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恪听了步扬尘的劝说,开始了返程。
回家之旅她不打算再走水路,骑马官道毕竟要快许多。
天空中细雨蒙蒙,宇文广一路随行。
“容妈,您还是把头包住,”他们骑马匆匆北归,归途中宇文广再三嘱咐,“不然会着凉的。”
“淋点雨没什么大不了的。”慕容恪回答。
她的湿发沉甸甸地垂下来,一撮松掉的发束黏贴额头,不难想象自己有多狼狈,但她不在乎。
十八年的北冥城生活使她很少能淋到这样的雨,北境的雨寒冷而无情,有时落脸即将成冰,而此刻的雨柔软而温和。
慕容恪喜欢用脸去体会这种轻如慈母亲吻的感觉,这似乎让她回到童年时代,忆起在望海城度过的那些雨意蒙蒙的日子。
她记起饱溢湿气的青青垂柳,自己奔跑在鲜花盛开的葱郁花园,记起她整个少女时代的日子,多么无忧无虑啊。
慕容恪本以为自己早忘却了这些事,北冥的雨让人苦不堪言。
“全身都湿透了,夫人,”宇文广看着更为狼狈,他可没有慕容恪的闲情逸致,“我们或许应该找个地方避避雨。”
“前面有家茶棚,是家老字号。”慕容恪说。其实她心里也没底那茶棚还在不在,他年幼的时候与父亲外出多次歇脚,老板娘是个絮絮叨叨的人,可毕竟十八年过去了,谁知道还在不在。
“茶棚当然好,”宇文广满心向往地重复了一遍。“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别冒险,那里人多眼杂,为了避免被人认出,还是找家客栈比较安全。”
这时路上传来盔甲铿锵、马匹嘶鸣和雨水溅洒的声音,宇文广急忙严阵以待。“有人。”他一边发声警告,一边伸手握住剑柄。
即便在官道,小心谨慎也绝对有益无害。
他们循声望去,绕过一个慵懒的弯道,看见一群成纵队行进的人马,全副武装,正嘈杂地渡过涨水的溪流,从后面快速赶来。
慕容恪拉住缰绳让他们先行,骑在队伍前列的人高举的旗帜已然湿透,垂挂下来,看不清晰。
但来人都穿兰褐色披风,纳兰家族的七彩鹿徽像在胸口显现。
“是南方纳兰家族的人。”宇文广朝她耳语,生怕她不知道,“夫人,我看你还是把帽兜拉起来吧。”
慕容恪没有照办。
纳兰家族的族长纳兰钢锋本人就在队伍里面,骑兵环绕四周,他身边应该是他的小儿子纳兰无畏,侍从们则跟在后方。
她不顾被认出的风险,好好打量了纳兰钢锋一番。
上次见他还是十八年前望海城,当时正为她举行盛大的婚宴,当时的纳兰钢锋只顾着和父亲说笑。
纳兰家族是望海城慕容家族的封臣,而此人出手送礼和他的力量一般大方。
如今他发量已日渐稀少,且添了几许白色,岁月把他的脸庞凿出了痕迹,却并未减损他的英勇,他骑在马上无所畏惧。
慕容恪一阵羡慕,她自己担惊受怕可太多了。
经过时,纳兰钢锋对她简单点头致意,但那只是领主大人对陌生人给予让路的基本礼貌,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并没有认出她,而他小儿子哭丧着脸根本没看她。
“他竟然没认出您。”事后捏了一把汗的宇文广疑惑地说。
“他只看到两个又湿又累、溅满泥浆的落汤鸡站在路边,绝对想不到其中有一个会是他主子的女儿。我想我们就算进了茶棚也安全的很,你看看我,”她对宇文广说,“你会认为我是望海城的郡主,北冥城的夫人?”
茶棚位于光明城东北的一处三叉路口,他们抵达时日已偏西。
那老板娘还在,她比慕容恪记忆里胖了点,头发也灰白了些,好在她只草草瞟了他们一眼,根本没有留意他们两个。
他们要了一些茶水,还有两碟店家自制的点心,慕容恪凝视雨滴顺着棚沿落下,仿佛一串水做的珠线。
雨下的更大了些,好像一时半刻也停不下来。慕容恪勉强能分辨出两条大路交会处的泥泞渡口。
看到岔路,她飘忽的视线不禁停了下来。假如他们由此向东南,便可抵达望海城。父亲总会在她需要的时候给予睿智的建议,她也渴望和他谈谈,告诉父亲大劫将至。
倘若北冥城不得不迎来战火,望海城更是首当其冲,因为它既靠近光明城,又笼罩在青丘城的阴影之下。
若是父亲身体健康一点,她或许会考虑当下便赶往望海城,然而父亲已卧病在床两年之久,她不愿意再加重他的负担。
东边之路比较崎岖,也更险恶,攀越岩石山丘和浓密树林,进入金色山脉,再穿过陡峭隘口和深渊绝壁,则会达到上官家族的金乌城。
此刻慕容恪无暇他顾,只想赶快回到北冥城,她有着丈夫步扬尘交给的重大使命。只等安然穿过北望峡谷,她便可对北冥封臣亮出身份,然后派信使骑马先行,发布塞北境内戒严的密令。
茶棚规模比自己上次来扩大不少,很长,通风良好。
一排火炉红彤彤,茶壶嘴足有三尺长,狭小的细缝便可探入给客人添茶续水。
一排排长椅上座无虚席,村民与农夫与来历各异的旅客并肩而坐。一手黑一手紫的染坊学徒和满身鱼腥的讨河人坐在一起;浑身肌肉的铁匠缩着身子挤在瘦小的老修士旁边;一副硬汉模样的剑客和轻声细语的生意人像老友般交换着路上的消息。
然而在此歇脚的人大多带着刀剑,看的慕容恪有些担心。坐在炉火边的三位佩戴着南宫家的山猫徽像,还有一群身穿蓝钢环甲、肩批银灰披风的人,他们胸前绣的正是她所熟悉的欧阳家双塔徽像。
她一一打量他们的脸,但他们年纪都太小,她认不出来。里面年纪稍长的,在她嫁到北冥城时也不过是步扬明现在的年龄。
纳兰钢锋领主在靠近南边的长椅上找到两个位子,离他们并不远。
这时,一个卖唱的青年男子走了过来,慕容恪皱起眉头。
“我叫马瑞利,”卖场青年边说边拨着一根琴弦,“想必您在别的地方听过我的表演?”
听他这种口气,慕容恪不禁失笑。游吟诗人或唱客鲜少光顾地处北境的北冥城,但她在望海城的少年时代常见识这类人。“恐怕没有。”她如实相告。
卖唱青年在琴上弹出一个忧伤的音符。“那是您的损失,尊贵的女士,”他说,“如果您肯花一个银币,您会物超所值。”
“我倒是有几个铜板,但我宁肯仍到海里也不想听你鬼叫。”不远处的纳兰钢锋没声好气地说,他讨厌声乐场所是出了名的,他认为女孩们偶尔唱唱歌还说的过去,但如果是个健康的男人竟然不拿起刀剑,反而拿把琴咿咿呀呀地唱,实在太不像话。
“你为何不去北冥城卖唱?”慕容恪打趣男孩。
“我去那儿做什么?”马瑞利男孩反问她,“那里冰天雪地,出个门都裹的厚厚的,而且步扬家哪懂什么音律,他们只爱听狼嚎罢了……”
慕容恪隐约听见一辆马车驶过来。
“老板娘,”一个随从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找个人帮我们喂马,再给我们青丘家的人找张桌子,我们要歇脚。”
“夫人,青丘家的人。”宇文广说道,慕容恪急忙伸手制止他,她的手指紧紧抓住他的前臂。
老板娘露出招牌式的微笑,忙着打躬作揖。“大爷们噢,真对不住,客满了,都怪这该死的雨。”
慕容恪看到他们一行六人,四个青丘家族的护卫,一个车夫,还有,还有拄着黑杖的青丘家的残废丑鬼。
但凡有两只眼睛的人都不会把青丘有病和其他人认错混淆。
“我们总部能站在雨地里吧,老板娘?”青丘有病笑嘻嘻地说,“我们只是稍作停留。”
老板娘急的不知如何是好,“青丘老爷,我们真是没有办法,来的都是各地的好汉爷,小店,小店谁也惹不起啊。”
青丘有病轻轻一笑,从口袋里取出一枚钱币,上抛过头,接住,又抛一遍。
即使坐在远处角落里的慕容恪也看的见那是闪闪发亮的黄金。
一名穿着灰绿色色的江湖人站起身,“大人,您若不嫌弃,可以将就用我们这桌。”
“你真够聪明,”青丘有病边说边把金币丢过去,江湖人伸手接住。“身手也不赖嘛。”
“老板娘,”青丘有病转过丑脸说到,“来壶热茶,我们想没什么问题吧。”
“什么都用,龙井毛尖,大人随便您点。”老板娘笑逐颜开,总算没闹出事来。
喝水呛死才好,慕容恪心想。然而他眼前浮现的却是步扬明浑身是血,难以呼吸的景象。
青丘有病瞄了离他最近的桌子一眼。“这样的点心给我们多来几份,我手下都累坏了,他们骑了好长一段路。赵三,你跟我一起吃么?”
“好啊,爷,这是小的祖上积德。”赵三高兴地坐下。
丑鬼连看都没看这边一眼,慕容恪暗自庆幸,还好最近的位置与他们隔了这么多拥挤的餐桌和长凳。
但她不敢轻易起身,怕引起关注。
这时马瑞利猛地起身,仿佛看见他命中的贵人一般两眼放光,慕容恪甚至来不及阻止。
“青丘家族的大人,”他叫道,“我可否有幸在您用餐时为您歌唱助兴,让我为您唱一段尊兄手刃黑暗之王的歌曲?”
“那不恶心死我才怪,”丑鬼酸酸地说。他用大小不一的眼打量了歌手一眼,正准备挪开视线,他看到了慕容恪,他困惑地看了半天,终究在北冥城只打过几个匆匆的照面,慕容恪又是这般打扮,他也着实不太敢认。
但他确信自己没认错,青丘有病露出微笑。“尊贵的步扬夫人,真是意外的重逢,”他说,“您怎么会在这?”
“步扬家族北冥城的夫人?”茶棚老板娘颤抖着说。
人群中已是低声议论,众人把眼光集中在慕容恪身上,慕容恪站起身来,她已无退路,看着茶棚内涌动着人群衣服上绣着各种徽像,她仔细地分析哪些是自己这边的人,哪些是青丘家族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以缓和狂乱的心跳,她没有别的办法,决定赌上一把。
赌注是她自己和青丘家丑鬼的生命,为了步扬明。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她不知道再次碰到青丘有病要等到猴年马月,机会稍纵即逝,没时间仔细思量,宇文广已手执剑柄。
她拿出她的全部威严和勇气,“坐在角落哪位勇士,你衣服上绣的可是双塔徽像,是否来自南宫家族?”
那人连忙站起身答道:“是的,夫人。”他冲着慕容恪拱手。
“家父是望海城之主,敢问南宫家是不是依然深交如故?”
“自然是,夫人,我们的盟约历经已有三百年。”那人坚定地回答。
纳兰钢锋也站起身来,他身边的护卫也都跟着站起身来。
青丘有病眨着眼睛,一脸茫然,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里闪着迷惑。
“纳兰钢锋在此请罪,我这一双老眼竟然没认出小姐。”他用满茶棚都能听见的声音说:“纳兰家族为慕容世家望海城的封臣,誓死追随您的父亲。”
“呵呵,纳兰钢锋叔叔,想必我们有十八年没有见面了,听说您又添丁进口,可否收到我从北冥城送去的礼物。”
“收到了,收到了夫人,老夫在此谢过了。”纳兰钢锋拱着手深深一躬。
“我真羡慕令尊有这么多好朋友好属下,”青丘有病觉得慕容恪今天比自己还病,“但步扬夫人,我不明白您这么做是何目的。”
你马上就会知道,慕容恪心里暗想。
他没理会他,径自专向那群银灰披风的人。这些人足有二十多个,是整个赌局的关键。
“欧阳家的双塔徽像我也很熟悉,诸位勇士们,不知你们家大人近来可好?”
他们的领队站起身来,“夫人,多谢您的惦念,我们家大人很好,欧阳家族是步扬家的封臣,您有何吩咐可随时召唤我们。”
青丘有病听了不禁偷笑,然而这时慕容恪已然确信这个丑鬼今天无处可逃。
“步扬家正遭大难,我,望海城的郡主北冥城的夫人,在此请各位英雄主持公道,”慕容恪清清嗓子,“有人以客人的身份向步扬家族求助,步扬家族倾族之力帮助他,然而此人恩将仇报,两次谋害我的孩子,现在,我的小儿子步扬明,奄奄一息瘫痪在床,他将终生不能行走。”
“是谁?是谁如此残忍,当诛!”纳兰钢锋抽出配剑,暴喝如雷。
慕容恪这才把冷冷的眼光扫向青丘有病,并对他伸出冷冷的手指。
纳兰钢锋提剑走到慕容恪身边。
“以步扬家族和慕容家族之名,诸位若是我两族之友,”慕容恪郎朗地说,“我请求你们将他拿下,并协助我将他送往北冥城,听候我夫君的发落。”
一时之间,慕容恪不知道究竟是数十支长剑齐声出鞘的声音比较悦耳,还是当下青丘有病脸上的表情更教人痛快。
青丘有病的护卫准备拔剑。
“各位大人,求求你们别在这动刀枪。”老板娘尖叫着哀求。
青丘有病赶在被剁成肉块前制止了护卫们的愚蠢举动,加上他这个残废不过六个人,还有一个是马车夫,“你们的礼貌都那里去了?”他教训自己的几个护卫,“咱们好心的老板娘不是说别动刀枪么?还不快照办。”
青丘有病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心想这笑在别人眼里一定更为难看,“尊贵的步扬夫人,我想您一定是弄错了,我跟贵公子步扬明简直可以称作好朋友,他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点关系没有?”慕容恪说完,便举起手让满茶棚的人看,“这伤疤是他的匕首留下的,他派人用那把匕首予以谋杀我的儿子。”
青丘有病只觉得众人怒火升腾,被这个来自望海城的女人煽动的简直要冒烟。
“直接宰了他。”有人提议,随后众人一片符合,速度之快大出青丘有病意料。
大家刚才还素昧平生颇为友善,如今竟像紧咬不放的野狼想索他性命。
如果继续下去,说不定会有怒火中烧的莽汉直接给他一剑,情况对自己已是万分不妙。
青丘有病提高音量,一边努力掩饰声音的颤抖:“假如步扬夫人认定某些罪行需要我负责,我很乐意跟她去好好解释。”
这是唯一的办法。试图杀出重围无异自己找死。几十人被那女人煽动的拔了剑,他们都是各个家族的好手,光一个纳兰钢锋就够受了。
他这边没有什么底牌,也许哥哥派给自己的四位护卫身手还过得去,又能对付几个?赵三就是个马夫,吹牛摆谱是把好手,都不知道他裤裆湿了没?
至于自己,只能呵呵了。
他是叫青丘有病,但不要以为他是真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