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郝功名还叫做郝蛋儿,只有十岁大。那一天外头的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没个结束。天上一直昏沉沉的,见不着半点太阳。
那一天是寒冬里头,郝蛋儿迎来了自己第一个大喜的日子。他订婚了,和隔着几条街的林家的妮子。
“奶奶,妮子今个就要和我订婚了是吧?”郝蛋儿说话看似平稳的很,其实里边的喜悦已经压抑不住了。眼角都在朝上飘着,脸上红扑扑的。
这已经不是郝蛋儿今个第一次问这句话了,他的奶奶也不是第一次回答了,仍然是一点都没有厌烦的样子,面上挂着慈祥的笑容,迁就着她唯一亲人,说不清第几次缓缓的回答了她心爱孙儿的问题。
“是的,是的,从今个起你和林家的妮子就是未婚的夫妻了。”
说话的老奶奶白发苍苍的,脸上褶皱一层摞着一层,看起来少说也有七八十的年岁,这这地方已经算是高寿了。老人家的眼睛倒是圆亮的很,看不见一丁点的浑浊。满是褶子和老年斑的手上正在织着一条围脖,回着话也不见这老人手上的动作有任何迟疑,编织的动作麻溜的很。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和妮子成亲呢?”
郝蛋儿这个问题倒是第一次问出来,声音里边透着几分急切,眼睛死死的看着他唯一的亲人,想来已经酝酿了很久了。
“等到明年就可以了,你为什么这么急着成亲呢?”
老人说话带着几分调笑,眼睛迎向了孙儿的眼睛,似乎是想看见自己孙儿陷入窘迫当中的样子,里面柔柔的带着笑意,脸上的褶子都舒展了几分。
郝蛋儿面色发红,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成亲了,就可以住在一起了,两家人住在一起就不会冷清了。”
这话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自言自语。虽然声音不大,但是老奶奶还是听见了。老人暂时停了手里的活,朝郝蛋儿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跟前来一些。
郝蛋儿往前走了几步,就到了老人的身边。老人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满是心疼。
“孙儿,你是怕寂寞了是么?”
这句话说得带着颤抖,又满满的都是是落寞。
“奶奶,孙儿是怕你寂寞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郝蛋儿离的这么近了,就不必大声的回话,只是轻轻的回了一句。好在老人的耳朵还算好使,听的明白。
“孙儿,你要知道成亲了以后,小家要放在大家的前头,这样日子才能过得安稳。”
老人诉说着郝蛋儿还理解不了的经验,语气一直是绵软而悠长的,目光透过开着的窗户,看着外头积雪的屋檐,缓缓的陷入了回忆一般,停下了话头。
就这么呆了好一阵子。
“那爹娘就是因为小家才走的吗?”
郝蛋儿这句话像是凌烈的寒风一般,冲进了有些简陋的屋子里头,一时间连脚下的火盆都萎缩了几分,让人觉得有些冷。
这间昏暗而狭小屋子就是这祖孙两人仅有的安身之处了,大概就七八个平米的屋子里面,砌着一座占了一半空间的炕头。炕上坐着的老人身子佝偻着,腰后靠着一床不算厚实被褥,目光凝望着另一头小小的窗子外头。
地上的火盆里烧着几块不太好的木炭,就是这个屋子里仅有的热量来源了。郝蛋儿身上穿着一身满是缝补痕迹的衣裳,隐约还能看出是一身褂子,红色都被洗的成了淡粉色,有的位置只剩下一袭浆白颜色。
老人没有转头看自己的孙儿,手上又开始了织造的工作。
“孩子,你爹娘是为了小家走的,只是他们的小家太小了,连你都容不下,连我也容不下。”
嘴唇张合了好几次,好容易才说出了这么一段没头没尾的话,随后又是一段沉默。
屋子里面昏昏沉沉的,在剩下的那点空间里面放着一个灶台,边上还有一只三只腿的椅子靠墙放着。椅子面上立着两个牌位。“夫郝欣狻灵位”“妻郝周氏灵位”两个牌位在火光下勉强还能认清,牌位上的黑漆都被摩挲的褪色了,却一点烟火痕迹都见不到。
没有办法,这个家实在太过穷苦了。
“孩子,你爹娘的谎话我说了这么多年,你早就明白了吧。”
老人没有回头看她的孙儿,语气也还是十分平缓,但是那有些颤抖的肩膀将她内心的酸楚暴露在了郝蛋儿的眼里。
“奶奶,爹娘走了,我会有一天见着他们的。”
这孩子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他对死亡并非一无所知,但是也尽量的安抚着老人脆弱的心。
“你明年就要成家了,可是咱家没什么能给你当作聘礼的物件,好在林家不在意这些。都是普通的人家,哪还有那么多的讲究,但你以后可不能亏了那个妮子。至少你得像你爹一样,护持好这个家。”
“奶奶,我醒得的。”郝蛋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应下了老人的叮嘱。然后坐到了老人身边,轻轻的伸手抓住了老人的胳膊,老人还在编织着那条围脖。
家里越是贫困孩子懂事的越早已近成了普遍的事情,穷苦家的孩子可没有任性的资格。
“郝家奶奶!林家出事了!夫妻两个都死了,他家的妮子也被官差带走调查了!”
屋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祖孙两个的谈话,也打断了老人的回忆。
郝蛋儿翻身站了起来,一股脑的冲出了门外,顺手将门关上之后就循着声音去问具体的情形了。
老人在家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只来及说了一句话。
“真是作孽啊!“
声音悠长又苦闷,就像是这时候延绵的大雪一般。
外边又开始下起了雪,郝蛋儿问清了事情,急急忙忙的赶去了林家的小院。一路上雪花越下越大,落在他头上的雪也越积越厚。等他跑到的时候,地上的雪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踝。就在这短短的一小截路的距离里头。
雪越大了,天上阴沉沉的,城里被染成了一片银白,而雪一直没停。
“郝家奶奶也走了,你听说了吗?”
“那就剩下郝蛋儿一个了,可真可怜啊。”
“官府说林家的妮子是凶手,已经审问完了,就地处死了呀!”
“你相信吗?反正我是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嘛!林家的妮子谁不知道啊。”
伴着邻里的闲话,郝蛋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这些人没有半点顾忌,就在郝蛋儿家的窗户外头肆意的谈论着他的事情,与其说是关心,更像是在恶意的嘲讽一般。
“你要像你爹一样啊,护持好这个家。”
老人的声音似乎在他的耳边再度响起,地上的火盆也终于烧完了最后一点的劣质木炭。郝蛋儿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短了很多的围脖。这是他奶奶送给他的订婚礼物,但此时他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和一条没织完的围脖了。
府衙外边正在施粥,郝蛋儿穿着那身本来为了订婚的旧棉袄走到了这里。
今天的雪格外的大,地上前些日子清扫之后,又是厚厚的一层堆积着。街上没几个人在这地方,施粥的官差也是有气无力的缩着袖筒打着盹。粥锅底下的火灭了不知有多久了,锅里半点热气都没有。
“请给我一碗粥,谢谢。”郝蛋儿轻轻的呼喊着打盹的官差,想要讨碗冷粥喝喝,以便回去以后挨过这个没有火和食物的日子。
打盹的官差在这个天气之下,不可能睡得很死,一下子就醒了过来。这地方是泉州府,向来是没什么乞丐灾民的。即便偶尔有逃难过来的无论男女也都去投了军营,男的出力气,女的去做纺织工。不会落得在街上溜达的结果。这个来讨粥喝的小子是这个冬天里唯一的一个。
所以官差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哦,郝蛋儿。真是个倒霉的孩子。”官差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又闭了嘴。只是默默的将粥锅底下的火打着了。
“稍等一会就好。”
郝蛋儿从来没见过这个施粥的官差打过底下的火,也从没见过这个官差带回去过剩下的木炭。他等了一会,官差给他盛了两碗热粥,都是从锅底下舀出来的,稠得可以立住筷子。
郝蛋儿喝了一碗,将另一碗端在了手里。
“哎呀,今天看来是没人来喝粥了,这炭火也烧完了,收工喽!”
官差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一个人收起了摊子。锅里的粥被他装进了个罐子里头,锅和碗放在了扁担底下挂着,自说自话的就走了。地上的木炭还在慢慢的燃烧着,边上是一个布褡裢里头还装着些没用过的好木炭。省着点用至少能用个三五天的日子。盛着粥的罐子也在拉在了地上,没被人家收走,许是大意忘记了吧。
“谢谢。”
郝蛋儿的话当然传不到那个官差那里去,说出来也只是他想要说罢了。
“当官一点都不好,凡是总是说罢了。违着上官就施粥,眼见不公管不了~”
远远的还能听见那个官差唱着歌儿,只是声音越来越小,直到随着官差的身影一同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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