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其实并不知道何夫人怎么找去的丰玉,也不知道乔以漠那边早已东窗事发,只是想着这么晚,他或许已经回丰玉了。
如果已经回去,看到那满屋的狼藉,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没回去,她也应该提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我用何念衾的手机打的电话。”不等乔以漠说话,何欢就马上解释,轻声道,“乔以漠,我回何家了。”
她这边很安静,乔以漠那边同样没有什么声响。
何欢就想着他应该是明白了。
他们太了解彼此,说起话来从来不需要太多的缀词。如果只是单纯地回何家,用不着拿何念衾的手机给他打电话。
“你别着急,也不用担心,我很好。”何欢的声音软绵绵的,尽量用轻快的语气说,“奶奶只是骂了我几句,把我关起来,手机也拿走了。”
乔以漠那边却一直没做声。
“乔以漠?”何欢轻轻唤了声。
良久,他才答:“嗯。”
何欢笑了笑,“乔以漠,我真的没事。奶奶她……她没有打我。”她拼命眨眼,将眼泪逼了回去,又笑着说:“乔以漠,奶奶现在正在气头上,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你动作太大……只会让我处境更糟糕。你现在就照常上班,把公司的事情处理好了,等……等过段时间奶奶消气就会放我出去了。”
乔以漠那边仍是安静。
似乎是正站在窗边,可以听见呼呼风声。
“乔以漠,你就听我一次,好不好?”何欢软声道。
又沉默了许久,他才“嗯”了一声。
何欢要的却不是这个答复,说道:“我问的是好不好。”
乔以漠没做声,默了会儿,声线低哑地喊她:“何娇娇。”
何欢态度坚决,“乔以漠,好不好?”
风声瑟瑟地穿过听筒激荡在耳膜上,两相沉默,最终还是乔以漠让步,“好。”
何欢的确是了解乔以漠的,就在这通电话前,秦彦还在不遗余力地劝他不要冲动。
“你想干什么?去何家抢人?”
“何娇娇再怎么都姓何,你是她什么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那位何夫人执掌何氏四十年,黑白两道通吃,咱们上头有人,她未必就没有。到时候扯出来那伙人谁也不会得罪,只会做和事老让有话好好说。闹大了便宜了谁?看热闹的媒体呗!”
“更何况你看看乔老夫人,能准你闹大吗?现在就气得住院了,你再不管不顾地闹下去,想把老人家气死?”
两人正是在医院,吴庆芬住的VIP套房,她在里面休息,秦彦和乔以漠在外面的客厅。
乔以漠一直没松口,直到接了那通电话,浑身剑拔弩张的冷锐气息才有了颓靡之势,一个人靠在沙发里,一手紧紧拽着手机,一手抵着额头,冷峻的眉眼下垂,没再说话。
“何娇娇打来的?”秦彦问。
也只有何娇娇的电话能有这个能耐,他费尽口舌一两个小时,都比不上她几句话管用。
乔以漠没有否认。
秦彦嗤笑道:“我早说没你想的那么严重。虎毒还不食子,那洛桑桑再心狠手辣,还能对自己亲孙女儿下手?就算以前动过手,现在她都二十八了,还能说打就打?”
“倒是你一冲动,反而真要把事情越闹越遭。”
乔以漠没搭他这话,只是眉眼微微一抬,就问他:“证件做得怎么样了?”
秦彦微微一愣。
他并不赞同乔以漠用最后的法子。
诚如他刚刚所说,他们上头有人,何夫人同样有人。早在乔以漠第一次准备带何娇娇私奔的时候,他们就想过,就算材料不齐全,找关系重新给她补办个护照也不是难事。结果人家直说了,谁的都可以,只有“何欢”的不行。
为什么?
当然是有人招呼在先,而且是早在六年前就打的招呼。
所以最后他们才用了下下策,看准何夫人的脾性,对症下药,先把何娇娇弄出何家,再弄出她的护照。
但第一次拿着正正经经的护照私奔没成功,想再来一次,就只有……改名换姓做假证了。
“护照啊老兄!要出国过边检的!”秦彦无奈地翘起腿,“比弄个身份证难多了好吧?哪那么快?”
乔以漠轻蹙眉头。
秦彦又说:“这个月底,最迟下个月初,我一定把东西给你。”
乔以漠神色这才松了些,幽黑的眼望着他,“多谢。”
不等秦彦再说什么,他已经施施然站起身,踱步到大开的玻璃窗前。
病房层高,寒风呼啸着扑面而来,万家灯火星子一般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乔以漠并不惧这寒冷,迎风眯起双眼,望着悠然的远方,眸色渐渐深沉。
她让他等。
他姑且再信她一次,耐着性子等一等。
***
何欢对乔以漠说那番话,不无自己的考虑。
她知道由着乔以漠的性子,她突然被抓回何家,如果不劝,他必然会不顾一切地闹起来。
她根本无法想象他夹在两家之间,被两位老太太左右围攻的场景。更何况她了解何夫人的脾性。
也就是挨挨打罢了。
没关系。
疼一点而已,忍忍就过去了。
她挂了电话,就把手机还给何念衾。
他还是蹲在刚刚何欢所在的角落里,晦暗的光线,看不清神色,只轻笑了一声:“阿欢姐,你还是这么为他考虑。”
怕他伤心,怕他难过,怕他为她做蠢事,宁愿自己默默受苦也要笑着面对他。
“阿欢姐,你到底喜欢乔以漠什么?”何念衾问。
何欢见他在那边,扶着墙壁离得远了些,才重新靠下来。
喜欢乔以漠什么?
这真是个不错的问题。
她喜欢他的全部。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从头发丝儿到指甲盖,只要是乔以漠的,她都喜欢。这种喜欢从年少时就已扎根,多年来早已攀附着她的骨血长成参天大树,要将它盘剥而去,堪比取她性命。
何念衾似乎习惯这种问题何欢不会回答他,继而问道:“你今天又跟奶奶顶嘴了?”
何欢抱着膝盖坐下,低笑了声,“有区别吗?”
她今天正在气头上,无论她顶不顶嘴都难免一顿打。
她轻易认错她会说她虚伪。她说她不喜欢乔以漠,她会说她撒谎。她一声不吭她会打到她哭出声为止。
骄傲的何夫人怎么能允许她揣着她“恩赐”的自由,表面上骗着她跟乔以漠水火不容,暗地里却跟乔以漠同居了好几个月呢?
这顿火她不发泄出来就不叫何夫人了。
何念衾站起身,缓步过去,欣长的身影停在她身前,脸上没有挂笑,垂眸望着她,道:“这件事不是我告诉奶奶。”
何欢望着冰冷的地面,“我知道。”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曾经非常信任何念衾。大概因为他从小到大都在帮她,他一直知道她的很多秘密,却一直替她保守着,只除了六年前那次……
“你今天先在这里呆一晚。”何念衾弯下腰,伸手去捋何欢有些凌乱的发,“明天……”
何欢反应很快地躲掉了他的手,一脸防备地皱眉瞪着他。
何念衾就笑起来。
笑容浮在脸上,不入眼底。
“阿欢姐,你迟早会习惯我。”他重新站直身子,西装革履的模样看起来风流倜傥,微微垂首,一双桃花眼睨着她,“我会让你知道我跟乔以漠不一样。”
“只有我能带你摆脱这一切,再也不用吃这样的苦。”他笑容笃定地说着,没再碰何欢,转身离开。
人一走,屋子更显寂静。
何欢木然地坐在原地,没去想何念衾那话是什么意思,只是闭上双眼,把冻得瑟瑟发抖的身子蜷进羽绒服里。
她想何夫人最多也就像上次那样把她关个几天,她最多也就像上次那样大病一场,等她气消了,她再奄奄一息地向她低头,她总不能关她一辈子,总归会放她出门。
这是何欢能想到的,最坏的情况。
但事实总比她能想到的,更加糟糕。
何夫人没有像上次那样把她扔在这里不闻不问,第二天一大早,又来了。
她看到她手里的拐杖就开始瑟瑟发抖。
不是她胆小,而是一种……本能反应。
那个被何夫人称之为“家法”的东西,她不知道她拿她打过多少人,有没有打过年轻力壮的父亲和爸爸,她的父亲和爸爸会不会像她这样,毫无反抗之力任她宰割。
她只知道她真的怕,那一棍下来,非常地……疼。
何夫人过来的时候,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了眼门口。那两个保镖似的人还守着门,她逃不掉,反抗也会直接被制住。
她顶着被冻得通红的鼻子,望向何夫人。
何夫人余怒未消的样子,看着她就冷笑了一声,“你还有脸穿念衾的衣服?”
何欢并不想自己真的生病,她的身体早就大不如前,何念衾给她的羽绒服和围巾她没有取下。
明明昨天跟乔以漠通电话的时候还想得好好的,等何夫人下次再来,她不能再犟,要开始示弱少吃点亏,但看到何夫人那张冷笑的脸,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奶奶我错了”这种话,只坐在墙角,漠然地撇开眼,不看她,也不说话。
但她这样的反应显然又激怒了何夫人,气得杵着拐杖直敲地面,“何娇娇你敢给我脸色看?”
何欢咬着唇角,直视冰冷的地面。
何夫人扬起手一棍就打下来。
这下打的不是背,而是正面,何欢本能地举起手臂护住脑袋,那一棍就直接打在她半截手臂上。
尽管冬日穿的衣服多,她还多了一件羽绒服,但手臂太细,那一棍还是疼得她瞬时酸了鼻尖。
“还不知悔改是吧?”一棍并不能解气,何夫人举着拐杖发泄般一下下抽来,“我看你就是不长记性!你对得起衾旭吗?对得起衾生吗?你配姓何吗?”
何欢一直拿手臂挡着,倔强地咬着牙,不吭声也不哭泣。
只是在她提起何衾旭的时候,一眼扫到他的遗像。
已经是白天,门也开着,屋子里光线并不暗淡。她能很清楚地看到父亲的照片,虽然是黑白的,却依旧英俊,那双极为熟悉的桃花眼似乎正望着她,嘴角还带着一丝温和的微笑。
他看得到吗?
她现在的遭遇,她的亲生父亲,看得到吗?
眼泪不受控制地决堤而出。
“哭?你还有脸哭?”何夫人向来见不得何欢哭,手上的动作不停,反倒更加用力。
“你打死我算了啊!”何欢突然大声嚷道,倏地站起身,指着那一面墙的遗照,“有本事你当着父亲的面,当着爷爷的面打死我算了啊!”
她的声音经过一夜的寒冷,很是沙哑,身子有些站立不稳,扶着墙壁,苍白的脸上双眼通红,哭道:“你说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何家,你什么时候又把我当成何家人看过?”
何夫人没想到何欢竟然敢反驳,一时哑然地怔住,但很快反应过来,怒火更盛,举起拐杖就要一棍下去。何欢条件反射地举起手臂来挡,但意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何念衾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一手将那一棍拦住,“奶奶,不要打了。”
何夫人抽了下拐杖,“念衾你放开!不打?不打她永远长不了记性!永远跟姓乔的藕断丝连!”
“不会了,奶奶,阿欢姐以后不会了。”大概是过来得有点赶,他呼吸还有点急促,看了眼何欢,“阿欢姐,你不会了是不是?”
何欢脸上还有泪,抬手擦掉眼泪,望向别处,不说话。
“你看看!你看看她什么态度!”何夫人再次想要举起拐杖。
“奶奶!”何念衾却将拐杖握得更紧。
“念衾你!”
“奶奶。”何念衾放缓了语调,“奶奶,我向您保证,阿欢姐今后都不会在跟乔家有任何关系。”
语气笃定。
笃定到何欢抬眼看他。
他有什么立场来说这样的话?
“奶奶,您上次说,的两个案子,就答应我一件事对不对?”何念衾接着说。
何夫人显然没料到他会在这种时候说这个,那双苍老的眼睛微微一眯,不解地看着何念衾。
何念衾看了何欢一眼。
何欢蹙眉。
“奶奶,我不要天鸿的股份。”何念衾脸上没有挂笑,神色难得的严肃正经,放开何夫人的拐杖,缓缓在她面前跪下,“奶奶,您让阿欢姐嫁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