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太晚,加之天气又冷,沥水爸豪迈,“那你今天就住在我们家吧”,说着由着沥水妈晕头转向地扶进房间。
沥水家自然没有言若家的大,家具装修一律沿用朴素的风格,白墙素瓦,甚至窗帘也是碎花棉布系列的。总共三个房间,平时一家人住正合适,多一个人便有点捉襟见肘了。
沥水妈让沥水和沂水睡一间,言若就睡在沥水原来的房间。
言若第一眼就看见绿色的被单上堆满丹尼熊,或大或小,憨憨的,表情各异。
他抱了手,倚在门框上,看着女孩把丹尼熊一只一只地转移到书架上,莞尔,“你每天就和这么多只熊睡在一起?”
沥水认真纠正,“它们叫丹尼熊。”
言若妥协,“所以你不觉得挤吗?”
“这样我正好可以左拥右抱。”沥水说完,感受到了某人戏虐的目光,咳了一声带过。
言若打量着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的书,从一年级到高三,无一不齐。他随手抽了一本,翻开,沥水整齐的字迹呈现在眼前。有点用力的,蓝色的圆珠笔笔记,每一个字都能在背面找到凹凸不平的刻印,因着时间有点长,蓝色墨迹浅浅晕开。
“你最喜欢这里面谁写的文章?”言若纤长的手指一页页地翻着书,表情安静,目光专注。
沥水挠头,想了想,“鲁迅的吧。”
言若的眼睛突然亮了,满目柔和,“为什么?”
沥水绞衣角,不好意思,“因为……因为他的文章一般都不用背诵。”
言若哈哈哈眉眼笑得温暖,他伸长了手揽了沥水的腰在身上坐着,“果然是我们沥水的答案。”
彼时沥水穿着的是一件连帽的卡通睡衣,材质棉棉的,身上有淡淡的牛奶味道。
“其实我最喜欢的作家也是鲁迅,”他的手轻轻地顺着她的头发,“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住在爷爷家,我爷爷是司令,待我很严格,我和妹妹相比,他对我的要求总是多一点,那时候爷爷喜欢让我们读他们在过去私塾里读的那一套书,他的一个文官出身的老战友就一边和爷爷喝茶一边端着一把戒尺看我读书。所以我比旁人更加明白鲁迅笔下百草园的乐趣。”
“后来我回B市念书,我爷爷却要强留我妹妹,直道大城市好归好,终究太过浮华,养出来的女孩都太不端庄。”
沥水被言若一句“现在的女孩都太不端庄”说得低下了头,绕衣角,言若早已察觉,眼睛亮亮地看着缩在怀里的女孩,“我也不稀罕我爷爷眼中的端庄。”
沥水刚想说“你其实可以稀罕的”却突然发现自己坐在言若身上的姿势要命的……不端庄……
本才及膝的棉质睡裙因为屈腿坐着的缘故才堪堪盖住一半大腿,纤细葱白,风姿撩人,拖鞋掉在地上,雪白的脚踝悬在半空中。
沥水大囧,企图把裙子扯长一点去盖住不端庄的身材,但是此举一出,本来还如鱼得水的气氛顿时有一点尴尬。
“那个啥……我觉得有点冷”,说着站了起来。
言若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恩,确实有点冷”,然后下意识地把袖子往上撸了撸……
第二天早上,言若推开门的时候,沥水已经在摆好早餐了,沥水妈招呼言若坐过来,“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
因为早上刚起床,言若难得地带了鼻音,“谢谢阿姨,睡得很好”。
其实,昨天晚上,沥水回房间睡觉后,言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棉被里,枕套里全是沥水特有的香味,像细小的发丝一样撩人。
沥水拉了言若的手,拥挤在人群中。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像泡温泉一样。
街角传来锣鼓的声音,人群较之别处更加密集。
“找到了!”沥水开心地指着一处,戴着一个兔子耳捂,攀着言若的手兴奋地跳起来。
“你还记得鲁迅笔下的社戏吗?”
言若点头。
沥水嘿嘿,“你运气好了,没写作业也能来看社戏喽。”
Z市的民风民俗作为观光项目之一,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被大肆宣传,与时俱进。大城市的游客自然没有经历过这种活动,存了好奇新鲜,夹在人群中不时赞叹,手机咔咔咔,神态饱满的角随着一瞬的曝光定格了表情。
这些戏剧演员脸上都精心地描摹了粉底,用色大胆,将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一悲一喜酣畅淋漓地体现,当初看霸王别姬的时候,张国荣唇色鲜艳,执了软笔,认真地在眉间行云,不觉女气,反如阔水趋深,泼墨渐淡,刚柔并济。
言若人本来就高,台上的一幕幕自是能看清的。女孩夹在人海中,言若为她圈了一个小小的空间。
“你能看见吗?”
因为周遭声音嘈杂,沥水提高了音量。
言若点了点头,弯腰附在她耳边,“但是他们是用方言唱的,我听不懂。”
然后两人哈哈大笑,一个看不见,一个听不懂,不就像瞎子和聋子一般吗?
瞎子可以和除瞎子以外的人在一起,聋子可以和除聋子以外的人在一起,所以她们不是一定要在一起,只是更刚好。
沥水拉了言若的手挤出了人海,张望,“你知道吗?以前奶奶会带我们一群小孩子来看社戏,戏文唱得千折百绕,我们是听不大懂的,我们愿意来便是因为那时候奶奶会给我们买难得的糖画。”
言若被她拉着,笑,“那边不是有好多做糖画的吗?”
街两旁是有很多画糖画的,多是中年的模样,用的也是先进的设备,小朋友叽叽喳喳围成一团,手里面有三四根,眼睛却还是看着未成品的糖画。展示的样品全是时下比较流行的卡通形象,诸如大白,小黄人等。
沥水摆手,“这街上卖糖画的都是小镇开发后涌进来蹭生意的,比不上我们那时候的手艺人,用的糖好,画得花样也精致。”
沥水说着七拐八拐进了一条游客不是很多的胡同,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端了一张木凳,身边转悠着一条大黄狗,只有几个本地的小孩,穿着寻常的靛蓝花布,一脸天真地蹲在摊子前。
巷子深深,桂香阵阵,弥深,弥醉。
老人坐在桂树下,点了小小的火炉,将汤勺里面的糖浆仔细融化,迅速而耐心十足地在铁板上左右移动,不多时一个栩栩如生的龙图腾就出现在面前。
孩子们举着糖画欢呼着跑开了。
老人扶了扶眼镜,看他们,“给孩子买的吗,正好我这里也只剩下一份的糖浆了。”
他说着,掌了勺,放在炉火上仔细地溶。沥水脸红,但也没解释。
“看你们的样子应该也是本地的吧,要不然外面一大排画糖画的你们不会巴巴地跑到我这边来。”老人眯着眼睛看向巷子外面的人头攒动的繁华,呵呵笑。
“老伯为什么不去外面招呼生意,这巷子偏得很,游客都寻不到这里来。”
老人用银棒搅糖浆,“我们传统的手艺人都是傲气的,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盼的人自会寻到这里来,老朽也愿意和这些有缘人说说话。”
沥水莞尔,看见另外一个碗里面单独放了一些黄橙橙的糖块,心下疑惑,“老伯,这糖为什么单独出来了?”
老人彼时已经在浇筑,手左右均匀地移动,脚上穿了最普通的蓝底人字拖,屈腿,乐呵呵,“那是专门给我老伴准备的低糖材料,我老伴糖尿病,喝中药总嫌苦,我每天都备一根。”
“可是那样糖画不就不甜了吗?”
老人笑开,露出因为常年吸烟被熏黑的牙齿,“她愿意相信是甜的啊。,后来偶尔吃到什么真正的甜食反倒说没我的糖画甜。”
所以,很多人都唯物,是因为没有勇气唯心吗?
说话的功夫,糖画已经做好了,只有一根,在阳光下像琥珀一般的黄橙橙的。
“以后你们不要来这边找我了,我今天就正式收工了。”
沥水惊讶,有点伤感。
老人把一套工具收好,慷慨地赠与他们,“这些铜罐铁勺的,虽然我用了六十来年,铜绿都磨掉了好几层,但是还能用,我送给你们,便是不会做糖画,难过的时候溶点糖吃也是甜的。祝你们小两口幸福甜蜜。”
言若风衣长身,接过塑料袋,表情虽沉默,倒是肃然地鞠了一躬。
两人一人一半分舔着糖画,走出长长的巷子。
彼时日光一瞬倾城,像宏大虔诚的佛语,无声,悲悯。
两人淹没在满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似乎谁都那么平凡,谁都那么卑微,镜头往上一直拉,直到能够容纳一整条人流的时候,所有人似乎都世俗而笑得宽容。
“沥水。”
女孩闻言,侧头,因为吃了糖,她的嘴唇裹上鲜艳的色泽。言若浅笑,呼吸徐徐喷在她的脸上,唇瓣轻合。
沥水红了脸,“干什么?”
男孩的手冻得有点苍白却有劲,“糖没吃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