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饭馆,莫名地安静了一瞬。
何欢也不清楚是因为自己耳边嗡地一声导致她再听不见其他的声音,还是现场真的一下子安静下来,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甩了下手,却被人拽得正紧。
她看向刚刚还同桌吃饭的人。
乔以宁和唐婉似乎都被吓到了,一脸惊诧地望着她们。吴庆芬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靠坐在凳子上,怒气全消,一脸看戏的表情。乔以漠的脸色比刚刚更显苍白,唇角几乎要抿成一条直线,放在桌上的双手握成拳,不带任何情绪地望着她。
“什么孩子!”不等何欢说一句话,何夫人率先反应过来,上前将她往后拉了一把。
“佟太太是吧?”何夫人垂眼望着跪在地上的女人,横眉冷对,“麻烦你注意一下这是什么场合!弄清楚‘自重’两个字怎么写!”
最初凶神恶煞的男人过来拉起女人,低声道:“你看看这里这么多人……”说话间还有些畏缩地看了吴庆芬两眼。
女人却没那么多顾忌,甩开手道:“这么多人怎么了?我们当初是答应乔夫人不回国了,但那时候又不知道国内还有我们的孙子!”
“什么孙子!简直好笑!”何夫人上前一步,把何欢拦在身后,“你自己拿着检查单看看!一个多月的胚胎而已!你凭什么认为它还活着!”
“我们查过……”
早在乔以漠入狱那年何夫人就听说佟家这个太太不是善茬,这会儿哪能给她说话的机会,紧接着说道:“而且就算当年它活着,你儿子都不在了,我们留着一个没爸的孩子做什么?”
“你……”佟太太被何夫人说到痛脚,激得脸都白了,转而想到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你的意思是……”
“你要怪就怪他们乔家!”何夫人仍旧不给她说完一句话的机会,指着乔家几个人就说道,“要不是乔以漠打死你儿子,说不定我们阿欢还会留着那个孩子,现在你都儿孙双全了!”
吴庆芬原本还打算看热闹,没想到何夫人竟然能把这种事情都推在她乔家身上,再次拍桌怒道:“洛桑桑你胡说些什么!他们儿子到底怎么死的他们清楚得很!如果不是你的好孙女水性杨花在先,以漠怎么会去跟他打架?”
两人平时笑脸迎人的时候都互不相让了,这会儿撕破脸,更是谁也不让谁。何夫人当即反击道:“我孙女跟什么人谈恋爱关你乔家乔以漠什么事?阿欢指使他去跟人打架了?阿欢逼他直接把人打死了?”
“那难道是我乔家指使你何娇娇跟人厮混未婚先孕?难道是我乔家逼着她怀孕又逼她不要肚子里的孩子?”
“不是你乔家的人打死那孩子的父亲,我……”
“够了!”一直沉默的何欢突然一声冷喝。
何夫人的气焰却还正旺,哪里停得下来,当即对着她吼道:“难道不是乔以漠……”
“我说够了不要再吵了!”何欢冷然地瞪着何夫人。
何夫人明显的一个怔愣。
何欢上前两步,不再被何夫人挡在身后。
她的脸色早就苍白得薄纸一般,显得双眼格外通红,来回看了看何夫人和吴庆芬,垂下眼皮,掩去眸底那一抹嘲讽。
多么可笑。
都是双方最亲的人。
他们把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化成一把剑,自以为可以执剑伤到对方哪怕分毫,可剑剑挥向的,只有她和……
她看了一眼仍旧坐在原位一言不发的乔以漠。
他不再看着她,而是固执地盯着桌面的某个角落,仿佛超脱于世,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但再怎么压抑,浑身凛然的气息还是不可遏制地散发出来。
饭店的灯光是常见的暖黄色,明亮通透,因为刚刚一时的争吵,正在用餐的不少客人都在纷纷往这边看,何欢那一声高嚷让硝烟弥漫的战场蓦然安静下来,却也让场面显得萧索。餐桌上还摆着吃剩的残羹冷炙,零零散散的,刚刚还同桌吃饭的人也都零零散散地站着,神色各异。
“对不起。”何欢轻软的声音响在席间,垂着眼,不知道这三个字到底是跟谁说的。
“对不起。”她提高音量,又重复了一遍,抬头看向那对来找孙子的夫妇,“六年前我的确怀过一个孩子。”
一句话让气氛更加凝滞,只有饭店的古琴瑟瑟,撩拨着众人的神经。
“但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她平静地说,“六年前就不在了。”
“你胡说!明明有人告诉我说……”
“谁告诉你的你找谁要孩子去!”何欢冷声打断佟太太的话。
佟太太却仍旧不服气,“我们查过医院的就诊记录,根本没有你流产……”
“那难道有我生孩子的记录吗?”
佟太太收声。
何欢深吸一口气,眨眼将眼泪逼回眼眶,平静地说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说的都是实话。抱歉,打扰大家今晚的兴致了。”
她来的时候就是两手空空,这会儿什么都不用拿,只两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徒劳地撺着那一层薄薄的布料,转身就走。
何念衾仍旧是第一个跟着她出去的,何夫人脸色也不太好看,紧跟着出去。
佟太太似乎还有不服气,佟先生又看了一眼吴庆芬,拖着她出去,一边拖着她一边还在埋怨:“都跟你说了不可能的事情!你非听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说什么何家偷偷养了个孙子就火急火燎地赶回来!真养一个怎么可能瞒得这么严实!”
“那何欢不也是偷偷养大的吗?他们何家这种事儿又不是没做过!”
“现在好了?你该死心了?走!马上回去!”
“你就这点出息!看到乔家人就怂了!我们当年是拿人家钱了,但是……”
两人的声音渐去渐远,很快再听不见。
一顿饭吃得和上次一样,又只剩下乔家四个人。吴庆芬已经气得直接坐下,把茶杯甩地老远。乔以宁和唐婉都还怔怔地没回过神来,一会儿看看怒气未散的吴庆芬,一会儿看看面沉如钟的乔以漠,一会儿再对视一眼。
还是乔以宁先开了口:“奶奶……究竟怎么回事啊……刚刚那两个人是……”
“佟祝洋”的名字她当然记得,就是和她哥打架那个……
“是那个人的爸妈吗?”乔以宁犹犹豫豫地问,“刚刚他们来是……”
“来干什么你没听见?”吴庆芬一声嗤笑,“还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何娇娇还怀过佟祝洋的孩子。
好在以漠现在跟她是没任何关系了。吴庆芬没把话继续说下去,乔以宁却又问:“那他们说拿钱,奶奶……是你给他们钱了吗?”
吴庆芬闻言看了眼乔以漠,见他面色沉冷,叹气道:“以漠,你不要生气,奶奶当时给他们钱,只是让他们走远点,免得在面前晃悠碍眼。”
这些年吴庆芬一直不太愿意面对六年前的事情。
当年全家都乱了套,只有她最镇定,场场庭审都出席了,不是因为她不甘心不受怕,而是只因为她从不认为佟祝洋是被乔以漠打死的。即使是在六年后的今天,乔以漠已经服刑出狱三年,她还是坚持当年的想法。
乔以漠的确是和他打了一架,但他又不是当场身亡,分明是哮喘病发作,还是乔以漠和朋友一起把他送到医院。
而且当时是佟祝洋先开口挑衅。
说了些什么来着?
乔以漠在庭上抵死不肯说,连他的朋友都受他胁迫似的不肯说,最后还是酒吧的路人作证。
“好像被告的女朋友跟死者上床了吧?”
“我听他跟被告说,‘你砸门有什么用啊?你砸门的时候她在我身下叫得欢畅呢’。”
“其他我也不记得了,而且酒吧那么吵,哪能全听清啊。”
“哦,还说了‘那位大小姐可真紧致啊,夹得我欲\欲\死’之类的……说完这句被告就跟他打起来了……”
吴庆芬至今忘不了当时证人都尴尬到不好意思的表情,和法庭上哄然响起的议论声。
这种话都说得出来,简直下流之至!
但乔以漠和佟祝洋打架是事实,因为打架导致哮喘发作不治身亡也是事实,任由吴庆芬再不服气,法庭的判决下来,她也不想再在这个地方看到佟氏夫妇,更不希望他们哪天再出现在乔以漠面前惹麻烦。
佟家当年在S市虽然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但实则外强中干,企业正遭遇危机,一口答应吴庆芬的要求,拿着钱去了加拿大,承诺有生之年都不再回国。
只是没想到……
吴庆芬又嗤笑了一声。
“走吧。”好好一顿饭被人搅了局,吴庆芬拿起包准备走人。
乔以宁却担忧地望着乔以漠。
她哥……好像不太对劲的样子。
从刚刚开始一言不发也就算了,整张脸苍白得不像话,隐隐透出一股说不清的沉冷气息,浑身更是一动不动,连睫毛都没颤抖一下,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
她正要开口,乔以漠却又有动作了。
“你们开车回去。”他把车钥匙放在餐桌上,声音里并没有什么异常,仿佛她刚刚看到的都是错觉,“我回公司还有点事处理。”
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转身就走。
“哥……”乔以宁还是下意识地喊了声,见他径直离开,又无措地看回吴庆芬,“奶奶……”
吴庆芬叹口气。
看到佟祝洋的父母他怎么会好过?更何况何娇娇,他到底跟她在一起那么些年,还是因为她入狱……
“算了,回家吧。”吴庆芬揉着吵了整晚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
秦彦大晚上接到乔以漠的电话已经很稀奇了,再听到他让他查的事情,更稀奇了。最后将收到的资料打印出来,一页一页翻过去,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他一车直接到盛世,在顶楼找到乔以漠。
办公室是漆黑的,连盏台灯都没打开。他驾轻熟路地按下开关,灯光乍亮,倚靠在沙发上的乔以漠就蹙起眉头。
“你要的东西。”他一手将文件夹甩在茶几上。
乔以漠眉头皱得更紧,拿起来就开始翻阅。
“不用看了,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吧。”秦彦靠在沙发另一头翘起腿。
他是个很干净的男人,即便晚上出门,也收拾得干脆利落,与乔以漠的沉静不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精明的锐利,坐姿优雅,举手抬足都写满了“养尊处优“四个字。
“最后一页也不用看了,我帮你看过也算过了。”秦彦目光灼灼地望着乔以漠,“一个半月,47天,正是你和她分手那段日子。”
秦彦和乔以漠多年的兄弟,他和何娇娇之间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乔以漠冲去酒店砸门找何娇娇的时候他在场,乔以漠喝酒和佟祝洋打架的时候他在场,送哮喘发作的佟祝洋去医院的时候,他也在场。
“之后的就诊记录都没有了,这些年她也没再去过医院。”秦彦摊手。
虽然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乔以漠仍旧翻到最后。
验血的单子,B超的单子,医生的诊断,就诊人的姓名,就诊日期,一字不漏地看下去。
“乔以漠,你到底是被鬼迷了心窍还是怎么!”秦彦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你自己算算这么些年你为她吃过多少亏!你不计前嫌费尽心思要带她私奔又怎么样?关键得人家领情啊!”
“好好的欧洲不待着,非要跑回来,现在好了?让那女人再在心口插一刀的滋味好受?”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样?她跟别的男人上床你不计较了,怀别人的孩子你也……”
啪!
乔以漠猛地合上文件夹,一个抬眼就盯着他。
暗沉的眸子里,像是尘封了千年的积雪,瞧不见半点温度,尖锐的冷意更要将人吞噬一般,把秦彦都镇住了,后面的话再说不出来。
“乔……”
秦彦再开口,一个音还没落地,乔以漠倏然皱起眉头,抡起手里的文件夹,扬手就狠狠砸在了对面的落地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