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一片死寂,掉根针都听得见。苏莱特可以看见罗兰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自从他宣布“我们开会”以后,后面的话都被静了音。罗兰说过,禁锢咒也是大会的门票,现在看来,倒不如说是道界印。没有印记的人,就算坐在会场,也听不到大会的内容。
苏莱特的右手边是条过道,隔着过道的坐席上黑压压一片坐着的都是死神。左手边则是和她一样戴着面具的执刑者。大家都在专心听罗兰讲话。苏莱特东张西望的时候,看到隔了两排在她左前方位置,另外一张也在左顾右盼的脸。这个人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一只手神经质地绞着脖子旁边露出来的一缕紫色的头发,左右前后张望了一阵,忽然就俯下身去,似乎去捡拾地上的东西,整个人都被椅背遮挡住了。
这时候,从苏莱特右手方的坐席中站出个死神,他手捧一本巨著徐徐走向讲台,身影牵住了众人的目光。
苏莱特收回思绪,又把目光投向讲台。
罗兰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出了一把椅子,面对众人坐了下来,他从死神手中接过这本厚得像辞典一样的大部头,在膝头摊开,一只手撑着头,眼睛似乎望着遥远的虚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起来一派闲适的样子。观众席的众人,全都挺直了脊背,似乎都在聚精会神地听,还有人不时点头附和,时不时有人站起来发言,只是苏莱特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苏莱特的后脑勺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吓得她缩了下脖子,就在她打算回头的时候,这只手张开五指箍在了她的脑后,令她动弹不得。嵬凉凉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先别回头,你听着就行了。”
神不知鬼不觉地,嵬竟然和坐在苏莱特身后的人换了位置。
他的声音从苏莱特脑后移到了左耳边,“是不是吓了你一跳?我嫌你身后那个碍眼,让他闪一边去了。只需用魅惑之眼下个指令就行,简单得很。”
苏莱特在听到“魅惑之眼”这四个字的时候不可抑制地打了个颤。会场里只听到嵬说话的声音,可是,就像她听不到大会上的发言,参会的人似乎也听不到嵬的声音。
苏莱特微微向左边偏头,迟疑地问起:“那个禁锢咒”按理说,他应该被暂时封印了能力才对,怎么还能蛊惑人心?
“对,我的能力被封了,不过,借来的力量不受影响。这还要多谢你。放心,他们听不见我们说话,有障眼法在,也看不到我们在做什么。”
说话间,苏莱特后脑的力道不见了。嵬的手从她左肩头伸过来,一翻手掌,红色火焰在他掌心跳了两跳,消失不见。他自如地使唤着来自苏莱特的火焰之力,就好像摆弄他自己的青焰。这让苏莱特始料不及,好似从头到脚被泼了一盆冷水。原来早些时候他去房间找她,是为了借她的能力。只怪自己疏忽大意让他得逞,真是可恶至极。
苏莱特紧紧咬牙不做声,双手握紧了拳,指甲陷入掌心。嵬有火种之力加身,还比她更懂得运用,那她这次是不是仍然全无胜算?她心里一阵七上八下。
嵬没有察觉她情绪的波动,只自说自话:“这大会非常无聊,每次都要没完没了地宣读法典,还要大家一起讨论。都是老掉牙的东西,听着就烦。”
嵬的下巴冲讲台的人抬了抬,眼睛却看着苏莱特,“不过,后面的部分就有意思了。台上那位要把你介绍给大家——鬼王新纳的妃。”嵬带着揶揄看她,似是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可他不能时刻留你在身边,因为他还要在鬼后面前扮演好丈夫,只好把你托付给我。大会还有一件事要宣告,就是我的新身份。从今天开始,我会是鬼域新任巫师,接替退休的内塔米亚,而你则是我唯一的学生。本来刚才在房间里就想告诉你这件事,却被打断了。怎么样,开心吗,苏莱特?”
他垂下眼睑用手轻捋了一把她耳朵旁边的长发,一边用指腹感受着发丝的质感,一边耐心地等她回答。
呵,打着鬼王的名号,给她扣上鬼王王妃的帽子,这样还不够,又要兴致勃勃地开始扮演她的老师了吗?苏莱特在心里冷笑一声,却是身体一动。回过头,面具后的眼睛盯着他看。
“真的?不用时刻待在鬼王身边,真是求之不得。那我们岂不是会经常见面?”苏莱特佯装惊喜。戴着面具就是方便,只需要伪装好声音就行了。
这语气已经能让嵬感受到她的雀跃,这就足够了。
“当然是真的。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在审判所给你置办房间当作你的家。那边有一望无际的湖水”
还有数不清的树,我们曾经一起种下的。嵬望着苏莱特,却好像穿过她看着远方。以后,我们又可以在一起做很多事了,切西亚。
“好啊,那就有劳你了,嵬。”苏莱特一阵点头。然后,她干脆调转了身子,后脑勺对着讲台,面对嵬坐正了,双腿盘在裙下,十指交握捧在胸前,摆出了祈祷的姿势,接着说:“这个地方又黑暗又恐怖,幸好还有巫师大人和你。”
苏莱特这番话让嵬很受用,他眼中洋溢着自得的亮光,上半身贴过来,隔着椅背,向前伸展双手靠近她的脸。
不能躲,不要动!
苏莱特咬住牙,保持着十指交握的姿势,略微仰着头,在他掀起面具的时候,睁大了眼睛一脸崇拜看向他。
“这就急着抱大腿了?”
他的笑容莫测,双眸里仿佛有小火苗在跳动,只不过是一闪而逝。苏莱特望进他如深潭一般的双眼,绽放出失忆专属的茫然笑容,装傻:“什么叫抱大腿?”
嵬沉默地盯住她的脸片刻,不知道被什么牵住了视线,一只手松了面具探过来,食指指尖在苏莱特的腮边轻轻一抹,裹走湿漉的痕迹,放进嘴里尝了尝。
“眼泪?”他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这种会从眼睛里流出来的带着淡咸味的水,他不曾有过,也多年没有见过。
苏莱特连忙用手抹了一把脸,又揉了揉眼睛,在她挥剑攻向路西法的时候心中百感交集地落了泪,没顾得上擦,本来想着藏在面具后面也没人看得见。
“没什么,只是被刚才进犯行宫的敌人抓疼了手臂。”苏莱特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我赏了他一个耳光。”
嵬早已经注意到她一条胳膊微微泛红,挑了下眉毛,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你们以前是认识的。路西法,地狱的魔君之王。他接近你,是为了得到你身体里的那颗火种。”
你不是也一样吗?
“我对他没印象。”苏莱特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她现在不想再听到那个名字,也不愿再想起他的样子。嵬看出她一脸嫌弃,于是不再说什么,只把面具交还给她,接着看了看讲台上沉浸在论法中的罗兰,估计时间还早,于是对苏莱特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聊点别的吧。其实,我和你很早以前也是认识的,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非亲非故,却长得很像吗?”
没想到他竟然有如此兴致,虽然苏莱特已经对那些过去了然于胸,不过,仍然对嵬自揭老底抱着兴趣,于是干脆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来,等他接着说。
此时的路西法正站在漂浮行宫的外沿石阶上,长发在夜风中飞散,与不远处的巨蟒泰坦隔着结界大眼瞪小眼,苦思冥想着破除结界的方法。他所有的攻击都被这道透明的界墙反弹回来,火烧不穿、剑刺不破,硬闯的话,身体好像撞上了极有弹性的一层厚膜。巨蟒起初向他射来四道毫无温度的凶光,脑袋随着他的动作而动。渐渐地,泰坦发现这人对它不构成威胁,最后,干脆把头扭到一边打起了瞌睡,不再理他。
“糟糕,迟到了迟到了……”
一个声音从下面的石阶传过来,伴着粗重的喘息,这人迈着慌乱的步子,不一会儿就到了路西法近前,是个戴着面具,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执刑者。路西法身子没动,只动了动眼珠盯上他,看着他一路小跑冲着行宫的入口奔去,手臂一接触到结界,皮肤就发出了亮光。
路西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闪身来到这人身后,手指在他肩头一点,把他定在了原地。
“……”
路西法抖出一朵幽冥之火化作一件斗篷披在身上,帽子扣上遮住头脸,这才走上前掀掉这人脸上的面具。一张大汗淋漓的脸露出来,脸上一双惊恐的眼睛正骨碌碌地转。他的身体大部分还在外面,只是一只手和一只脚已经踩进了结界里面。路西法仔细打量了他一阵,发出啧啧两声,把指尖沾上的汗水抹在这个人衣服上。
“说,你着急忙慌的干什么去?”路西法语气中透着傲慢和不耐烦。
被定住的人突然发现自己麻木的嘴巴恢复了知觉,可身体还是僵硬得好像石头,恐惧如涨潮的海漫过了他的头顶。
“你……你是死神?还是什么东西?”
显然,这不是路西法想要的答案。他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生生把杀意压下去。他现在躁郁得只想毁掉点什么。
“是了,再不回答我的问题,那我就是让你魂飞魄散的死神。”
路西法五指生出又长又利的指甲,作势要戳他的双眼,“就从这儿入手,把你魂魄绞碎。”
“别,别,别,好说好说……”这人忙不迭地讨饶,看向路西法的眼神反而少了些戒备。执刑者和死神虽然都是为鬼域办事,却互相瞧不上,偶尔还会互相攻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人只当是遇上了一只暴躁的死神,根本就没往其它地方想。
“今天是鬼王苏醒后召开的第一次大会,你是不是刚出了外勤回来所以没听说?哎,我是刚出门就被叫回去处理紧急事件,所以来迟了。倒霉就倒霉在其它通道都关了,只有台阶这边的正门开着,真是要被累残了。”
这名执刑者正一顿吐槽,突然感觉身上一轻,僵在半空的手脚恢复了自由,他还没来得及高兴,脑后就被对面这人一把擒住,迫使他不得不高扬起头。这“死神”手劲大得出奇,一把拉他到近前,得以让他窥见了隐藏在斗篷阴影里的一张俊美脸庞,长得虽然美,却是个冷美人,眼中的冷寒让他不禁战栗。
“这么重要的事竟然没有人提前告诉我,他们真是该死,还好遇见了你。就劳驾你好人做到底,捎我一程,咱俩一起走。”
“?!”
两人四周被黑腾腾的烟雾环绕,这人视线中的最后一幕是对面的人影消失不见,黑烟从他愕然张大的嘴巴涌入他的身体,将他填得满满的,眼前变成一片无边黑暗,面具又扣回他脸上,脑海里响起不容抗拒的声音:
“走吧使魔,去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