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这么好,那她喜欢些什么?我们该送些什么寿礼才讨她喜欢呢?”郭络罗氏继续追问。
“太后久居上位,什么金贵东西没见过?她本就不喜奢华之物,姐妹们与其送那些,到不如取些新鲜、小巧的物什,博太后心趣。”
哪有人不爱金银之物的?郭络罗氏与大半人一样不信荣嫔之词。
也有囊中羞涩愿意一度的,更有信以为真开始盘算什么东西新鲜、小巧的。
说到底,真心博太后欢心是假,借太后寿诞在皇上跟前出头为真。
荣嫔为人厚道,劝诫道:“姐妹们可别信那些太后与皇上不睦的闲言碎语。”她在人群中搜寻了一番,视线停在槛门外一位朱瞟色宫装的女子身上,含笑道,“惠怡妹妹和我是同年入宫,可得为皇上与太后做见证。那年琉球国进贡了几件漆器,外朝两位首辅各得了一件黑漆嵌镙钿云龙纹的圆盘,孝诚皇后得了件红地堆彩漆山纹长方攒盒,孝昭皇后与我各得了件红地堆彩淋缠枝菊花纹长方盒。可说到底,都不及太后身边的阿行得宠。”
隔着千秋亭,宁芳眼里的那抹倩影依旧爱着海棠红的衣色,只是浮世流动,那个人也有些莫明的陌生。
“阿行?阿行是谁呀?”常在郭络罗氏懒得去理那旗装旧色品级低下的“惠怡妹妹”,更好奇荣嫔话里的故事。
荣嫔应言:“阿行是太后宠养的一只暹罗猫,这生畜是个挑剔的主,看上了那黑漆嵌镙钿云龙纹的漆盘,便霸了当水盏,看上了那黑漆嵌镙钿双龙双珠的长方攒盒,便直接盘做了猫窝。呵呵……惠怡妹妹,那似乎——是康熙七年的事吧?”
听闻荣嫔再次提及朱瞟色宫装的女子,众人这才仔细打量。但见那女子适时转过清瘦身姿,确是一张不识人间烟火的清洌容颜。
旧人里有识得这位曾宠冠后宫的第一人,可岁月就像一把杀猪刀,砍下去了,再传奇的曾经也不过是这禁宫中的一段笑谈。
新人们见她发间只一支素淡扁簪,连答应们可戴的绒绢也没一朵,便论定她身份卑微至极无需顾及。
清宫规制,答应是正经有品的帝妾下品,宫女虽是伺候人的到底也拿薪奉有体面。至于官女子,说是皇上的女人,却是被罚受过之身,真真是连无品的宫女也瞧不上眼的,毕竟在这新人如茬的后宫,罪身又过气的女人意欲重新上位远简直比愚公移山更天方夜谭。
纳喇惠怡就是这么一个曾经辉煌、如今凄凉的官女子。
若非内里因由,纳喇氏根本不屑前来这群魔乱舞的淑仙会,她只想悄悄立在这里,偏马佳氏一心来招惹她。好,既然如此,就莫怪她不给她脸面了。
众人只见这与荣嫔同年入宫却云泥之别的女人正过身来隔着人群张狂地虢了荣嫔一眼,丝毫未有顾忌对方位列嫔位而自个是待罪之身,不觉好奇她是如何活到今天的。
敢把皇帝赶下床的女子这宫里只有一个纳喇惠怡,当年的那股胆实劲儿至今还令宁芳佩服不已。可如今,这个遗世而居拗执的身姿还在,世人看她眼里的忌恨早已被轻蔑取代。
活到这个份上,自然是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纳喇氏咎由自取,可豆腐心的宁芳看了就是不忍其人前受辱,回首欲要嘱咐温腕出去拉场,却听一个清冽的声音嘲讽道:“姐姐到是好记性。那时你我可都是花一般的年纪,整个后宫也不过二位先后与你、我四人。哎,说起来不得不服,姐姐可是我们之中最有福气的。第一个为皇上诞下龙嗣,承瑞阿哥自小聪慧,五、六月间便摇摇摆步,太皇太后喜得什么似的,哈……姐姐可不知,妹妹我那时羡慕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呢。”
“承瑞阿哥”好似纳喇氏欢心的唯一一把钥匙,一打开便令她快意难掩。笑声里的猖狂和肆意,多到令在座的所有人羡慕。
“可惜,承瑞没有福气,离开姐姐太早了。”纳喇氏款款入得亭来,每一步都宛如割在荣嫔心口。
第一个孩子都是母亲的眼珠子。纳喇氏上来便啄瞎了荣嫔的眼珠子,纵是荣嫔性子再好,也难掩面上的一丝僵直。
恐怖份子自暴力九级的纳喇氏才只是开始:“不过没关系,姐姐的——肚皮——最争气。没了承瑞还有赛音察浑,没了赛音察浑还有长华,没了长华还有长生没了长生还有胤禶——哦,看妹妹我这记性,姐姐的胤禶也是个没有福气的。”说完这些,她离荣嫔的红木座椅只隔一步,笑容可掬地柔声道,“万幸,姐姐除了肚皮,福气也足,这不还有二公主嘛,听说二公主在太皇太后跟前最有脸面,将来说不定是要嫁回太皇太后的娘家科尔沁去的,那里天高水长,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姐姐夜半想起,怕都会笑醒。”
此时的荣嫔已完全没了盈盈善容,眼睛里闪动的不知是悲泣多一些还是悲愤多一些。
而这时的纳喇氏却一幅菩萨英容,只是安在她的身上反叫人毛骨悚然。她怡然端起荣嫔手边的茶盏,轻声道:“姐姐还是别来惹我的好。我再不计,还是纳喇氏的女儿,还是——”还是什么,她终究隐了下去,只道,“还有这宫里的腌臜事,如今还知道全尾的,还有妹妹我。姐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荣嫔是什么人,那是紫禁城的老树精,不——是常青藤,就是掌管后宫的懿贵妃也要依她为臂膀,宜嫔再是娇横见她不惯也最多在言语上挤兑一二,现在却被个罪妇气白了脸色毫无还手之力。
听出门道来的看荣嫔的眼色已另有一番计较,而更多受荣嫔照扶的小主们已挺身声讨纳喇氏的目无尊卑。
这场故人撕杀宁芳看得已琐然无味,本打算领着自己这一班集体听壁角的就此离去,却见满亭是非中独有个月白人儿只注意着亭子角落里的那盆“金盏银台”,仿佛那就是爱迪生发明的第一盏电灯光亮如日,丝毫也没听到近在咫尺的“审判”。
“那是安嫔。”小九子一向视宁芳为太阳,太阳往哪里走,他就举着眼珠子追到哪里。“听说安嫔不但字写得好,心思也非常灵巧,宫里这些妃嫔们的发式,太皇太后喜欢的那些个发饰、小物件,都出自此人之手。”小九子仔细将安嫔复量了一番,暗道此人可惜了没有生来一张出挑的脸。
里面“私堂”大开,本以为无人注意,小九子也没怎么遮掩自己的声音,却不想被红尘里的安嫔听入了耳,偏首正与宁芳隔槛相视。
这个清雅的女子有一双清清淡淡的眼睛,澄澈地呈现着某种使人见即难忘的情怀。
“嫔妾李氏给皇太后请安,皇太后万福。”无视亭中的纷哗,安嫔中规中矩甩帕见礼,不曾压制的声音如一粒石子击荡出一波涟漪。
这一池混浊越见清明,一时间,华服流动,灵音齐安。花团锦簇中再要寻那抹月白光华已是难觅。
“额涅——”大礼后,荣嫔率先依近相扶,以蒙语称呼太后,缓和双方的生疏。
宁芳由荣嫔扶着走进亭中,心里却在狐疑这些人看她的神情怎么像在看四条腿的□□。她哪里知道,众人无不惊讶于她的容貌。
绝不是说太后是美人。与荣嫔这种什么人看都称一句刚刚好的美人相比,太后明显先天不足,可拦不住老人家后天会保养呀,竟然硬生生将丽质天成却半老徐娘的荣嫔比成了邻家大姐(其实人家也才三十,正是女人一只花的时候)。前两次觐见远远打量虽也觉得太后不老,却不想竟然如此年青。
荣嫔已扶了宁芳在面南的正位上坐下,与温妃一道领众女再次行过大礼,一左一右于前立定,才道:“额涅可觉我们吵?”
“没有没有。”温妃递上来一盏热茶,宁芳打量她两眼,当年的怯生小姑娘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不感慨都不成呢。
“惜珍日日想前去慈仁宫请安,懿姐姐说您清静惯了不堪喧闹,我们便不好前去打扰。今日晴好,想来额涅也觉得这秋阳好,才出来赏赏花。若是你觉得人多,温妹妹与惜珍几个陪您在御花园里走一走,可好?若您乏了,我使人去启祥宫启一封月桂来,亲自斟几杯茶,您也品品媳妇这泡茶的手艺这么些年可曾疏懒了。”
自己和小三“全垒打”都好多年了好吧,这人还一口一个额涅、一口一个媳妇,听得宁芳嘴角直抽,视线一遛,正好瞥见垂首躬身的小九子挑动的眉峰,明显是一幅看好戏的心态嘛。心里将这些人□□一番,抬起头又“吸睛”一片,刚刚涌起的对月桂茶浓浓地思念立马憋了下去。
“不用了。你现在也是有身位的人了,端茶倒水的事还是留给宫人们吧。”习惯性伸出去准备拍拍荣嫔的手赶忙收回来。
这池水深呀,我还是不搅合了。
“走了这半日,我也乏了,你们自个玩吧。”起身、领人、撤退。待到距离隔出花一般的视觉效果,宁芳鬼使神差回头再看了荣嫔一眼。一阵秋风拂过,碧玉年华簇拥中的马佳氏令宁芳觉得一丝凄凉。思及马佳氏与纳喇氏刚刚的那段迎来送往,便如一口恶痰哽在嗓眼,上下不适。
“往年少见荣嫔娘娘这般忘了规矩,想是称呼习惯了。”小九子冒出来再次打断宁芳的思路。
“规矩?什么规矩?”
小九子转动眼珠,笑道:“奴才一回宫,翻了这些年的记档,发现条条框框多了不少,多是孝昭皇后在时订立的,其中便有宫规言明,凡后宫太妃之下大、小主子公开场合只许说满语。荣嫔娘娘一向乖巧,想来是见着主子太开心了,就将规矩一时忘在了后面。”
“多事。”宁芳赏了他一眼刀。
新人倍出、旧人老去,马佳氏这样心性的女子日子都不好过,就更不要说跌到尘埃里去的纳喇氏。如果不是前路多劫、荆棘刺骨,又有谁愿意垂下高贵的头颅饮用臭水沟里的泥水?童话故事里总说丑小鸭长大了会变成白天鹅一飞冲天,而现实是,我们都曾经是自由展翅的白天鹅,长大了,则沦为泥泽里浮游的野鸭子。
难得默契,马佳氏和纳喇氏均凝视了宁芳消失的琼苑左门须臾,之后又默契地互看了彼此一眼,便各自调开了视线。
弱碧之年,总以为当下预示着未来,总以为青春等同于挥霍,总以为自己不但是自己的主宰还是别人的上帝。然而昭华转瞬,不轻意,难挽留,回首间慢慢明白,尽在指间的随时可能失去,握在掌中的转眼就能消失。而最娇艳的年华,就在此种骄傲中遗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