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那只叫姜生的快乐的猫。
我们仨回家时,凉生正在给父亲捶腿,几分调皮地跟父亲说笑着学校里发生的事情,父亲的眼神异常的安详,如同和煦的阳光一样抚过凉生年轻的脸庞,贪婪地捕捉着他脸上每一个生动的表情。
看着这幅画面,我突然有些心酸。我傻傻地想,如果没有十二年前那场矿难的话,凉生应该是幸福的,生活在城市中,优渥的家境,良好的教育,像个王子一样生活着。凉生小时候就曾经告诉过我,他四岁开始学钢琴。那些孩提的时光里,他常常会一大清早跑到我床前,把我叫醒,满脸兴奋地说,姜生,姜生,昨晚,我又梦到我的钢琴了。他说,姜生,等你长大,哥哥教你弹钢琴,让你也像一个公主一样坐在钢琴旁,好不好?
可是这些梦想也只能注定越来越远,当六岁的凉生来到了魏家坪,一切都已经变得缥缈起来,只是当时的凉生和姜生,他们那么小,小到不知道前途堪忧,小到以为长大了,梦就成真了。
就是此刻,我也想,如果可以交换的话,我宁愿父亲抛弃了母亲抛弃了自己,也不要魏家坪的那场矿难,我宁愿自己是一个只会和北小武这帮泥孩子一起厮混的野丫头,宁愿不知书不通理满口粗话,宁愿皮肤黝黑骨骼粗大一辈子做一个农妇,也不愿意凉生如现在一样,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
凉生见我们回来了,说,爸爸妈妈都吃过饭了,我一直在等你们呢。四碗面条,就是时间长了,有些烂。
北小武嬉皮笑脸地拿起筷子,说,凉生,你就会做面条,就不会做点别的东西吃啊?
小九看看凉生,就去夺北小武手中的筷子,说,你这厮不吃就算了,别跟个老娘们儿似的唠唠叨叨的,有完没完啊?
什么叫雅俗共赏?小九的话就叫做雅俗共赏。我觉得没有人能像小九这样,没上过几天学,就能达到这种出神入化的境界。一个“厮”字说明了人家小九学问还是渊博的,能够运用上古人的措辞,这不叫雅么?一个“老娘们儿”听得我这样的俗人都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难道不是大俗特俗吗?可偏偏人家就这么结合在一起了,而且没有错别字,没有语法错误,也不产生歧义,普通话运用得也极其纯熟,所以说,以后我也不跟我那傻瓜语文老师学什么好词好句了,我听听小九说话也可以飞速进步了,说不准还可以出一本什么什么语录,什么什么文选的,糊弄一下视听,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凉生把自己碗中的那个鸡蛋夹到我的碗中,说,姜生,你在想什么呢?
啊。我突然转回神来,冲凉生笑,说,我在想出本语录文选什么的呢?
就你?北小武突然喷饭,跟凉生说,还记得不?咱姜大小姐的作文——看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这八个大字我心情澎湃……咱语文老师说什么来着?说:姜生,你澎湃就澎湃吧,可再怎么澎湃也不能把字给我澎湃掉了啊,你幼儿园的数学老师看到了,非吐血不可!
凉生偷偷笑了一下,说,北小武,你就安安静静吃你的饭吧,别惹姜生了。
我冲北小武恶狠狠地做了一个鬼脸。
小九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说,姜生,北小武说,你们家有只猫,你一直拿着它当自己的命似的,我怎么没看到呢?
小九突然提起小咪,让我兀自难过了一下。凉生看了看我难过的表情,对小九说,小咪已经去世了。然后他又拍拍我的脑袋,说,姜生,咱家小咪已经是只很幸福的小猫了,有你这么个好主人。
我吸吸鼻子,冲凉生笑,我说,哥,我知道。
同凉生一样,小咪也是我童年生活的一部分,每次我哭或者被母亲罚在院子里站着的时候,小咪总是在我脚下,至今,我仍然记得它身体的温度,那么小小的、茸茸的一团,缩在我的脚边。有时候,它小小的鼻翼里喷出的热气暖暖地环绕在我的脚踝处,同凉生一样,它是我不开心的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欢乐。
小咪去世的前些日子,不肯理人,性情有些暴躁。
凉生陪我把它抱到魏家坪的操场上,小咪安静地伏在草丛里,眼睛眯着,偶尔,睁睁眼,看看周围茂密的草。
我问凉生,来世,小咪会记得回来的路吗?
凉生说,傻丫头,哪有什么来世啊?
我突然变得跟小咪一样暴躁起来,我冲着凉生直跺脚,我说,你骗人,骗人,骗人!有来世的,就是有来世的!说着说着,我突然感到那么委屈,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滚落在我淡粉色的唇角。
凉生傻傻地看着我流眼泪,说,姜生,你别哭了。我不愿意看到你流眼泪的样子。
我擦擦眼泪,咧着嘴展开一个很难看的笑,说,凉生,来世,我不做妹妹了好吗?让小咪替我做你的妹妹好吗?
凉生一直一直不肯说话,月亮孤单地挂在天上,远远的,看不见人间的寂寞。
也是那天晚上,小咪失踪了,确切地说,是去世了。大人们经常说,猫是种很奇怪的动物,死的时候总是躲起来,不让人看到。
我一直觉得,世界上所有的猫儿都是女孩子,而世界上所有的狗狗都是男孩子,所有的女孩子都像猫一样小心翼翼隐秘着自己的心思和伤口,生怕别人发现;而世界上所有的男孩子都像狗狗一样有着那么忠于自己内心的眼睛,就是不说话,他们的眼神也能泄露出他们的世界。
那天晚上,凉生坐在石磨上温书,我在他身边坐着,晃着腿,仰望着星空,十三岁的年龄,我遇到了第一场离别,同小咪的离别。
我问凉生,我说哥,你知道你上辈子是什么吗?
凉生合上书,摇摇头。眼神清冽地看着我,如天上的月光一样,洁白而晶莹。
我说,哥,可是我知道,我上辈子是什么?
凉生用书敲了一下我的脑袋,笑,净瞎说。姜生啊,我看你可以给前街的王神婆做继承人了。不如以后,我就叫你姜大神婆吧?
我皱皱眉毛,冲他做了一个穷凶极恶的鬼脸,继续说,哥,真的,我真的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什么。我上辈子是一只猫,像小咪一样的猫。
我安静地看着凉生,月光下的凉生,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温润可亲。我说,凉生,你信吗?每个有哥哥的女孩,上辈子都是一只猫。
凉生不解地望着我,摇摇头,说,你怎么就这么肯定呢?姜生。
我说,真的,我就是这么感觉的。上辈子,你的那个妹妹不愿意来生还做你的妹妹,于是,就对她怀里那只叫姜生的猫说,姜生,来世,你替我做我哥哥的妹妹吧。所以,我就由前世那只叫姜生的猫,变成了今生凉生的妹妹。
风吹过我绒细的小碎发,凉生的眼睛眨呀眨地看着我,说,那么姜生,我的前世是什么啊?
我翻了一个白眼,说,哥,你真笨,你前世还是凉生啊。
凉生轻轻地哦了一声,说,那我前世那个妹妹去哪儿了?
我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跳下石磨,谁去管你前世那个见鬼的妹妹啊?干吗要打扰那只叫姜生的猫啊?让她一辈子都不快乐!我讨厌你那个前世的妹妹!
凉生在我身后直摇头,说,姜生,真怕你了,自己杜撰出这么一套东西,还在自己跟自己生气?真是个傻大丫!
我不回头,一直往屋子里走……
凉生到现在也不知道,三年前,我往屋子里走的时候多么伤心,眼泪多么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就好像那一年满怀希望想去春游,却得到老师毫无余地的拒绝一样。那一刻,十三岁的我,陷入了自己杜撰的魔咒里不能自拔:我深深地相信了,自己的前世,就是一只叫做姜生的快乐的猫,变成了今生再也无法开心的女孩。
只是,小咪,请你一定要记住凉生的模样,记住回来的路,来生,替我做凉生的妹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