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这近在眼前的男子一贯的样子。
在薛伊人的质问下,男子安静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昔日武功尽失也就罢了,整个下半身都不能动弹的人,除了静看窗外,数着花苞,数着日子,数着慢慢掠过远山的云朵,他还能如何?
薛伊人每每见他如此,心便软了。
他不皱眉,也不抿嘴。他长眉平顺,直抵青鬓,乌发柔亮,如缎如瀑,披散在浅灰色的外袍上,虽有万千愁绪却不能形于色、表于言。
他目光纯澈,宛如高山湖泊,犹似远山仙者,遗世独思,几被世人忘彻。
曾经仗剑江湖的少年郎,曾经风华正茂的复国盟主,曾经登基玉都的齐王,如今,却只能半躺在陋室的一隅卧榻之上……就连曾经用过的姓名,他都匿了去。也难怪他此时此刻,无话可说。
薛伊人打破了片刻的寂静:“我以我的性命向你保证,我和我爹都在竭尽全力地为你医治,我也想让你早日康复,早日站起来,舞起剑,像我小时候认识的诸葛哥哥一样厉害。
我知道,如果治好了你的腿,你定然不会乐意留在药王山里陪着我、我爹和繁儿,你定然会立刻离开这里,去找你的义父和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医好你的腿。即便你离开,我薛伊人也会等你回来。
无论你是诸葛从容也好,是齐王刘瑢也罢,还是名不见经传的骆不弃,你都是我从小喜欢到大、期盼到大的那个人。”
骆不弃平静道:“薛家妹妹,若说我是虎落平阳之人,都是抬举了我。承蒙你与薛掌门不弃,救了我与义父的性命,我才能睁开眼睛,坐在此处,重见天日。你知道的,这便是我取‘骆不弃’此名的缘由。此名为你而取的意思是——我的命,是你的。你若让我死,我没有二话。可是你既然让我活着,我便也有活着的牵念和尊严。
我明白你对我的心意,我也十分感激,万分愧疚。你为我做的一切,我今生来世加起来恐怕都无以回报。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转移你的心意,就像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转移我自己的心意一样。
可是在我欠你这许许多多之前,我已经欠了恕儿太多太多。在我欠你之前,恕儿已经代我背负了二十余年的身世之谜,因为我,她错认了父母,独自一人背井离乡,漂泊九州,只为寻找所谓的身世之谜的答案。她错过了父母的疼爱,错过了锦衣玉食的生活,错过了本该属于她的平安康健和无忧无虑……
是我的一生,毁了她的一世。
当年的我,尚且还有些资格,却又凭什么去毁了她的一世呢?
如今的我,一文不值,又凭什么明知故犯地去毁你的一世呢?”
薛伊人红着眼眶,哽咽道:“我不想再听你说有关那个女人的任何事情!更不想你把我与她相提并论!我从来都说不过你,我不想听你说话!”
骆不弃语气沉稳:“世间千言万语,我却只能对你说‘感激’与‘抱歉’。”
薛伊人抹着眼泪道:“我不听!我最讨厌听到的三个词就是:恕儿、感激、抱歉!你每次说这些,就是在往我的伤口上撒盐!我是医者,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感激我!我不需要你的感激!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也不是用‘抱歉’能一笔勾销的!”
骆不弃轻叹一声:“薛家妹妹,我到底怎样做……才能让你释怀?”
薛伊人转过身,不再去看骆不弃,反正骆不弃也并没有在看她。“既然你欠我的,你还不了,不如就让我也欠你些什么。”
“好。”
“我现在还没想到要欠你些什么,既能让你无法忘记,又让我无法偿还。等我想到时,再来告诉你。”
“好。”
“你对我,就这样绝情吗?多一个字都不愿跟我说吗?”
骆不弃仍然看着窗外,不去回答。尊严,道理,心意,无需再用一次又一次的争辩去诠释。
薛伊人敞门而去,所有的怒气和怨恨,所有的心软和心酸,都只能随着眼角的泪水慢慢消失。
薛伊人离开之后良久,骆不弃看到窗外的山野小径上有个六岁的孩子蹦蹦跳跳而来。他便是薛久命领养的孤儿,名叫薛繁,是薛伊人名义上的弟弟。而薛繁还并不知道自己是个孤儿,他一直以为自己与薛伊人同父同母,只是母亲生下他后便撒手人寰了。
薛繁左手提着一竹篮的草药,右手拿着一本百草绘本朝骆不弃招了招手。
骆不弃曾听薛久命和薛伊人说过这孩子的真实身世,所以待他如同亲兄弟一般,除了彼此的身世之外,毫无保留。薛繁亦极喜爱这位博学广才、幽默风趣的不弃哥哥。
薛繁回到屋中,将竹篮里的各式草药整齐地摆放在木桌上,又去翻看绘本,津津有味地对照着绘本去识别草药,每识别出一种,便将桌边的一本医书压在上面,又在医书里夹上纸条,注明草药的名称。如此一来,草药被压扁,再风干,便可以制作出一本夹有真实草药的书籍,而不止有图绘。
骆不弃问道:“繁儿如此喜欢草药医术,你长大后,想不想像你爹一样,当药王山的掌门?”
薛繁笑答:“那是自然。不过我爹说了,如果不弃哥哥想留在药王山,以你的才学,药王山掌门,也可以由你胜任。我比你小那么多,等你老了,不想做这个掌门时,再让我做,也是可以的。”
骆不弃摇了摇头:“我的医术,都是纸上谈兵而已,哪能与你爹相提并论?药王山掌门的位置,我可坐不得。”
薛繁继续打理着草药,想要尽快完成和不弃哥哥一起制作的草药典籍,不在意道:“不弃哥哥愿意当掌门就当,不愿意当,繁儿也不会逼你的。”
骆不弃听他小小年纪口气却不小,好似他已经是掌门,于是笑了笑,问道:“小掌门,你刚才有没有去山庄那边?你爹有没有说山庄里的伯伯什么时候才能醒?我什么时候才能去探望他?”
薛繁答道:“我今日一直在这山坳里剪草药,没看到爹爹。不弃哥哥,你别着急,你看你受了那么重的伤都能醒来,那位伯伯也能醒来的。我每次去山庄时,都偷偷替你去看他的,他和你睡着时一样,外伤都好了,呼吸均匀,只是一直睡觉罢了,我爹亲自给他喂药、喂粥,他虽然闭着眼睛,但他咽下去的不比我睁着眼睛吃的少呢!”
骆不弃说:“你没有打扰那位伯伯吧?”
薛繁认真答道:“我自然不敢打扰他啊!我每次都是在他屋外偷看的。我爹早就叮嘱过,那位伯伯是他的至交好友,伤势凶险,只能静养,不能打扰,连跟他说话都不行,否则惊动了他的心脉,他如果强行醒来,必会伤了头脑,不是一辈子全身瘫痪,便是记忆混乱,形同痴傻。你也知道,如果不是这样,你醒来后,我们早就让你去看他了。”
骆不弃无奈地拍了拍自己无法动弹的双腿:“我真的很想走过去看他……”
义父……小瑢很想你,但小瑢更想让你早些痊愈,所以两年来,小瑢不敢去打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