轻人的咽喉所在!
“咦?”蓝眸年轻人轻易地让过来袭,定睛看清伏在地上,目中凶芒大盛的小兽之后,不由地变了脸色,喃喃低语道:“小撒迦,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没有发现的”
红一扑不中,向侧旁略为退了几步,拦在撒迦身前,冲着那年轻人龇出了满口白森森的獠牙。它的左足上斜贯着一道狭长伤口,深可见骨,适才的发力动作使得原本凝固结痂的表层再次迸裂。小兽长舌卷起,舐着伤处激涌而出的血液,双眼一眨不眨地死盯着前方,全身的血色皮肤直如充了气一样慢慢鼓胀而起。面部肌肉的大力拉扯之下,它的口吻鼻翼边累累的尽是褶皱,长长的涎水自两排利齿间滴坠而下,缺了半只的残耳几乎贴到了后脑勺,神态之凶戾实是到了极处!
直面着这头不过羔羊大小,却狞恶无比的异兽,年轻人的神色依旧淡定从容,右掌边缘迅疾附上了一股蓝色的光华。奇怪的是,这无数颗微小的水元素,几乎是以难以想象的高速自四面八方瞬间汇集而至,他却没有念动任何魔法咒语。
“红,他不算是个坏人。”撒迦突兀惊觉,用力揉了揉仍在隐隐作痛的额侧,眸子里已恢复了水一般的清澈澄净。低头看了眼小兽脚边正在不断扩大的血迹,他蹲下身,扯断一截破烂的衣襟,将红抱在怀里包裹起伤处来。
小兽满面的狞态片刻间消失无踪,温驯之极地轻舔着撒迦的手臂,转首对年轻人低低咆哮了一声,神态间仍是敌意不减。后者无声苦笑,散去凝聚的水元素,缓缓问道:“你刚才说,我不是坏人?”
“嗯,那天我在墙后面听了很久。你在和父亲说话的时候,不会凶霸霸的。而且,你说过,父亲和叔叔们都是摩利亚的英雄!”撒迦仔细地为红缠上最后一道伤布,扎紧,脸上尽是骄傲神色,“我的父亲本就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难道不是吗?”
这苍白文弱的年轻人,正是摩利亚的二皇子普罗里迪斯。他扫视了一眼石岛上的环境,目光停留在岩浆翻涌的凹坑内,低声轻咳,黯然道:“是,你的父亲,的确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撒迦轻抚着红的伤足,慢慢直视上了二皇子的眼眸,低声问道:“你说过,不会有事的,为什么父亲会被杀了?你去了哪里?”
普罗里迪斯目中诧异之色一闪而过,温和地道:“昨天夜里,我不是已经向你解释过了吗?”
“昨天夜里?”撒迦困惑地皱起眉头,只觉得脑中混乱一片。红与黑交织的影像相继闪过眼前,模糊而阴森,寻不出一丝端倪。本能般的,他想要避开那些透着浓浓死亡气息的记忆碎片。因为它们比最幽深厚重的暗夜,更为令人窒息。
“你看上去有些不太对劲。”普罗里迪斯轻促地喘息着,道,“不如,我们回边云去。那里的一些东西,应该能帮你想起些什么。”
撒迦怔然仰首,触上两道柔和之极的目光,迟疑着道:“头一直都在疼呢,我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红忽地自撒迦怀中直弹而出,在空中漂亮地收腹摆尾,厉目大张,直扑向普罗里迪斯的前胸!二皇子早就对这头凶兽有所防备,右手五指微动,一面晶莹剔透的冰盾陡然在身前绽放,将红的去势牢牢封死。这一次,他仍然没有念出一字半句的咒语,完全是凭着手势在施术!
可惜的是,红并不懂得普罗里迪斯这一手看似简单的魔法技能,在所有人类中就只有寥寥几个魔导士可以做到。怒嘶一声之后,它猛然喷出一枚拳头大小的火球,那面冰盾几乎是还未被触及,就已经融掉了大半。普罗里迪斯眉宇间倏地掠过一道冷色,疾退几步,侧身让过那枚喷发着炽烈高温的火球,双手连挥,十几道狭长风刃呼啸卷起,竟似想要将这小兽活活撕裂!
避无可避间,红突然横展肉翼,大力扑扇几下,整个身躯顿时拔高数尺,躲过激射交错的风刃,借着坠落之势向着普罗里迪斯当头扑下!后者似是未想到小兽居然能避开攻击,微微错愕下右掌收拢,猛然从虚无中斜拉出一道纯蓝光蛇,扭曲转折,妖魅般绞向红的身体!
那光蛇长而粗壮,周身闪烁着锐齿状的纯白炎芒,似极了一条狞态毕露的恶蛟。它在空中扭动,翻转,勾勒出道道光圈,无声迅疾地缠向血色小兽,在即将束缚的那一刹那,却遽然消失不见。
挟着强烈能量波动的电系魔法在空中残留了星星点点的蓝芒。红灵巧地翻身落地,向后退了几步。周身隐隐泛起的麻痹感,使得它本能地产生了一些畏惧不安。而阻挡在身前的这个男童,却一如往常,带着安静而平和的气息。就像是它,唯一的倚靠。
“知不知道,刚才要是我不收手,你就已经死了。”普罗里迪斯注视着面前的撒迦,微笑着,淡淡地道。
“它是我的朋友。”撒迦松开了二皇子的手臂,眸子里澄净安然,看不到半点恐惧。就在刚才,他扑向了急蹿而起的电光之源,想要以身体去阻隔对红的攻击。生或是死,对于这个孩子来说,似乎,早已不再重要。
普罗里迪斯掩住口唇,连连咳嗽着,良久之后,才逐渐止歇。掠了眼撒迦身后仍在低声咆哮的红,他不禁轻叹了口气:“这小家伙的脾气未免也太大了一点好了,我们离开这里,要找回你失落的记忆,我想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撒迦低垂着头,眼神中掠过一道异色,道:“是要去边云吗?”
“是不是在害怕什么?我就在你身边,半步也不会走开。”普罗里迪斯轻声安慰着,语气中透着一丝决然,“从现在开始,我会一直陪伴着你,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