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李泉离开烁城,已经有一整天的时间了。
尚春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也有一整天的时间了。
房门从早到晚,一直紧紧锁着,柳文进不去,她也不愿出来,房间里安静得仿佛没有人在。
窗户开着,窗外的风景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好,大街上也很安静,安静得只有人来人往的声音,可尚春却似乎听不见,只是单手托着下巴,坐在桌子前面,一个人发呆。
脑子里翻来翻去,却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而遥远,时而贴近,可无论如何,却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总像是罩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下意识的,尚春伸手在面前挥了挥,像是要拨开挡在眼前的那一层雾气,可手才伸到空中,却猛然惊醒,原来不过是自己在胡思乱想。
揉了揉脸,她双手捂面,撑着桌子许久,才终于抬起头,眼眶却是有些发红。
打开房门走出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楼下小二正坐在略有些空荡的大厅里休息,长凳都已经摆上了桌面,那小二面前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面。尚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方发现自己似乎一整天都没有进食,李泉走了,没人再提醒她要准时吃饭了,忽然间有些失落。
听着脚步声缓缓从楼梯上下来,那小二放下匆忙的筷子,回头看去,尚春正一脸黯然地走过来,抬手便将一张长凳从桌子上撤了下来。
“客官这么晚还没睡?”小二有些诧异,多嘴的问了一句。
尚春却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头也没回,只淡淡说了一句:“厨房里,还有吃的吗?能不能给我弄一点来?”
小二一愣,抹了抹嘴,随即放下筷子起身:“厨子已经回家了,您要是不嫌弃小的手艺差,小的就给您随便做碗面去。”
“不嫌弃。”
“好咧,您先坐会儿。”小二屁颠儿屁颠儿跑去了厨房。
的确,只是一会儿,那小二的速度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青菜面就摆在了尚春面前,瞬间氤氲了她的整个视线。
虽然简单,却绝对管饱。
尚春简单说了一声“谢谢”,便拿起筷子,埋头吃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吃着,好像已经饿了很久很久,可吃着吃着,却突然觉得眼睛有点不舒服,痒痒的,还有些酸涩。
“啪嗒”一声。
汤碗里溅起了什么。
尚春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用力眨了眨眼睛,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盯着面前的碗很久很久,然后将碗从自己面前推了开去,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句:“没有小泉子做的好吃呢。”
而身后那小二正将长凳往桌子上面摆,这里本就安静,尚春虽然说话的声音很轻,可还是被他听见了,他拿着长凳的手颤了颤,没有说话。
“客官,夜深了,早些歇息吧,小的就先去睡了。”那小二站在那里,背对着尚春,却说了这样一句话。
“好。”尚春淡淡应着,依旧没有动作。
那小二站在那里看了她一会儿,终究还是什么话也没说的转身去往了后堂。
“小泉子……”尚春轻轻唤出了声。
掀起隔帘的背影,倏地僵硬了一下,随后消失在那之后。
而与此同时,黑夜之下,有两个身影在携手狂奔,月光躲躲闪闪,林子里的灌木丛影影绰绰,仿佛前后左右都埋伏着追击他们的人,不知道前面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要跑向哪里,只知道不能停下来,因为他们还在追。
呼吸声急促着,在这两人之间的空气中流转,明明是凉快的天气,却因为奔跑而硬生生出了一后背的汗,冷热交替着,开始有些不支。
“我……我跑不动了。”她这辈子从未如此夺命的狂奔过,那人牵着她的手,第一次这么紧,紧得几乎疼痛。
“他们还在后面,抓不到我们,他们不会罢休的,不能停!”那是李泉几乎暴怒的声音,手上的力度又再度加强了,脚上的速度也紧跟着加快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妖力竟然无法发挥,似乎并什么东西抑制住了。然而即便如此,作为一个年轻力壮的后生,他竟然连那群老弱妇孺都打不过,若不是陶清澄在紧要关头开了门,他立刻钻了门缝进去,还真不知道后果是如何的。
回头仔细想想,那村子里一个年轻人都没有,每一处角落都透着安详平和的气息,不过是因为这里有一群耽于安稳的人。不过这村子里的时间,似乎与外界的又有所不同。
陶清澄不过在那村子里待了半日有余,便有了白发,要知道,她如今还不过是一个十八年华的大姑娘。
汗如雨下。
体力透支。
陶清澄踩着了一颗滚圆的石子,脚下一软,当即便跌倒在地,手掌狠狠擦在凹凸不平满是石子的路上,登时便擦破了娇嫩的皮肤,来不及呼痛,李泉二话不说便将她扛上了肩。
“这个时候在这里停下,就等于躺着被他们绑回去,你想年纪轻轻就老死在那个村子里吗?”也不等陶清澄开口,李泉便率先扔给了她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
至此,陶清澄缄默。
也不知是奔跑了多久,似乎是奔出了林子,月光敞亮了许多,大大方方落在二人身上,雪白得一塌糊涂。李泉大口大口喘着气,回头望去,那黑暗之处,还闪着点点火光。
他们还在那里,他们还没有放弃。
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李泉咬了咬牙,向着山下再度奔了出去。
尚春一个人坐在客栈的大厅里,只有面前一盏油灯陪着她,吃了一半的面已经凉了,汤面上浮了一层薄薄的油脂,雪白的,一点一块。
她突然间觉得有些心悸,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着,抬起的手掌在微微颤抖着,怎么也无法控制。
她起身,走到门外,抬头望高悬于顶的月,月光并不明朗,似乎弥漫着一层淡黑的乌气。
不安。
很不安。
客栈后院中,那小二坐在井边,也抬头望着月,口中轻声说着什么:“你说,她一个要修仙的人,怎么能动感情?”
“她如今还是人,七情六欲,是正常的。”一个声音回应着他。
“是你没把她教好。”那小二突然有些怒意,随后又说:“不,是你根本没好好教她。当年我牺牲自己,牺牲了那七十八口性命,也要她护住无迹神书安然离开,是因为只有她才护得住,本想着这些年在你身边该是会成长为一个成熟稳重的人,你却把她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人间有一语,乃傻人有傻福。你不觉得,小春如今这般,才是最适合保护无迹神书的吗?”那声音不愠不火,连语速都是慢吞吞的。
那小二听着,冷笑一声:“呵,妄动儿女私情,哪堪重任?”
“小春天资聪颖,左意三剑三重境界,她已融会贯通,更是学会了我不曾教给她的东西。你不在的时候,她即便没有那些记忆,也始终都让自己活得像个死人。那张她写给自己的纸,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写,她却还是照着做了,她是你的女儿,你还不了解她吗?”不知何时,声音的主人出现在了那小二身后不远处的角落里,雪白的衣袂落地,脚步声也轻轻响起。
“她不是我女儿。”
“的确,她不是现在的你的女儿,但不可否认的是,过去的你,也是你。你总有道理,也总是很冷静,冷静得让人觉得你不可理喻,可这一回,你觉得我说的可对?”风重望着面前的陆饮冰,虽说还顶着一张普通小二的脸,可那张皮下面,实实在在的,曾是一颗冰冻的心。
陆饮冰不再说话,安静地坐在那里。
“如今算好的时辰快到了,头顶的月亮也快圆了。”与陆饮冰交情深厚,自然清楚他的为人,风重也并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人,他仰起头,感叹了一句。
陆饮冰也随着看了一眼,心中渐沉。
头顶同一轮月,可不同的人看了,却有不同的心境。
李泉瘫坐在一块巨石后面,他已经几乎虚脱,连喘气都觉得异常疲累,冷汗一涔一涔往外冒,整个身子都因为脱力而颤抖着。
这一块地方,很陌生,从未来过,却让他感觉特别安全,开阔的一大块草坪,月光透亮,只要有任何生物出现在周围,就能立刻被他发现,就算如今的他无法战斗,却也至少能在对方靠近之前想出应急对策。
他的妖力的确被什么东西压制了,想了想,恐怕也只有那村子里的水了。
闭了闭眼,一阵风起,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耳边草叶子拍打作响,黄叶落在地上,被那风吹得滚了好几个圈。
忽的,李泉想起了当日在谢花坡,尚春还枕着他的胳膊,睡得香甜的模样想让他就此停格一生。
当春已到,花已开,酒已香甜,人月也该是两全的。
只是,如今恐怕只有尚春还不知道,约定好的时辰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