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节的热闹已经过去,燕栖镇上的游客渐渐也散去,客栈又恢复往日的平静。这天中午,顾思悔吃过午饭,正闲靠在凉床上望着窗外的碧色杨柳,现在正是中午,外面烈日炎炎,路上空无一人,百姓们都各自在家中歇凉。
忽然杨柳旁边的石桥对岸,却出现一个人的身影,他慢慢从石桥对岸走过来,身形姿态渐渐清晰起来,顾思悔本来昏昏欲睡,然而一眼便认出那人是凤九仪,顿时惊醒过来。
凤九仪正站在石桥上最高的地方,朝客栈所在的方向望过来,顾思悔所在的窗户正好对着石桥,能够感觉到凤九仪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虽然隔得这么远,然而却能够感觉到他的眼神当中含着一种淡淡的忧愁。
顾思悔不由坐起身体,趴在窗户上朝凤九仪望去,便看见他又开始朝客栈走过来,顾思悔便知道他多半是为自己而来,他也知道这么多天以来,之所以没有一个人能够前来探望,是因为竹风和铃韵不肯让他们来,然而凤九仪自然与众人不同,他是顾思悔自幼无比尊敬与喜爱的人,当然不愿意让他也吃闭门羹。
这时顾思悔便担心凤九仪被无情阻拦,便低声朝门外唤道:“表哥,你在外面吗?”这些天来,莫幽篁对顾思悔的无微不至的照顾,顾思悔都看在眼里,他们本就是血脉亲人,又朝夕相处,二人之间熟稔起来,因此顾思悔便改口叫他表哥,莫幽篁自然是喜不自禁。
这时莫幽篁正在门外给顾思悔煎药,正被药炉中腾起来的热气熏得大汗淋漓,听见顾思悔呼唤,忙推门走进去问道:“是不是太热,我正准备给你打一盆井水来擦擦身体消暑。”
顾思悔的脑袋上已经冒出了汗,然而他却摇摇头,似乎有比这更为要紧的事,只听他悄悄问道:“竹风和铃韵在不在?”
莫幽篁听顾思悔这般一问,便知道他又想偷偷做竹风他们不准允的事情,于是指向隔壁的房间:“他们两个昨天晚上连夜赶回来,此刻都在休息,怎么,是那个叶怀策又要给你来送好吃的?”竹风跟铃韵出门的这几天,叶怀策总是来给顾思悔送些他爱吃的点心,莫幽篁自然也跟着饱了口福,说实话,叶怀策的厨艺还真不差,连跟着对他的印象也好起来。
顾思悔却咬了咬嘴唇,很明显来的这个人并不是叶怀策,他试探着问道:“表哥,你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他朝向窗外望了一眼,“掌门就在客栈外面,你可不可以让他进来?”
莫幽篁也知道小白与凤九仪之间有深厚的感情,凤九仪既然答应让顾思悔回南疆,这个时候前来,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情要跟他讲,他犹豫了一下,点头道:“真拿你没办法。”于是转身走出房间,轻手轻脚地走下楼去。
顾思悔又忙扒着窗户朝外看,正好看见凤九仪的身影走进客栈,他便竖起耳朵聆听外面的动静,眼睛直直盯着房门,生怕错过外面的一点声响。
没过一会儿,房门被推开,凤九仪从外面走进来,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姿容清贵端华,因为一路走过来的缘故,脸颊微微发红,然而却使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容易亲近,好像没想到像他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般的人物居然也会觉得热。
顾思悔微微低着头,却抬起眼看向凤九仪,轻轻唤了声:“掌门。”
凤九仪轻轻颔首,他走到顾思悔身边坐下,又看了看他的伤腿,心中一想到这条废掉的左腿,便不由心中发痛,他柔声问道:“现在天热,你在这里还习惯吗?”
顾思悔点点头,他想起自幼生活在上清门,那里都是终年严寒,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会经历这样炎热的天气,他想着凤九仪一路走过来也一定很热,便朝桌上的凉茶瞄了一眼,便挣扎着想要下床给他倒茶。
凤九仪却忙拦住顾思悔:“不要乱动,小心牵动伤口。”他看着顾思悔,想到自己即将与他告别,不由心中一痛,轻轻抚摸着顾思悔的脸颊,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我明天就要动身回上清门,所以今天来跟你告别。”
顾思悔轻轻嗯了一声,表情似乎是要哭出来,然而却用力忍住,他朝搁在身边的望舒剑望了一眼,问道:“掌门,你是来问我要望舒剑的吗?”
凤九仪的目光也落在望舒剑上,他凝视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摇头:“按照门中的祖训,我应当把这柄望舒剑带回去,不过我已经改变主意了,这柄望舒剑就留给你。”
顾思悔不由一愣,不敢置信地望向凤九仪,没想到他竟然会改变主意,又担心起来:“如果门中的那些长老知道你没有把望舒剑带回去,他们会不会怪你?”
老板却静静说道:“也许会,不过那都不重要。”他满脸关切地看着顾思悔,“你从那么高的深渊掉下去,却能够保全性命,也许就是因为望舒剑的缘故,今后你不在我身边,也许这柄剑可以代替我保护你。”
顾思悔心中一动,不由低下头去,想到自从凤九仪走了以后,恐怕此后二人再无相见之日,泪水便忍不住掉下来。
凤九仪微笑着安慰道:“傻孩子,你以后一定会过得比从前更好,为什么要哭呢?”
顾思悔却含着泪水看向凤九仪,好像孩子舍不得离开父亲,哽咽道:“我从前被带下山,一心只想回到上清门见你,可是以后却再也见不到了。”说着忍不住伏在凤九仪的肩膀上,哭起来。
这时房门被打开,莫幽篁端着一盆水走进来,看了一眼哭泣的顾思悔,又看了凤九仪一眼,默默把水放在桌子上,又退了出去,他也隐约听到几句对话,知道凤九仪来跟顾思悔告别,以顾思悔对他的感情,恐怕又要伤感好一阵子。
凤九仪轻轻拍了顾思悔的肩膀两下,又把桌子上的水端过来,把帕子拧干,给顾思悔擦拭眼泪,又把顾思悔轻轻搂在怀里,就像小时候抱着他睡觉一样,那时候顾思悔实在太小,闲鹤台上一个人都没有,每到晚上,顾思悔就孤零零坐在床上,听着外面呼啸如杀的风雪,每当凤九仪来看望他的时候,顾思悔都会高兴得几乎整晚没办法好好入睡,躲在凤九仪的怀里,就好像躲在一个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再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凤九仪一想到从此以后顾思悔要离开自己,就好像自己内心最珍贵的东西被人挖走一样,不由心头酸痛,愈发珍惜此刻与顾思悔的相聚,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然而谁都明白这种如海水一般深厚的父子之情。
俄顷,凤九仪轻声问道:“思悔,你的爹娘皆因我而死,你恨我么?”
顾思悔却轻声道:“我爹是你的师弟,你一定不是故意要杀死他,对不对?”
凤九仪轻轻点头:“我们从小跟着师父一起修炼剑术,彼此情同手足,后来师父带我们下山游历,他遇见一个女子,便是你娘,你娘对他一见钟情,一直跟随我们到上清门外,你爹下山与他私会,结果被我们的师父知道。”
顾思悔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我爹为什么后来又不要她了呢?”
凤九仪眉头微微一皱,轻叹一声:“你爹他违背师门与女子要好,很是后悔,便决定与她断绝来往,潜心练剑,于是你娘便独自回到幽冥宫,可是后来你爹得知你娘怀了你的消息,便匆匆赶过去,要与她会面,那个时候我奉师门之命要带你爹回去,你爹本来也是答应的,可是你娘却不肯。”
顾思悔忽然问道:“掌门,我爹是不是一个坏人?”
凤九仪却轻轻摇头:“不,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待人很温柔,只是在对待你娘这件事上,他……他做得并不妥当。”
顾思悔却突然抬起头,望着凤九仪认真问道:“掌门,表哥的爹曾对我讲,我爹其实真正喜欢的人是你,对不对?”
凤九仪的身体忽然一震,竟然无从辩解,只是张口道:“我……”目光中露出愧意,便说不下去了。
顾思悔见凤九仪这幅表情,便知道莫藏鞘说的话多半是真的,这样他便能够理解当年他爹为何有这般反复无常的举动,天底下又有谁愿意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他不由叹了一口气,“我爹他真心喜欢的是你,所以他根本不爱我娘,所以才会离开她,对不对?”
凤九仪只好承认地点点头,露出纠结的神色:“不错,当年我也知道顾师弟对我的心意,然而我身为师父的嫡传弟子,又是未来的掌门,是绝无可能回应他的,所以我拒绝他,你爹心中伤心,你娘对她又好,因此才会与她有情。”
顾思悔感慨道:“我娘一定很爱我爹,所以才愿意付出这么多却不计较回报。”
凤九仪也不由点头:“你娘的确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刚烈女子,当初我本打算偷偷带你爹走,谁知却被你娘发现,她匆匆赶来阻拦,我只好与她交手,你爹出来阻拦,我却误杀了他,你娘亲眼见你爹死去,受到极大的刺激,当时便生下了你,便也跟着你爹去了。”说到这里,他的神情流露出深深的悔恨,好像宁愿付出自己的性命也想要挽回这样的局面。
顾思悔却直起身看着凤九仪道:“我明白了,我爹娘的死不能全怪你,掌门,请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自责,我想我爹也一定不会怪你,我娘知道你这么多年来照顾我,她也一定也不会怪你。”
凤九仪不由心头一暖,顾思悔这一番话,顿时解开了他多年来的心结,他一直对顾思悔心怀愧疚,担心他知道真相以后会痛恨自己,没想到顾思悔竟然原谅他,他顿时带着感激的神情望向顾思悔。
这个时候隔壁传来响动,顾思悔神色一动,知道是竹风与铃韵起身了,若是他们见到凤九仪一定会赶他走。
老板知道自己能够进入客栈,想必是莫幽篁在帮忙,又看顾思悔的神情,便知道自己该走了,他于是站起身来,满脸慈爱地望了顾思悔一眼,露出只有对顾思悔才会有的温柔的微笑,朝他轻轻颔首,转身离开。
顾思悔从窗口望着凤九仪渐渐消失的背影,泪水又忍不住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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