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九图
从青灯镇告别老头和香寒已经约莫有半个月了。一路向南走，唯一不同之处，便是尔尔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按照老头和香寒的说法，枯骨女虽是他们此行的目的，但现在也奈何不得她。既然她对我看起来也没有恶意，她愿意跟着我，就让她跟吧。
这话说的我一阵胆寒，也是颇为无奈。
至于为什么枯骨女喜欢跟着我。我也不得而知。
就这样，半个月来她时而出现在我面前，一不讲时机，二不作规律。往往一觉睡下睁开眼时就看到她端坐在我身边。
我与她讲话，她也是爱理不理。
一来二去，我也习惯了这种似有若无的“陪伴”。
这样也好，如果哪天我在睡梦中被吃了去，到了阎罗殿，我也有人，不，有鬼可以指正。不至于稀里糊涂。
青灯镇的故事算是已经告一段落了，至于那消失的第三具尸体在哪里，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灯油鬼布下的局，我们几个也是否早在一开始就被当成了这局中棋子……
既然事已至此，一切也就干脆让它不得而知了吧。
恍如昨夜一场旧梦，不知道醒来时又是个怎样的光景。
不说了，前面的城庄就是远近闻名的九图。
九图盛名，不在山高水长，不在弄巷小桥，不在清酒佳肴。
天下美人，唯九图独占去一分。这儿的女子各个轻柔曼胧，婀姿窈窕。多的是沉鱼落雁，从不乏闭月羞花。慢慢地这儿就成了文人雅士呷妓冶游的圣地。没错，在外人看来，九图便是这样一个寻花问柳之所，在这里你大可只谈风花雪月，不管家政国事，无须书生意气，不求雄姿风发，只要腰缠万贯，这九图便是你醉生梦死的酒池肉林。
我唐近水今天也能有幸一睹这烟花之城，想着想着也不由地笑出声来。
“哼哼，男人啊。”枯骨女也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撑着红纸伞一脸不屑。
“姑娘也是要随我入城？”我稍作询问，见她没有理睬，也在意料之中，便独自收拾好包裹准备进城。老头子临走前塞给我一些盘缠，若省着点用，还可过活些时日。
一入城便被撞了个前仰后翻，回过神来也没见着谁。大街上多得是一对对男男女女，甚是壮观。大抵都是你侬我侬，说着些海誓山盟。虽说明明是钱财交易，却偏偏看着更像是相敬如宾的结发夫妻。
这世间男子来了九图之后就好似当真变得钟情如一那般，饶是满大街的出双入对，却也不曾看见有谁家公子身旁有好些女子。
九图城要比一般的城镇富饶的多，城中最出名的当要数阑珊阁。在这片青楼地，阑珊阁当真算得上技压群芳。此间女子多为温润儒雅，琴棋书画多少会一点。
“这位公子，可否里面小聚。”一个搽拭着红粉的姑娘撵着袖巾用手指点了点我的襟口，颜容姣好，身段也算不得几般差。“公子您独自……”话刚说到一半，她讶然地看着我身后，连忙收敛了几许：“不好意思公子，方才奴家尚未看到公子已有佳人相伴，叨扰了。”
说罢微微一笑，兀自退去。
我回头一看只见枯骨女的脸色有些微微泛白，不太寻常。瞥见她面色不善，赶紧收敛起笑声来。想她一世女鬼，连窃师都奈何不得她，如今却被人当作青楼女子，怕真是有苦难言。
我倒是真怕她一气之下转身便走，这一路上她已为我挡了不少风尘女子，也省得我清闲。
我本就盘缠不多，又岂会当真浪费在这烟花里。
游览一番，四处走走，早日离去便是。
奈何舌头不争气，瞧见好吃的，怕是走不动了。
美人地怎可无有佳肴。
“糯、糯、糯！香、香、香！”这个男人手里捏着半个黏糊糊的糖藕，还有半个咕囔在嘴里，塞得满满的。
我只觉得舌下生津，鬼使神差就凑了上去，那糖藕圆润如意，条理丝丝可见，断处还有糯米藕丝粘连，晶莹剔透，好似在晨暮的雨露里浸过一般，让人忍不得含上一口，可解白馋。更过分的是，那糖藕上还有点点金黄可叹的桂花，这还未有入秋。
“朋友、朋友。你这糖藕在哪处寻得？”
他好像很讨厌在享受间被我打断，语气颇为不善：
“阑珊阁，香薇姑娘……”
反正我也无意听清他后面在说些什么，直奔阑珊阁。
枯骨女不知何时离开了。反正她也不愁肚子饿或是不饿。
这阑珊阁里当真是内有乾坤，与一般的青楼妓院不同，丝毫没有半点酒肉味，他人若不知，还以为是谁家垒起的亭阁小憩，专供文人雅客吟诗作画，消磨光阴用的。阁正中是一个盘旋而上的楼梯，梯上雕有万花，随着楼梯一起扶摇而上，木刻精细，煞是好看。
阑珊阁里的老鸨统一称之为莳花，取之栽种万花之意，也有一点时时落花的味道，大多都是以曾经的花魁老来之后，还愿意呆在这里的，留下作了莳花，专门培养下一批姑娘。一是对这地儿大概有感情；二来，怕是把大半辈子都丢在了这里，出去之后，也不知道如何适应那外面的生活，干脆，关一辈子便罢。
好在香薇姑娘的糖藕似乎很是出名，不少人都是冲着它来的，这一路上也并未有太多纠缠。明了我的意，便把我领到了香薇姑娘那儿。眼瞧着还有好些人在门口候着，那我也只好候着。
“李尊儒公子、林孔公子、王休公子是今天签出来的最后三块糖藕的所有者，其他公子且先回去吧，明儿个赶早。”就见一个侍女出来捎了口信。
那三人喜出望外，好像很是得意，至于其他人，多得是垂头丧气，悻悻离去。
我还尚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差点被蜂拥下楼的人群挤了个趔趄。真是见鬼，今天怎么老被人撞。还在我出神的时候，那侍女却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公子，我家小姐在里面等你。”等我？谁？你家小姐是谁？香薇姑娘？
这真是让我越发不解……
那女子端坐在桌前，屋子里没有点蜡烛，我却能看清她的脸。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拂过她身上，落在木桌旁，洒亮了屋子，也顺带弄清了她的脸。
我从没见过她。
“公子请。”侍女把我引到了桌子边坐下，便自觉地退了下去。
离得近了些，我便更方便看清她。大约三十来岁，却并不妨碍她倾世的容颜影染着这个世界。岁月姑且带走了她的娇艳欲滴，却尚又留下了几点……不，即便这样的她的轻浅的笑却也渐染了几些甜稚。唯一不足的是那双眼睛，像是看透了世间沧桑一般，像是死了一样。尚是如此，也足以让我看得出神。
等等，何时入的夜？
我用尽力气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试图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我随着侍女进了房间，忽然觉得头疼得紧，毫无征兆的摔倒在地上，浑身无力。侍女在我耳旁惊呼，我却无力回答，眼睛好酸，要慢慢合上了，她还是坐在那儿，好像在看我，她……
“公子，公子？”她轻轻地唤了两声，好让我醒过来。
“在，我在。”倒是她先开了口，打破了尴尬地气氛：“小姐芳名？”
“香薇。”说着，她用手指沾着水在桌上写下。果然是她！
“碧脑浮冰，红薇染露。此名甚好。”
“公子是个文人。”
“你知道？”
“知道。”她微微侧了侧头。“公子为官？”
“往昔。小姐认得我？”
“不认得。”
“那是小姐认错了人？”
“岂会。”
“那小姐为何……”
“我恰是在窗前望见了公子，颇觉得有缘，便邀公子上来一聚。”
我走到窗子口朝外望去，明月高挂，照亮了我白日匆匆走过的街道。又坐了回去，换了个角度，好看清她。“哪点有缘。”
“公子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哪点？”
“愁。”
“我不愁。”
“恩。。”
“那人呢？”我怕陷了尴尬，继续问道。
“不知道。”
“不知道？”
“十几年前就不知道了啊。”
我默默地不再说话，怕是戳到了人家的伤心处。
“公子从未来过九图？”香薇看起来像是浑然不在意，又继续起了话头。
“是啊。”这的确是我第一次来到九图，倘若不是如今流落至此，怕是这辈子也无有机会来这儿，祸兮福矣。
“公子可曾听过九图。”
“九图之名盛矣，天下又有何人不知呢。”
“天下之名和公子亲眼所见之景，公子如今有何感想。”她为我斟上了一杯酒。
“一样，却又不一样。”
“公子不妨说说。”她安静在一旁看着我，像是很感兴趣。
“都说九图是天下之青楼院，当真不假。只可是，这里却并不像我原先想象中的那样酒池肉林。”我饮尽一杯酒，她便为我斟上一杯。
“公子可是在奇怪为何九图女子如此之多，却从未见得有谁人身旁站着两个女子。”
“是。”
“公子不知，九图城有个规矩，但凡来这儿寻欢作乐的男人，无论身家地位，钱权高低，都只能找一位女子陪伴。”
“谁来都一样？”
“谁来都一样。”
“皇帝也是？”
“皇帝也是。”
“谁定下的规矩。”
“九图城子。”
“好，好个九图城子！”我不禁大笑起来，不知为何内心酣畅。“姑娘不说说为何？”
“九图城之所以有今天，全靠姐妹们。从前的九图城穷困潦倒，却又安居一隅，谁也不会来这儿。直到有一个叫做申公巫的大家到了这里，勾结权贵买下了整个九图城，改造妓院，吸引士商大贾。”
“后来呢？”
“申公巫被人杀了。”
话说到这儿就可不必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