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正殿中,群情比上次还要激愤。众文武跪在殿前向太子请命。
“殿下,请立即悬崖勒马,不然京城大乱,我等都是罪人啊”胡广老泪纵横的重重磕头。
大臣们也跟着磕头:“是啊,殿下,臣等愿意联名请命,替太子向皇上求情。”
“诸位请快快起来。”朱高炽也是一脸的沉重,他当了十几年太子,还是头一次站在群臣的对立面,虽然王贤和杨荣都拍着胸脯说,这下过关无虞,可他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就像装了十五桶水,那叫一个七上八下。
“殿下不答应,臣等就跪死在这里”大臣们嚷嚷道。
“哎,孤答应你们还不成?”太子无奈叹气道:“快快起来吧。”
“殿下英名”大臣们这才爬起来,蹇义道:“请殿下立即下旨,停止钞法、安抚百姓,以免事态扩大。”
“钞法停也只能是暂停,”太子却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孤必须要向父皇请旨。”
“臣等愿意与殿下联名上奏。”大臣们纷纷仗义道。
若是放在以前,太子自然求之不得,但此刻他却毫不犹豫道:“孤一人上奏即可,你们就不必联名了。”太子面现悲悯之色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孤何苦牵连上众卿。”
“殿下……”大臣们见太子回复了仁慈,都十分感动。
“好了,都不必多说了。”太子摆摆手,温声道:“你们替孤安抚好百姓,其余的事情都不要管了。”
“遵命……”大臣们恭声行礼告退。
京城生的一切,杨荣每日都有奏报往京城,但走的不是兵部的驿传系统,而是皇太孙自己建立的秘密渠道。也正是因为有这个渠道的存在,杨荣和王贤才敢用这一招,否则就等于自杀。
奏报通过北镇抚司和太孙的暗线秘密传递,三天后就能送到朱瞻基手中,然后朱瞻基再转交给金幼孜,由内阁直接呈给皇帝。这条新建立起的秘密通信线路,彻底绕过了通政司和内廷几乎可以说是胜负的关键。
所以这次朱棣能及时了解到京城生的事情,对于太子不打折扣的执行自己的旨意,永乐皇帝十分的意外,也感到自己有些错怪太子了……其实当初下这道旨意,除了皇帝真的穷疯了之外,还有一个不足道哉的原因,就是朱棣很想看看,在太子心里,到底是自己这个父皇重要,还是他自己的名声重要。在皇帝看来,朱高炽八成会选择拖延搪塞,把自己的旨意搅黄了。
帝王心术有时候就是这样复杂,复杂到自相矛盾,所以才令人难以捉摸、无法猜测,总是会忤逆了圣意。但是有杨荣这个聪明绝顶,又整日相伴帝侧,把皇帝已经揣测到骨子里的大学士在,情况就又不同了。
在南下的路上,杨荣便把皇帝的意思揣测透了,他更知道想要刚愎自用的永乐皇帝的心意,用劝说是没用的,只能起到反作用。只有把事实摆在面前,让皇帝自己去琢磨。所以太子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犹豫,必须要不打折扣的执行旨意,否则必定会触怒皇帝,引来不可预测的后果。
当然这样做,肯定会让太子对臣民陷入不义之地。但在深谙官场生存之道的杨荣看来,惹恼臣民的后果,远不如如惹恼皇帝的后果严重,两害权衡自然取其轻……
只是不能这么跟太子说,因为太子对自己的名声是十分爱惜的,让他一时承受误解可以,但要永远留下污点,就算太子照做了,心里也会记恨他这个出主意的。而且确实,这件事如何收场还需要多加计较,最好能坏事变好事,那就完美了。这时候,王贤的主意派上了用场——如果事情不能避免,于脆就进一步激化它,让恶果尽快显现出来,这样才能在事态无可挽回之前,使皇帝改变主意。之后便可以施展手段,恢复太子的名声……
有这么个天子心腹在给太子出主意,哪怕英明睿智如永乐皇帝,也难免会落入彀中。看到太子卖力的推行自己的旨意,数日之内便禁了京城的金银,朱棣感到十分的满意。但后面紧接而来的物价飞腾、京城百姓粮食短缺,也让皇帝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想不到真让夏元吉说中了,一旦禁止金银,京城必会大乱
归根结底,朱棣不是昏君,只是人无完人,实在好大喜功,又觉着京城富甲天下,为他的大业贡献一些力量也不打紧。只是他也没想到,凡事物极必反,他滥宝钞十余年,已经将大明朝最后一点国家信用也压榨于净,再宝钞非但不能给他带来收益,只能带来无尽的麻烦。
现实很快给他难看,太子认认真真推行了他的钞法,却换来这个局面。认清楚宝钞已经彻底无用,朱棣也不想让自己的国库粮草尽空,全都堆满无用的宝钞。但帝王的脸面摆在那里,朱棣不可能马上就下旨停止钞法,至少也得等到一个台阶再说……
想不到台阶很快就到了,看到京城百姓打死户部官员,哄抢户部仓库的消息,朱棣终于坐不住了,招来了久不搭理夏元吉。
被皇帝冷落了将近一个月,夏尚书脸上的皱纹增加了许多,整个人也瘦了一圈,显得苍老不堪。这时候,朱棣才真正明白自己的这个大管家,有多么的不容易,又有多么的能于。
“皇上召罪臣前来,不知是……”夏元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是哀莫大于心死。
“哎,爱卿,你先坐下。”朱棣愈不好意思,让黄俨给他搬了个锦墩,又亲自起身,把那封奏报拿给夏元吉。“你看看这个。”
夏元吉忙双手接过来,眯着眼看了片刻,颓然道:“皇上恕罪,罪臣这几日眼花的厉害,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
“哎,四十八过眼关,这一关,你终究是没过去。”朱棣叹口气道:“朕的眼早花了好几年,用这个吧。”他从桌上拿起自己的金丝花镜,那是郑和从西洋带回来的稀罕物,据说是从更西边的红毛夷手中买到的。带上它,皇帝就能看清奏章了。
夏元吉忙双手接过,戴在鼻梁上,然后细细阅读奏章上的文字。片刻,他抬起头来,双手将奏章奉还给朱棣。
“真让你说中了,当初确实该听你的话,就不会闹到今天这般田地了。”朱棣叹气道。
“智者千虑或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夏元吉忙道:“皇上管着九州万方的事情,难免对钞法的认识有些误差,臣只管户部,对此才能看得清楚点。”
“好了,你不用给朕找台阶了,错了就是错了,他娘的,朕也是人,不可能不会犯错。”朱棣却摆摆手,一脸坦然道:“关口是下面该怎么办?你看这钞法,还有挽救的余地么?”
夏元吉想了想,颓然道:“就算有,皇上也不能用。”
朱棣一阵默然,他知道夏元吉什么意思,王贤都能看明白的事情,夏元吉岂会不明白,所以王贤那些主意,夏元吉早就奏禀过朱棣,但那种与民休息,甚至要还利于民的作法,朱棣至少要过上十几年紧日子,才有可能见到成效。这对明显感到时不我待的永乐皇帝来说,自然是无法接受的。
“那现在该怎么做?”半晌,朱棣低沉的问道。
“回禀皇上,为今之计,当是放开金银,先让市面流动起来,眼下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夏元吉道。
“禁用金银非但是我大明祖制,朕也刚刚重申过。”朱棣一脸蛋疼道:“现在让我开禁,岂不是打朕的脸?”
“皇上可以严查伪钞的名义,规定在伪钞查获之前,百姓可以暂时不用宝钞。”夏元吉道:“百姓必然称颂皇上仁慈……”百姓可暂时不用宝钞,那用什么?自然是金银了……这潜台词谁都能明白,只要有大胆的敢试一试,便知道朝廷已经解禁了。
“只能如此了。”朱棣郁闷的叹气道:“可朕的皇宫怎么办?这些钱从哪里着落?”
“皇上,一来,明年武当山的工程应该可以完工。到时候,臣的手头就宽松一些了。另外郑公公的船队,应该马上就回来了。”夏元吉轻声道:“看看他说不定有什么收获。”
“哎,九州万方富得流油,朕这个皇帝却捉襟见肘。”朱棣有些愤愤道:“是要想些办法,损有余而补不足了
夏元吉心里一咯噔,不知道又有什么人要倒霉了,但他哪敢再触怒朱棣,万一皇帝一生气,连眼前的这点成果也保不住。
“你去吧。”朱棣挥挥手,想一下又道:“黄俨,把朝鲜刚进贡的人参,拿两根给夏爱卿。”说着温声道:“咱们君臣相知十几年,你也知道朕是什么脾气,我说过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往后朕还得靠你这个大管家呢。”
“皇上……”夏元吉感激涕零道:“臣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顿一下有道:“只是臣实在是力有不逮,只怕难以⊥皇上满意。”
“你要是不能让朕满意,这天下就没有能让我满意的了。”朱棣摇摇头,摆手道:“朕知道你难,但朕也难,咱们君臣都勉为其难吧……”
“是。”夏元吉叩跪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