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夫子二人坐了一会儿,翠花拿来茶叶泡好了茶。我也不晓得茶叶品相好不好,看他们没有介意皱眉,喝得滋滋有味,也放下心来。喝了几盏茶后,金夫子问了我半年多怎样过的,我一一答了,他沉吟一会后,便指着华老太君,说让我拜她为师。
我一阵为难,拜了华老太君为师做什么?从前在鸿蒙学院,我都是混日子,难不成跟她去女校学女人的三从四德?
简直……饶了我吧!
“怎么?你一副不情不愿的,难道不愿意?亏了你吗?”金夫子缓和的面容一瞬又沉下去,
我跪坐在他对面,头低下去不敢看他,“夫子,您觉得我是个学《女诫》《妇德》……的好苗子吗?”
“你……”
华老太君伸手拍拍金夫子,将他的火气压下去些后,才叹了口气对我问道:“小丫头,你将来打算如何?”
“过日子呗,能如何?”
“什么样的日子?”
“一日三餐,朝朝暮暮,花开花落年复年。”
“那就是蹉跎嘛!”华老太君冷笑了声,看我依然坚持己见,默了一会后,又问道:“想过以后生育子女吗?”
我摇摇头,连嫁人没想过,怎么可能还会想生孩子的事?
华老太君叹的气更重了,似乎没得到能让她继续解说下去的答案,仍不死心的接着问:“小丫头,你有喜爱的男子了吗?”
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一紧,我一时犹疑的没有立即开口否定。
华老太君活了半辈子了,将我的一点小表情和小动作全看在了眼里,立即意会到什么,轻笑一声,“嘿,看样子是有了。”
“……”
有就有,没什么丢脸不能说的。
正如哪个少年不轻狂,哪个少女不怀春?
“你现在大概约莫是觉得自己身份卑微,所以干脆选择放弃了?”
她说的也对,我也不否认。
可我做的选择难道不对吗?
“人人传说你是个胆大能包天的,我看哪,你懦弱卑怯的很。以你的性子,喜爱上了,便是一生的执念。你既然喜爱,为何就不能勇敢无畏些?不过也确实了,你出身寒门,当过小妾被休弃过,又被逐出家族,在全是男子的学院里进出……一生的清白被你糟践的能有多糟就有多糟,再妄想就是痴人做梦、自寻烦恼。”
都说女人最了解女人,果然是。
我不说话,继续垂着头。
“丫头,但你还有机会的。”
我没想到她的话能如此急转直下,愕然的抬头看着面前已过半百的女人,看着她经历沧桑的脸,可以依稀想象到她年轻时的风华,心里闪过一种莫明的冲动。
见我开始正视她,她笑了笑,继续道:“金夫子教出来的学生,四海皆有,就连当今的胡大学士也是他的学生。如果如此光芒耀眼的名声也提携不了你,那你真的是一团烂泥,扶不起的阿斗了。我们也不必再卖他的面子,给你铺路。”
我双眼刺痛的看向金夫子,他皮肤上每一处的褶皱,每一个褐色的斑点都显现出这位老人已经垂垂老矣,留给他在世上的岁月已经不长了。
当初入学院,我将他气得如何暴跳如雷、如何破口大骂,仿佛还历历在目,他一生已经够圆满了,还来操心我这个混不吝的东西做什么?
我死后重生,哪里还会追逐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我要了做什么呢?我即便承认喜欢、爱上了周槐之,我和他又如何能开花结果?
泪不觉模糊了视线,金夫子见我久久没有回答,气息越来越沉,“说了这些,你还是听不进,是吗?”
我抿着唇,酝酿了好一会,还是没有勇气答应他。
金夫子拍了一下桌子,然后要起身,因为盘坐得久了,起得有些踉跄。
我急忙去扶他,却被他狠狠的拂开了手,自己颤颤巍巍爬起来往门外走去,蹒跚的步子踩得又沉又狠,转眼就消失在院门外。
我难过又心疼的掉下泪,见华老太君还没起身要走,转过头擦了几遍泪,才面对她。
她不恼也不怒,仿佛自说自话似的淡淡道:
“金夫子有二子一女,二子远赴边地任官,一女嫁去丽国和亲,不过五载,难产而死,到如今已过去半生。我曾与她有过几面之缘,也是个跳脱骇俗的性子。因为是长女,金夫子待她严厉,又极为喜爱,他如今年纪越老,就越忆起往昔的点滴,想念他的亡女。后来他夫人去世,便只愿在学院兢兢业业不肯颐养天年。直到遇上你……”
“……”
“你晓得你对他的意义是如何吗?”
“……”
“金夫子晓得你是个女娃娃的时候,他是气恼,但也欢喜啊!他一生奉献,唯独用私心保了你,洪老夫子都不忍拂了他的意。不然你以为你一个女儿家胆大包天在学院闹得惊天动地,还能轻易让你兄长入学?”
我惊讶的看着她,她摇摇头也起了身,“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是聪慧,但也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丫头呀,人生还长着呢,可别以为就活明白了哦!”
父母之爱子?
我怔怔的说不出话,华老太君拂了拂衣裳上的折皱,“丫头,我再给你三日考虑的时间。听闻你今日还将胡申那泼皮打了,是挺大快人心的。不过他还会找你麻烦,受罪的是你,也是你家人。你兄长别还没熬出头,就被害了,可不值得。你兄长在学院被孤立欺负,天资不够却苦苦撑着是为何?难道不是为了你和你妹妹?还有你们那名声不好的娘争出一口气来?
人不立,诸事皆衰。事事皆哀,又何来‘花间酒一壶,淡看尘世,笑他人碌碌一生。’?”
音未落,华老太君的人也消失在院门后。
我跪坐在原地,盯着被烧干的壶冒出了青烟,也没动一下。
直到翠花过来莽撞的提起壶柄,被烫得扔在桌几上,痛得她捏着耳垂一个劲儿的跳来跳去。
“烫死了,烫死了……”
“你个傻子,就不晓得用布头包住了再提?”
我到井边打来一盆水,握着她烫起泡的手放进冰凉的水中。
“奴婢是傻,可姑娘难道不傻?”翠花眼睛通红的瞪着我,“横竖你觉得你自己就该过苦日子吗?别人要遇上这么多贵人,哪个不会高兴万分的欣然接受?偏你要拿着清高,拒人千里之外!将军夫人哪怕嫌弃你、心里有芥蒂,可她人好啊,放眼京里的贵妇们,哪个有她和蔼可亲?就算让你暂受些委屈,入了将军府,你会比谁过得差?
今日金夫子、华老太君可没嫌弃你半点吧?满心的为了你将来计划,你也这般不可、那般不愿。在大街上与人打架斗殴倒是做得欢乐,你一个女儿家家的,难道只想着打架折腾了吗?”
我视线定在盆中的水面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翠花懊恼的哭了一阵,发现我情绪不对,立即又收了哭声,小心的道:“奴婢也不是怕了与你一起闯祸,可你要过日子,也不是这般过嘛!姑娘,你可、可别将奴婢话里的意思想左了,奴婢就是死也会同你一道死的。”
我被她气得无可奈何的笑了,站起身后,道:“我去做饭,家中可还有菜吃?”
翠花无语的撇了撇嘴,“算了,算了,你的主意比谁都大,奴婢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等一会儿,奴婢凉了手上的泡,马上就去做。碗柜下面篮筐里还有新鲜菜,罐子里有腌猪肉,昨儿熬了汤,一直温着没坏,今儿不用出去买菜。”
“你休息,今天我来做饭。”
我走进了厨房,翠花着急忙慌的跟进来,要抢我手里的围兜,被我斥了几句,最终拗不过我还是出去泡手。
一天恍恍惚惚的过去。
夜深了,夏半知还没回来。
离宵禁只有半个多时辰,我心下不安,便骑上马出了门。到了西游楼附近,似乎客人还有挺多,外面马厩里的马和马车还有许多,门口仆从有几十个在候着。
栓了马,进到楼里,才不过片刻,就有小二上来招呼。小二他认得我,开口就叫我“夏姑娘”,我觉得惊奇。
就算我名声在外,也不可能和前世网络媒体一样,让别人都认得我吧?
我看着他嘴边上两撇八字胡想了好一会才想起,他是去年被我揍了一顿的小二哥。
我尴尬笑了下,“你晓得夏半知在哪吗?”
小二哥热情极了,“在后院呢!”
“带我去见他。”
“好嘞,您随我来。”
这回干脆的让人受宠若惊。
穿过热闹的前堂,我看见了季六公子和季明悦几人,堂里的人似乎都是陪同来的,正要撩开门帘进入后院通廊,在堂中座首的季明悦突然朝我这边望了一眼,露出一抹探究。
我与她没有交情,所以我压根没想着和她招呼,就进了里头。
夏半知还在账房屋里算账,书案边点了十几盏油灯,案上堆了一、二十本账簿。算了一天,还没算完,头一直垂着,左手将算盘拨打的“啪啪”响,算完结果,又立即用右手拿笔沾了墨水写下结果。
如此反复了几十下,他也没发现站在门口的我。
我没进去打扰他,悄悄的来,又悄悄的离开了。
八字胡小厮六子一直将我送出了门,待我上了马,他准备离开时,我疑惑的问了一句:“六子,季家人常来此看戏?”
六子顿了顿,“是。”
“东城不是也有一处西游楼?且装潢规模比此处还大,怎舍近求远?”我狐疑的说了一句,倒不是特意问六子。
六子却机灵的同我解惑,“夏姑娘有所不知,这处西游楼靠近鸿蒙,才子云集,贵人们有时倒喜欢往这来,兴许能结识招揽些人才。至于季家人嘛,两位公子来的少,季女郎时常来。”
我“哦”了声,扬鞭策马要走,又听得六子说,“夏姑娘,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我一顿,“你说。”
“季女郎似乎瞧上了夏公子,连着两日叫他去包房里叙话。”
六子说的很不好意思,若不是我耳朵尖,估计要听茬。
可我想,夏半知应是瞧不上季明悦那样的恶毒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