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日落,日光转为淡白,不再似正午时那般耀眼灿烂,而摇光阁后园花圃中繁花盛开,重重叠叠,随着湖面上吹来的柔风轻轻舒展。
数丛浅血牙色的花枝旁边,搁着一张凉凳,顾思悔躺在上面酣睡,几只翩跹蝴蝶围绕着花枝上下盘绕,又优雅地飞到顾思悔的身上,停在他的肩膀上,休憩似地轻轻扇动蝶翼。
不一会儿,花圃的角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两个果子,抬头张望过去,见顾思悔正在花圃中睡觉,不由唇角微微翘起,看起来心情很是愉悦。他抬脚便朝顾思悔走去,腰间的铃铛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清脆响声。
顾思悔听见动静,便睁开眼醒过来,坐起身来揉揉眼角,朦朦胧胧望了望天色,也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便听见来人笑道:“你若再贪睡,可就要错过晚饭了。”
顾思悔摸摸脑袋,不好意思道:“好久没睡得这样香,一觉醒来,觉得身上的伤都好了。”
莫幽篁干脆坐在他身边,递给他一个果子,神情得意道:“这可是我最珍贵的伤药,像你身上这种普通外伤,最多三天保管痊愈。”
二人相视,不由同时笑起来,一同坐在凉凳上津津有味地吃果子,二人一同经历了生死变故,顾思悔也对莫幽篁亲近起来,从前的那些不快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莫幽篁正吃着,突然想起一事,拍着脑袋道:“只顾跟你说笑,倒把正事给忘记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本陈旧书册递给顾思悔,书册只有一半,好像是被人给撕下来,可是顾思悔识字不多,看了半天也读不懂上面在说些什么。
莫幽篁边吃边道:“这是昨夜我去龙隐山庄找你们的时候,言青阳让我交给你们。”他把脑袋凑过去帮顾思悔一起研究,皱着眉道,“这好像是本武功秘籍,可是怎么会只有半本,这让人如何练?”
冷不防二人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这是上清门的武功秘籍御月剑法,另外一半在门中被妥善保管,你们所看的正是当年遗失的那部分。”
顾思悔听闻这本破破烂烂的残缺书籍竟然就是上清门中的至高剑法,他身为上清门弟子,自然知道御月剑法唯有掌门及其嫡传弟子才能够修炼的规矩,当下猛然一惊,从凳子上站起来,莫幽篁一时没反应过来,凳子一端突然翘起来,害得他跌坐在花丛中。
顾思悔又忙伸手把莫幽篁从地上拉起来,莫幽篁看了看二人皆是严肃紧张神情,心中也隐隐猜到这本剑法非同寻常,当下忙撇清关系:“我只是代言青阳转交给你们,至于这里面究竟写着什么,我发誓绝对没有偷看过,他还说这是叶奔痕送给他作为找到你们的交换条件。”
苏清弦不由轻叹,言青阳在上清门中剑术禀赋颇高,师父墨清易生前时常夸赞,然而言青阳却并非掌门的嫡传弟子,因此无缘得练御月剑法,如今有人把御月剑法拿到他面前,他怎会不动心?
苏清弦朝莫幽篁轻轻颔首:“多谢莫公子送还剑谱。”
莫幽篁眯起眼狡黠一笑:“我要是早知道这是你们上清门的宝贝,肯定要好好敲诈你一番,才不会这么轻易就还给你们。”说罢又笑道,“剑谱已经交还,你们自己商量着办,我还有事,就不掺和你们门派的事情。”便朝二人点点头,自顾走开了。
淡淡斜晖照在花间,给二人脸颊上也镀上薄薄的昏黄,顾思悔紧张兮兮地看着剑谱:“师叔,这本剑谱咱们是不是得赶快送回上清门?”
苏清弦沉吟道:“若能送回,自然越快越好,可是眼下没人能够出城,恐怕只能暂且自己收好。”他朝洛恨骨所休息的楼阁望去,拿起剑谱对顾思悔道,“我还要弄清楚一件事情,你先去吃晚饭,晚些我自会回去。”
顾思悔点头答应,他早就习惯跟苏清弦同吃同住,因此摇光阁虽然地方宽敞,然而他仍旧跟苏清弦住一间房,眼见苏清弦朝前面殿阁走去,他便转身朝后园走。
苏清弦一路走上五层阁楼,虽然沿路都有鬼道弟子侍立,然而却没有人出声阻拦,仿佛是被人下过命令般,透过楼阁转角的窗户可以望见浮动在天际的昏黄夕照,那是西方昆仑山上的上清门所在的方向,他的脚步轻轻踩在铺着地毯的柔软楼梯上,就好像踩在下过雪的山上石阶上,他的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淡淡的怅惘。
苏清弦站在门外,便听见里面传来轻轻的咳嗽声,他推开门便瞧见洛恨骨正倚靠在床头,窗户敞开,外面是漫天云霞。
洛恨骨的目光落在苏清弦身上,脸上温柔地笑着,仿佛彼此之间是熟悉之极的亲人。
苏清弦抬脚走过去,洛恨骨拉着他坐在身边:“你找我有事?”
苏清弦便将怀中的半本御月剑谱递给他,洛恨骨接过来翻开粗略一看,不由惊道:“这竟是上清门的御月剑法!”他抬头望了苏清弦一眼,又低下头翻阅数页,果然不假,惊讶地望向苏清弦,“这本剑谱早在十八年前便遗失在外,你从何处得来?”
苏清弦轻声道:“这半本剑谱是叶奔痕赠与言青阳长老作为追杀我们的交换条件,青阳长老又委托莫幽篁公子交给我们。”
洛恨骨思量叶奔痕正是用御月剑法打伤自己,想来他多年苦练剑法,将其中招式尽数学会,这本剑法于他而言已然无用,倒不如拿来换取更有用的东西,这也正是他如今行事的风格,洛恨骨反复轻轻抚摸着剑谱粗糙陈旧的纸页,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苏清弦开口问道:“鬼王,既然叶奔痕是你们鬼道弟子,这本剑谱又与我上清门关系甚大,你能否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
洛恨骨轻轻颔首,把剑谱交换给苏清弦:“当然可以。”他的眼眸露出回忆美好时光的温情,“你可还记得你的师父,也就是上清门的前任掌门墨清易,他是个很好的人,不仅对我们师兄弟,而且对门中的每一个弟子都很宽容,每当我们师兄弟做错事,他从来都不会重罚,只会善加规劝,我们心里都很敬重他,也很爱戴他。”
苏清弦听他提起师父的语气,就像是谈论自己的父亲般亲切敬仰,而他脸上浮现的温柔的神情,却又跟师父何其相似,他望着洛恨骨的脸,不由有些出神。
洛恨骨的神情忽然又转为愧悔,低声道:“也许你也曾听其他人提起我,我入上清门的目的其实是就是为了骗取师父的信任,伺机盗取御月剑谱,只因为我的父亲败曾在师父的剑下,因此他便发誓要打败师父,所以才让我混进上清门。”
苏清弦点点头:“我曾经听门中其他弟子偶然说起,不过每次我问师父这件事,他却从不肯对我讲,我也不知道除了掌门师兄与过世的顾师兄,师父竟然还收过一个弟子。”
洛恨骨叹了口气道:“我年轻时本来也很心高气傲,赌誓要帮我爹出这口气,重新树立江湖威名,可是我跟师父相处越久,我就越来越不愿意这样做。师父是个与世无争的人,他从来都没想过凭借自己的剑法凌驾于别人之上,反倒是颇为羡慕寻常百姓人家的生活。”
苏清弦闻言深有同感,他记得师父自幼教导自己,除了完成每天的练剑任务,师父总是教自己弹琴练字,或者是干脆让自己随意玩耍,好像练剑不过是件很随意的事情,有时候连自己都会忍不住想,这样一个不严格要求弟子的人怎会当上掌门?
苏清弦回忆道:“师父经常跟我讲起他在山下游历的事,不同的风景和不同的人,他好像特别喜欢山下的生活,经常坐在山巅崖前朝山下的方向遥望。”
洛恨骨不禁微笑:“他每次坐在山崖上的时候,身边必定还煮着一壶梅花茶,有时候还会自己跟自己下棋,对不对?”
苏清弦不由点头,看向洛恨骨的眼眸闪着亮光,墨清易过世后,他常常把自己对师父的思念与追忆压抑在心底,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还有人可以跟他一起谈起师父生前的事,心中顿时感慨万千,可是想到洛恨骨既然对师父已经有如此深厚感情,却为何后来还要背叛他?
洛恨骨明白苏清弦心中的不解与疑惑,笑容渐渐淡去,又叹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又怎会愿意辜负他。只是我上山时把妻子独自留在家中,门中传来密信告诉我她身患重病,且孕有一子,又急催我盗取剑谱,我心中思念妻儿,一时糊涂便铤而走险,门中发现剑谱被盗,门中众长老合议之后,斥责师父管教不严酿成大祸,同时联合江湖中其它门派剿杀鬼道派,又逼迫师父为领袖,鬼道派因此招致一场屠杀。”
苏清弦听得隐隐心惊,他也时常听说那场江湖众派合力围剿鬼道的浩劫,据说鬼道势力甚大,门下高手如云,上清门在这场大战中大半的优秀弟子皆战死未归,至今门中弟子提起仍心有余悸,然而此次大战大获全胜,上清门从此在江湖中的威望更加显赫,然而,据说师父就是从这次下山回来之后身体便差了起来。
苏清弦追问道:“上清门既然如此兴师动众,御月剑谱为何只追回一半?”
洛恨骨的眼眸露出几分冷声:“因为我鬼道派出了叛徒,就是如今的湄水城太守叶奔痕,我自幼与他兄弟二人一齐长大,对他十分信任,盗取剑谱后便交给他保管,当时江湖各大门派围剿鬼道,父亲战死,我派寡不敌众。”他说话间,眉间流露悲痛神色,“我不想再看到门中弟子白白牺牲,便独自去向师父请罪,愿意归还御月剑法,可是没想到叶奔痕他居然暗自撕下半本剑谱,只归还半本残页,上清门认为受到欺骗,便将我带回门中囚禁起来。”
苏清弦沉吟道:“原来如此——”正准备说下去,却被外面传来的吵闹声打断。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