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回到慈仁宫,从上至下清洗了一番,坐在榻上啃了半个苹果,宁芳才笑问着瑞禧。
瑞禧同宁芳一样清了全身,坦开湿发正由修睫用干巾子绞着:“宦官不比宫女们出身知根知底,经历和性子良次不齐。加上养心殿里天南地北来的工匠,人多口杂,消息流通远比宫里其他地方迅速。所以瑞禧以为,与其在那里起事留下了嚼头,不如回来了再想法子惩治,不过一个宦官,多的是无风不起浪的法子。”
“出了何事?”昨夜里温腕闹肚子,今儿就没跟着宁芳出去,似她这等体面的大姑姑不在,只修睫与雅丝两个显少露于人前的跟着,忽克申这才眼儿蒙尘着了道。
小九子不在,雅丝见主子没意思阻止,便绘声绘色说道起养心殿那出戏来。
温腕手下给宁芳沾发的动作未停,面色却沉了:“大公主这么做妥当,不过一个作死的奴才,主子什么身份,无需与他争什么痛快。”
宁芳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
“德公公刚刚使了人来,说是皇上临时留了几位大人议事,晚膳要晚上半个时辰。小膳房今儿做了新式的米糕,主子要不要先来几块垫垫肚子?”温腕绞干了宁芳的湿发,快速给她结了个松松的花尾。
出去遛了一圈又看了场戏,宁芳到真有些饿了,刚应了声,修睫便端了雪白的米糕来。也不知用的什么米,未加佐食就这么单蒸出来也绵软香纯,宁芳连吃了两块,才有心思继续打听:“小九子呢?还不来说一下那个敢和他杠上的到底什么来头?”
温腕侍侯着宁芳净了手,道:“也不知上窜下跳哪儿去了。顾总管一直留守宫中,这些人事您与其问梁九功到不如从顾总管那里打听。”
“我与姑姑一向亲厚,怎能在我正需要长脸的时候如此心狠地拆我的台呢。”小九子也不知道在帘外偷听了多久,跳出来先冲温腕做了个鬼脸,才到宁芳并大公主跟前行了礼,嘻道:“主子,忽克申那斯我知道,是驮妃太监出身,私下里认了哈代大总管当了干爹,爬得不要太慢喽!除了养心殿造办处的肥缺,另外还兼着敬事房委署总管的缺。主子啊,那可是个七品啊,又在敬事房里,虽说是个暂缺补,可谁不知道那是哈代老头替他搭的跳板?主子,奴才兢兢业业伺侯你这么些年,也不过才捞了个双八品的首领当着,他忽克申是个什么东西?今儿您也亲眼看到了,他不过是个插科打诨、双唇敛蜜的货色,就因为是满人出身,不但不将奴才这等贱民看进眼里,还把腌臜气扫到你的脸面子上了。今儿若是果真就这么轻飘飘过去了,奴才以后出去了,还怎么替慈仁宫硬着身板儿。”
宁芳瞧他那眉眼口鼻扯混作一团的囧样,大笑出声:“那依我们九公公看,要怎么招才能找加场子?”
囧娃立刻变为憨仔,眯道:“自然是要告到皇上哪儿去由皇上来为主子主持公道了。至于奴才那点委屈,”他掐实了拇指、食指举到鼻子前,“不过一丁点一丁点一丁点个大小,过不去也都过去了。可那老货——”接收到温腕姑姑的秋刀子,立马改口道,“呵呵,那忽克申尽然敢满口污言秽语直接喷到主子跟前,猖狂的得瑟相,这等眼睛里没有主子的刁奴,主子您可万万不能轻饶了他拆自己的台啊——”
“少在这里挑事生非。”温腕在众人轻笑声中一把将莎翁附体的小九子推出丈外,“该怎么自有祖宗法度。主子,内闱之事您都不插手,没得奴才们之间的龃龉还值得您过问。内宫有主位妃嫔管着,宫人有错直接丢去敬事房自然有人替您正正经经地办了,任他是谁,哪个敢不顾您的威严徇私妄纵?”
这两人斗嘴让宁芳笑够了,又喝了盏清茶,问道:“小九子,我这慈仁宫的行情如今是不是真的不顶用呀?我今天还真的看到了,那忽什么真没将你当回事。就是冲着瑞禧儿,人家也是该说什么说什么,一口一个‘我师傅’、‘我师傅’的。哎温腕,你说太默默无闻了是不是也不好,要不去买些鞭炮回来在慈仁宫门口一天放几回?咯咯……”
几人一开始还以为她真的生气了,这会见宁芳自己把自己说笑了,俱冲天翻了个白眼。
小九子哪里甘心居于人下,待要再撺掇,就听顾总管在殿外出声求见。
身为太后宫六品的副总管,顾问行不但在外低调,平时在宁芳跟前也几乎是隐形的,这会主动求见,到让宁芳疑惑起来。
小九子亲自出去将人引了进来,
顾问行规矩打礼,开门见山道:“主子,奴才是为忽克申之事前来。”
这下所有人都惊住了,眉宇间难得凝住了一丝慎重。值得顾问行亲自过问,看来忽克申这池水不只小九子想象得那般浅。
“忽克申此人少壮,然深谙世道、通晓人心。紫禁城从来不缺少奴才,不论是聪明的还是有野心的,怎么样都只是个奴才。忽克申却是个人物。他的发籍仰仗的与其说是总管哈代,到不如说是后宫妃嫔。”
他为人紧沉到固执,说话不急不缓,一开口就令室内气温低了十度。
“后宫进了几茬秀女,不是当初简单。人多,是非就多。是非在,不但主子们要分贵贱,就是奴才们也要争个高低。忽克申胆大心细,有手段、有心机,“天牌”(两个六)、“虎头”(一个六一个五)几乎次次在手。上至一宫主位,下至无品的宫女、宦官,恨他的有之,却喜他的有之,均不及承他恩情得多,此其能者一。他祖上是盛京地道的满人猎户,若不是一通乱架失了子孙根,凭着一手出色的马上功夫,一家子有田有房到也过得富足有余。后来入了宫,得了小主们的扶持,又与毓庆宫的首领太监厉国安成了忘年交,一来二去在太子面前也得了些体面,此其能者二。”顾问行言道平板,始终不增色、不减力,却使众人越听心思越沉,“这般一二,哈代总管生了栽培之意,叫到跟前去几番试练,见着不错,便认作干儿仔细指派。忽克申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人物,无论领了什么差事,不服者虽有,到最后都没了声息,焉然比哈代这个敬事房总管做得更有手势。如今人人都晓得他是未来敬事房的一二号魁首,从主子至奴才,无不给足了颜色小心翼翼。偏偏,是慈仁宫的人寻到前去。”他始终弓着背,说到最后一句头偏向了梁九功。
小九子不敢直接他的视线,勾勾身将脑袋缩进了怀里。
听到这里,宁芳也不觉惊疑:“看他不过三十上下,竟然就能直接越过你们这些老人去?”
顾问行重新正了身向,待要解惑,小九子“嗤”声快道:“主子,这个还不好解释,厉公公喜好黄白之物,刘公公为人严苛,德公公是皇上近前侍侯离不了的。至于我们顾总管,为人低调,又在主子跟前浸淫这么许多年,几乎同主子一般不问俗事。再加上太皇太后前几天还撂了主子面见外命女的差事,那些眼皮子浅的自然就当顾总管有等于无了。”
顾问行一个眸色凝去,那背着他的小子立马感觉到寒气乖觉地住了口。他这才缓道:“忽克申故然年青气盛,哈代却是谨慎内敛之人。奴才浅为,主子既然从前无管顾后宫之心,以后更无虚沾染那些明争暗斗。忽克申既然是哈代认的干儿子,自有爹可以管住儿子。哈代大总管那么通透的人,没有比其更能为主子分忧的奴才了。”
虽然顾问行的解释照旧掩了一半没让宁芳的思路洗个白白,她还是听话地颔首。咱红旗下长大的孩子,对忽克申这等满嘴冒泡的虽然厌恶,到也不到睚眦必报的地步,毕竟她咱不是等级森严制度下真正土生土产的“土豪”,奴大欺主虽然让她这个主子不痛快,但也谈不上置死方休,有人连她出手都不用就代劳惩治了岂不是显得她更拽?
宁芳再次点头,笑着睥过小九子的一脸不忿,正要吩咐顾问行就这么办,外面有人传禀敬事房总管哈代求见。
几人互视数眼的功夫,超大汤圆般白白的哈代就滚了进来,只见他满头的汗水混着油光波澜潺潺,喘哈哈一条条掰挪着四肢跪下来给宁芳磕了个无比虔诚的头,如八百年才得见恩人般声色并茂地哽道:“奴才哈代,给主子请安!”
用手捂住要冲出口的笑声,宁芳指示小九子等人将人扶起来。这次哈代没似往常被就势架起,而是怀着大腹“痛苦”地再次拜下,道:“奴才羞愧,主子如此抬爱奴才,奴才不但不能为主子分忧,奴才教导的那班奴才反猖獗到主子面前,这根本就是放屁的遇见大风——不堪招厌嘛。”
宁芳彻底喷饭。
“还请主子爱惜奴才,赏个打手的机会给奴才,看奴才先整治了这般眼里没珠子的玩意儿后,再滚到主子面前来,到时候是领板子还是下锅子,都是主子抬举奴才给的恩情不是。”
宁芳哈哈几声,不免跟趣道:“哈代,你还真把自己当汤圆不成?”
哈代笑成弥勒,心里却在悲忿泣血。春夏无事,他早早指使徒子徒孙们摆上了饭,刚喝了口开胃的汤子,忽克申就冲了进来。听那不要命的将养心殿里的事一抖落,他这人精中的人精立马断定始终一声不吭的就是皇太后本人,当即气得接过小监手里侍侯的碗就将汤水泼到忽克申脸上去替他重新将那讨人厌的脸洗了,原本还想揣上几脚,到底膀大腰圆蹬不动了,话也不愿再与其多说半句,就让徒孙扶架着来了慈仁宫。
“成了,你既然要揽就交给你吧。”时不时见见哈代这种谄媚相还挺开胃,但伫得长了到底腻歪,“经过、结果的,也不用再报到我面前说,直接跟顾问行交代一声就行。”
哈代趴在地上又浇了一丈地:“是是是,主子放心。”
宁芳笑摆手让人扶他下去,小九子等人好不容易将他架起,却见他腆着脸笑说道:“奴才来得急了,失了一身水,主子怜爱,赏奴才碗午膳剩下的什么汤什么水呀的可行?奴才低卑,轻易不敢进慈仁宫的门,纵是万般仰幕主子,平日里也没得个机会亲近亲近。虽说今个儿是来讨罚的,到底得了见您慈颜的时候,自然要求主子赏点雷霆雨露什么的不是……”他那里叭啦叭啦就扒开了,宁芳耳畔蝇音围绕,赶紧草草应下,叫小九子并顾问行直接将人架出去再分些饭菜出去。
哈代随顾问行进了东排房,脸上的谄媚尽去,深沉着在灯挂椅上坐了,除了不停抹着汗,半天没有言语,连小监端来的甜水也顾不上喝一口。久久才听他不无失意地说:“哎,我是安逸的日子过久了,临到终了反惹了一身腥。”
顾问行见哈代平静下来,说:“除了忽克申,想皇上也说不出什么。”
哈代怨气地睇了他一眼:“老弟,忽克申背后是什么人,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顾问行难得轻浅一笑,只不接语。
哈代见他依旧如常撇开,萎蘼道:“哎,这些年你少在圣前走动,皇上的脾气知道的就少些。这等子事若在过去,我不过领几句埋怨也就过了。可今次——不见些血肉,怕是圣心难平。”
顾问行虽有些触动,到底不觉严重若此。复安慰了两句,也就各自散了。
出了慈仁宫,哈代又去了乾清宫。
当人人屏息就等着养心殿一事闹开时,日子却仿如失叶一般无声无息地过了数日。第二日,当那位爷得了消息只丢给他“蠢才”二字时,忽克申才真的惊恐了,如坐针毡走动了几日,眼看乾清宫与慈仁宫均无任何动静,他也重新大定,该干什么干什么。
第五日,夜幕尽落紫禁城,原本应该空旷怖寂的乾清门前却一排排跪满了人。敬事房并各殿各宫各处大小总管、首领、掌案等,但凡是个头目的都跪在了这里。
这里都是奴才,但奴才也有三六九等。不但资历最老的、太皇太后宫里的、宫殿监正侍崔邦齐在列,连皇上近前从不离身的宫殿监正侍李德全亦前。
宫殿监督领侍哈代走上两级台阶,少有面无表情地笔直立着,上来一声不响,只冲着连上摆了摆手。下面近百号大大小小的太监擦黑眯虚,勉强是瞧见几个人被架着丢在御阶之下,还似有被捂了口的“嗯嗯”声。几个离得最近又眼尖的很快认出了被绑的人里有敬事房的委署总管忽克申,还不及再细辨,又几个内侍提着刑杖上前来,照着被压死在地上的十余人便数也不数地轮了下去。
开始还有“唔唔”声,渐渐便弱了。
提杖的内侍换了几波,前后大约四五盏茶的功夫,广场上彻底安静了下来。
今夜无风。月亮恰时出了来。下面的太监们几乎尽数头重不能承。
又安静了一注香时间,才听上面传来哈代的时间:“传皇上口谕,忽克申等人,予主不敬,酌杖毙气决。断其手足,丢于保和殿大学士赫舍里索额图府前。敬事房总管哈代,御下不严,杖责二十。亲敕。”
一阵冷风吹过,众人只觉是那执刀上前的刑头带出的风。四下手起刀落,他们虽然不曾抬头看见,依觉有血热扫过脸颊。
很快有人另抬了春凳来,哈代总管一声不吭地受完了刑。
月光始终如洗,退去的宦官们各自低首垂耳。
寂静如沉中,乾清门彻底恢复了肃穆。
翌日,老太太得了消息,眉头微蹙。宁芳很快携了瑞禧来请安,嘴里“吧吧”说的尽是她的琴房如何摆什,今儿进度到哪儿。老太太本欲同她说到几句,见她如此没心没肺,彻底收了意思。
几人用罢了早膳,玄烨今个早朝下得早也来蹭饭。
饭桌摆好,用到中途,外面突然打起响雷,须臾就有雨点子“噼呖叭啦”急落而下。
老太太刚喊了声:“我的牡丹、大茶”,宁芳便举了伞奔出去帮忙。瑞禧见老太太和皇上只笑摇着首并不阻拦,也跟在宁芳后头出去了。
玄烨很快用完了膳,和老太太并着在廊下的圈椅里坐了,看那一大一小共撑着一把伞“唧唧喳喳”指挥着内侍们将院子里的盆种抬去四向的廊抚里。
老太太瞧皇上看得满面松驰,打趣道:“没想到,皇帝这坛老醋味儿也淡了。”
院子西南角新移了一株小叶春鹃搬不走,宁芳便要来把伞一边立在旁边顶着一边同瑞禧笑语着什么。
“紫禁城再大,不过一方之地。外面天宽地广,她却回到这井寸之地与孙儿相守。孙儿——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墙头再高,艳彩绿沁衬着美人笑妍,也是□□难掩。
“开了开了,曾祖母、汗阿玛,快来看啊快来看。”瑞禧过去转个弯,就瞧见向南的那面花苞一丛丛绽放出红色,兴奋地舞动着衣袖冲他们招手。
老太太瞧着孙儿跃跃欲试,忙笑冲着他摆手。皇帝伞也不打,三两绕着游廊冲过去和那一大一小挤伞去了。
“这些年都没见皇上如此稚气了。”苏茉儿取了件大裳替老太太挡了春雨的湿气。
老太太眼底却渐渐浮出一抹忧色:“太看重一个人了,并非好事。情爱是把刮骨刀,割得往往是自个儿的肉,刮得常常是自个儿的骨。若是为另一个人边自己都敢伤……”
老太太像是一时梦魇了,苏茉儿再一细打量,又似好好赏着春雨,哪有一点苍茫的影子。
不爱是苦,爱亦是苦,佛主实不欺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