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季本来以为相伴的快乐日子总能多延续几天的——事实上他也不敢细想,这太糟心,想得多了他心里就难过。
从钟山上秋猎归来的三天后,那天晚上李翼和蒋锋在房里商议了格外长的时间,出来后神色都非常凝重,饭桌上李翼也没有跟以往一样,总说出些什么不好听的话来,而是快速吃完就回房了,蒋锋随后跟上。
“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么?难道他们要走?”沈季心里惴惴不安地猜测,共处了小半个月,真是舍不得!可当时七爷住刚来时就明说了,在沈家就是歇脚,不会待太久的——非亲非故、想拦一拦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洗完澡后他在房里心神不宁地踱来踱去,手里倒是捏着一本书,可根本一页都没有翻动,“要不,我直接去问问三哥好了!”沈季定下心来决定,反正自己再怎么猜测也不知道事实,不如直接开口问。
“叩叩”刚想出去找蒋锋问问,房门就被敲响——这是头一回有人敲他的房门,沈季顿时心里更加不安,一把把门拉开,发现蒋锋站在门口。
“三哥过来了啊,来,快进来坐!”
蒋锋一贯是沉默的面容,进来坐下后,垂下眼帘,似乎是想着要怎么开口更加合适,房里一时静谧下来。
没错,他确实是过来跟沈季告别,准备离开的。不日就是夏国万寿节,契国使臣们早已到达边城都府,只等着王爷过去汇合,共同出发前去贺夏王万寿。而这段日子里,他和李翼一直都在暗中筹划、推演,已经把计划都定下来了,离开沈家前往都府是必然的——只是不知道怎么跟沈季开口比较好。
“三哥,你跟七爷……是要走了么?”很少看到蒋锋有这么为难的时候,沈季故作镇静地开口打破了沉默。
既然开了头,话也就得接下去,蒋锋颔首:“是,有要事在身!”
桌上的油盏“啪”一声,爆了朵小小的灯花,屋子里除了沉默对坐的两人,还有灯光照射下影影绰绰家具的影子,沈季伸手拿竹签挑了挑灯芯,让屋子里重新变得明亮些,此刻他忽然不止觉得难过不舍——还觉得非常委屈。
是的,他觉得委屈!
像是从前知道了穆东要离家投军的消息,年幼的他抱着哥哥哭得声嘶力竭:一方面是难过、不舍,习惯从小跟随着前方穆东高大背影的他,根本无法接受哥哥要去遥远的贺州去了——不仅轻易不能回家、还可能有生命危险,他居然有可能永远失去这位可敬可亲的兄长;另一方面,他心里觉得穆东这样是不对的,做哥哥的怎么能随便抛下爹娘和弟弟,自己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呢?明明从小这么疼爱自己、在家里也住得好好的,为什么非得走呢?
此时他同样板着脸、犯倔了,觉得三哥蒋锋这样也是不对的,在沈家住的好好的,明明知道沈家就自己一个人待着,可他同样也是说走就走!好歹……强烈的委屈和愤怒,让他迅速鼻酸眼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不敢抬头,怕被蒋锋看见自己哭泣。伸手拿着竹签,胡乱戳着灯芯,发泄自己的不满——终于,成功地把灯盏给灭了,室内顿时一片漆黑。
——这下好了,什么也看不见,无声地落泪也没人看得见了!沈季抬起头,任由泪水滑落。
从自己说出确定要离开的话后,蒋锋看着沈季垂下去的头就没抬起来过,看他一声不吭、微微发抖地手紧紧捏着竹签,泄愤般把灯灭掉,蒋锋心里明白,这是少年伤心了、气狠了、又不知该如何表达。
黑暗中两人对坐,人的感官在这样的环境中格外灵敏起来,侧耳倾听,有人发出压抑的、小小的抽噎声。
沈季努力睁大眼睛,一边强迫自己立刻停止哭泣,一边望着黑暗中蒋锋的轮廓,他心里还尚存一丝希望,他在等着期望中的解释。
等了良久,他听到对面长长叹息了一声,一只粗糙的手掌小心地抚上自己的眼睛,慢慢把泪水拭去,黑暗中传来低沉的安慰:“你哭什么?怎么动不动就哭呢?嗯?不想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本来蒋锋过来是想着告诉沈季,自己必须得出任务去,让他安心在家里等候,可以先把行李收拾好,等着自己办事回来,就可以带着他一起回贺州——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沈季光听到自己要走,就掉眼泪掉得这么厉害!让他的心钝痛不已,现在算是了解了这小东西是何等的不安、脆弱,那他的计划就完全没有办法说出口。
此次任务,不可谓不凶险,或者说每一次的任务,从来就没有百分百全身而退的把握,虽然他直至目前还活得好好的,可下一次能否平安归来——只有老天才知道答案了!如果贸然开口,让沈季在家里等着自己归来、一同去贺州,他肯定会乖乖的等、极有可能还是痴痴的等,某些方面这少年一直愚拙。
如果自己受伤了、甚至战死异国了呢?杳无音讯,这就等于是进一步伤害了沈季——算了,就让他先以为自己永远离开了吧,如果老天眷顾、再让他活着平安归来,那么必定要再来这钟山脚下,带着沈季一同回贺州;如果……如果有了万一,想必沈季年纪还小,等过些年,结识了更多的人、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自然会把前尘往事看淡的。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尽量别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别给他留下过多的回忆。蒋锋明白,自己已经对这个少年抱着有不可告人的意图,其实是很卑劣的小人行径: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有意无意的仗着自己年长,见识、经历都比沈季丰富,暗中不动声色地诱导他,让他一步步心甘情愿地走到自己身边,眼下明显已经取得了些成效——沈季是极为信任自己的。
“三哥……你真的……必须要走么?”沈季抬头,不死心地追问,脸上的温热手掌宽大修长,让他觉得心安。
虽然黑暗中看不清楚,可蒋锋分明已经感受到近在咫尺地肌肤温度,知道沈季此刻必定是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可惜此刻他心意已决,硬逼着自己开口:“沈季,我真的得走了,不能耽误了正事!”
“那……那事情办完了之后呢?”你还会来看我吗?在我家你不是住得挺开心的么?恍如抓住了唯一的机会,沈季赶紧站起来,拉着对方的手紧张地发问。
“这只有等事情办妥了才知道。”果然,这小东西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那自己就更加不能轻易许诺了。
失望忍不住浮上心头,他松开蒋锋的胳膊,勉强出声:“哦……这样啊,那……你……和七爷,要多注意安全。”
“嗯,会的!沈季,你在城里有亲戚么?如果有,搬过去住,别一个人住这儿!”怎么放心得下呢?文弱又胆小,外头随便来个人就能把你制住。
“没事的三哥,我一个人住都习惯了,你和七爷来之前,我就住得挺好的!”
——那天晚上吓得脸色雪白、哭得跟花猫样儿的是谁?
“沈季,你给我牢牢记着,面对强大的对手,如果你有先下手的机会,千万别手软,活下来就是最要紧的,知道吗?”即将分别,要叮嘱的太多,在他看来,沈季想独立生活还差得太远。
“……”何当共剪西窗烛、再续青城夜语时?
静谧黑暗的室内,蒋锋慢慢地把想到的事情都交代一遍,沈季低头呆呆坐在对面,被失望笼罩着,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困得坐不住了,就趴在桌子上接着听,意识即将抽离之时,他恍惚觉得三哥把他抱上了榻,给他脱鞋、盖上被子。
“你叫沈季,那你哥哥叫什么呢?”三哥似乎是直接贴着自己的耳朵发问,又热又痒,沈季下意识缩着脖子、把头偏开,他困得睁不开眼睛,根本不想开口说话。
黑暗中空气仿佛粘稠得化不开似的,迷茫中,总有人在自己耳朵、脖颈处来回摩挲、抚弄,这种感觉太奇怪,可沈季却依然安心躺着,因为他相信蒋锋。
“……唔……”感觉耳垂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他人又挣扎着清醒了一会,还是紧紧贴着耳朵的问话:“告诉三哥,你哥哥叫什么,不然不给你睡觉!”
“三哥别闹我,已经很晚了啊!”带着浓浓地困意嘟囔着,又过了好一会,脑子才反应过来,他睡梦中还是带着些得意地回答:“我哥哥啊,我哥哥叫穆东!”
穆东!吁,原来还真是穆东,虽然兄弟俩不同姓让蒋锋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好歹问出来了,看来这小子一直夸得天上地下全无能比、人间只此一个的兄长,还真是贺州大军的参将。不过,如果是穆东,那就怪不得沈季这么崇敬了,那确实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
此时他坐在床边,借着窗棂出透进来的几缕皎洁月光,沉沉地盯着酣梦中的少年——真是考验人的自制力啊,刚才抱着他上榻、伺候他盖被子的时候,就忍不住借着逼问他兄长姓名的由头,俯下身去纠缠了好一会,气血翻滚之时,情实难自抑。费多大的心力才逼着自己放开他、重新坐起来。
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蒋锋才最后快速俯下身去,轻轻印上榻上之人光洁的额头,再次给他掩了一次被角,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