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诗宜现在的心情，用网络上流行的一个词来说的话,就是——酸爽。
能够跟林霰有更亲密的接触,对她来说,毫无疑问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是，自己两只手都好好的,让林霰喂饭，总觉得很别扭。
何诗宜从三岁左右开始记事，在她的记忆中，完全没有周碧喂自己吃饭的印象。她都是自己抓着勺子和筷子,哪怕吃得桌上都是，哪怕偷工减料不肯乖乖吃完，周碧都随她。时间长了，知道只有乖乖吃饭才不会挨饿,她这些毛病自然就慢慢都改了。
长大后她有很多朋友,但是最亲近如徐霆，也顶多是勾肩搭背,在生活细节上,彼此还是会保持相当的距离。所以实际上,对另一个女性的亲近,不但林霰不适应，何诗宜自己亦然。
不过是她脸皮够厚，本身也很想亲近林霰，所以才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而且，在她跟林霰的相处之中，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总是她照顾林霰更多些。现在倒过来让林霰照顾自己，何诗宜相当的不适应。
好在林霰一贯没什么表情，就算喂她吃饭，看上去也很平静，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更不会露出嘲笑揶揄。何诗宜自己想想，觉得这也是一种另类的体验，于是很快调整好心态，坦然以对了。
但是很显然，心态再怎么调整，也是有极限的。
吃完饭的时候，何诗宜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以为这种“折磨”已经结束了。但等到她跟林霰说了一会儿话，刚刚喝下去的粥消化掉之后，何诗宜就笑不出来了。
她想上厕所。
如果是平时，就算要在林霰面前说出这件事，何诗宜也不会过分尴尬。毕竟这是人人都会有的情况。但是现在，她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要如厕就只能请林霰帮忙。而且帮忙的方式还是何诗宜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那一种。
有句很动人的话说，这世上有三种东西无法掩饰：咳嗽、贫穷和爱情。
但现在何诗宜要说，除此之外，人有三急也是完全无法掩饰的。而且还是你越想掩饰，就越掩饰不住的那一种。
所以她虽然竭尽全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还是越来越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最难受的是，到这时候，麻药的效力开始渐渐退去，她同时感觉到了背上那种仿佛被撕裂一般的疼痛。两种感觉糅合在一起，让何诗宜下意识的不停调整姿势。
“怎么了？”林霰一直在关注何诗宜，立刻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何诗宜陡然生出几分有口难言的意味。她本来想说没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忽然想到，就算现在不说，一会儿也还是得说，到时候林霰又怎么可能不明白？所以虽然满心尴尬，但还是支支吾吾的说，“我可能需要……咳，五谷轮回一下……”
她说话的时候别开眼睛不看林霰，耳根窘得发红。
所以她也没有看到，那一瞬间，林霰露出了一个完全可以称得上“灿烂”的笑容。不过这个笑一闪而逝，林霰抿起唇，一本正经的说，“那我帮你。”
医院里这种事情司空见惯，相应的工具就放在病床底下。何诗宜在林霰的帮助下解决完问题之后，窘迫得整张脸都通红了。幸而这是双人病房，只有她们两个人在，也没有别人看见。
好容易将这种情绪压下去，何诗宜才注意到林霰这么折腾一通，额上也见了汗水。
其实她自己腿上有伤，也不怎么方便。之前恐怕一直在等自己苏醒，没有休息过。而且一直坐在椅子上，压迫双腿对恢复也没什么好处。所以何诗宜赶紧说，“你也赶快去躺下休息吧，你的腿说起来比我更严重，还是要小心才行。”
她背上的伤最多留个疤，林霰的腿如果养不好，说不定会影响以后的行走。
林霰点点头，推着椅子去了旁边的床位。这轮椅也是那位好心的医生帮忙找来的，当然，价钱也不便宜。
她才躺下没多久，徐霆就风风火火的赶到了。进了病房，先将两个人的伤处都看了一遍，确定没什么太大的问题，这才松了一口气，往病房里唯一一张椅子上一坐，“吓死我了，怎么好好的出门玩儿也会出车祸？到底怎么回事？”
何诗宜将情况说了一遍，说到出了人命，神色也不免黯然。这样的无妄之灾谁也想不到，相较于死去的人，她跟林霰算得上幸运，但是人生那么多的坎坷，谁知道自己会栽在哪里？
生命的脆弱和无常，本来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好在你们都没事，别想那么多了。放宽心养着，别留下什么后遗症。”徐霆说，“尤其是林霰，你这个腿很容易留下暗伤，要不要转去大医院看看？”
“我怎么没想到这个？”何诗宜立刻说，“你说得太有道理了，还是转去大医院看看才放心。”
“那我去联系，一会儿就走。”徐霆说，“治疗还是越早越好。”
于是一行人又连夜乘坐医院的车前往市里，等到在这边的医院安顿下来，又做了一堆检查，天已经快亮了。
徐霆打了个呵欠，看看两位病人的气色，说道，“我让人送早餐来，吃了之后好好睡一觉吧。我也先回去睡了，中午给你们带吃的来。”
“中午别来了。”何诗宜说，“你也奔波了一晚上，根本没睡，赶快回去补觉。反正都是让人送餐，你在不在都一样。”
林霰知道这两个人一天不刺对方一句都不舒服，这是多年的相处积攒下来的默契。何诗宜能够有这样的至交好友，她是高兴的。但亲眼看到两人在自己面前相互打趣，不知为何，心底陡然漫上来一点酸。
这样不对，她对自己说，然后一点点将这细微的情绪敛去，不留任何痕迹。
早餐还是喝粥。徐霆见何诗宜不方便，自告奋勇要喂她，吓得何诗宜赶快拒绝。最后还是找护士站的人要了吸管，当饮料这么喝下去的。
徐霆离开之后，何诗宜努力挪动身体，将自己的头换了个方向，面对着林霰的床位，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才说，“睡吧，就算做噩梦了也别怕。我在这里。”
她还是觉得林霰被车祸的事吓到了。
林霰也没有解释，点点头，也躺了下来，看着何诗宜。
其实医院里的病房不大，两张床位中间的距离自然也不会很宽，也就是两个床头柜的长度，如果何诗宜和林霰躺在床上同时伸出手，都可以握住对方。
但这时候，林霰看着何诗宜，却忽然觉得这距离有些远。
……
原本何诗宜觉得自己是很困的。但是等真的躺下来，脑子里却忽然活跃起来，一时有些睡不着。
大概是安静下来，背上伤处的疼痛也就越发的明显，几乎让她脑子里也跟着一起疼起来，于是越发觉得难以忍受。这种情况，要睡着也着实不容易。
所以何诗宜努力了一会儿，就放弃了。她睁开眼睛，小声的叫林霰，“格格……”
林霰几乎立刻就给了回应。
“你也没睡着吗？”何诗宜问，“是不是伤口疼得厉害？”
“我还好。”林霰说，“你很疼吗？”
“我也还好。”
“痛就承认。”林霰也睁开了眼睛，看着她，“为什么不说。”
“那你呢？”
“我……”林霰脸上的茫然一闪而逝，“我可能是习惯了，并不觉得很疼。”
何诗宜的眉峰渐渐聚起，“痛怎么可能习惯？”或者说，林霰到底曾经经历过什么，才会让她将疼痛当成习惯？
林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那时候，你是在保护我吧？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人在面对绝境的时候，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内心真正的体现。正常人在那个时候，都会先顾着自己求生吧？你为什么能把我放在前面？”林霰慢慢的说。
“这哪有为什么？自然而然就那么做了。当时根本来不及去想。”何诗宜说，“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好像挺伟大的。你看过那些报道吗，什么绝境之中母亲为孩子撑起一片天之类的……咳！”
说到一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例子举得不是很恰当，连忙止住。
但林霰竟然接下去了，“母亲保护孩子，应该是母子天性？”
“那我大概就是爱人天性？”何诗宜想了想，笑着说，“不过很失败，还是让你受伤了。”
“你……”林霰开口，但似乎又有所顾虑，迟疑不决难以出口。
何诗宜说，“你要问我什么吗？问吧，我都会说的。”
“你心里，不会出现负面的情绪吗？”林霰沉默了一会儿，才问。
“什么？”何诗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一抹笑容，“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林霰。如果我能做到什么让你觉得不可思议的事，那不是因为我真的有那么厉害，只是因为面对你，情不自禁的就这么做了。”
“以前我在书上看到说，一份好的爱情，会让你变得更好更完整。那时候不懂，总觉得这种话太虚浮了没有一点支撑。现在反而觉得很有道理。”何诗宜说，“如果你爱上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当然希望自己也变得很好很好，好到有资格并肩站在她身边。”
“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明白是明白，但林霰还是有些不懂。
何诗宜已经意识到林霰心里或许有一个结，是关于这个问题的。所以她很快又说，“负面的情绪谁都会有，取决于我们的理智如何去应对它。有些人能够压制住，并且借此自省，变得更好。有些人却会放纵它，让它主宰自己。这跟喜欢什么人，面对什么情况没有关系，纯粹是个人的选择。”
“徐霆跟我说过，文学评论之中，有一种说法是‘性格决定命运’。这方面，古希腊神话的《俄狄浦斯王》是其中代表作。不管普罗米修斯怎么做，都逃不脱杀父娶母的悲剧命运。但事实上，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的性格决定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无论中间经过多少改变，该发生的，始终还是会发生。”
所以变态杀人狂之所以会成为变态杀人狂，并不是因为他成长过程中遭遇了多少不幸，而是他性格之中本身就有这样的因子。其他外界的影响，只是催化剂，并非根本原因。否则为什么同样的经历能够造就出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是这样吗……？”林霰的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何诗宜没有再说，希望能够给她一点时间去想清楚。
林霰翻了个身，让自己不再面对何诗宜躺着。她不希望何诗宜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那可能不会好看。
她心中有太多太多的困惑，要一点一点去寻找答案。而眼前这个问题，是困扰她最多也最久的一个。
林霰的精神逐渐恍惚下去。
其实她已经非常疲倦了，毕竟刚刚经历过一场车祸，身体和精神上都已经快到了承受的极限。
闭上眼睛，她仿佛还能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耳边嘶吼，“我有什么错？我只是喜欢你，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为什么你要拒绝我？为什么你要践踏我的真心？我现在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你，一切都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都是你……都是你……
然后这声音又忽然变成哭泣哀求，“求求你，林霰，我只是太喜欢你了……我知道我做错了，但那只是因为我爱你，我会改，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原谅我这一次，求求你……”
林霰放在身侧的手渐渐紧握成拳，仿佛在竭力忍耐。
这些话一直在她耳边心底回荡，一遍又一遍，就像是在洗脑。听得多了，林霰心里也难免产生疑惑。她甚至想过，自己是不是真的是那一切事情的原罪。如果她肯妥协，也许现在一切都还好好的。只要她肯妥协，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所以，错的人其实是她吗？
但是现在，有另一个人告诉她，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爱不是伤害别人的理由，只是对方为自己的自私所寻找的借口。他会做错事，就一定会做。不是因为这个理由，也会是别的，或许当时自己妥协了，能够换得一时安稳，却也会因为这种纵容，而让他滋生出别的罪恶念头。
她没有错。
从来没有依靠容忍就能让犯错的人改正的事，那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
我没有错！
林霰陡然睁开了眼睛。
片刻后她才意识到，她刚才竟然睡着了。
林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转过头，就对上了何诗宜满是担忧的视线。她的情况并不比自己好，同样十分疲倦，却一直强撑着没有睡。
就像昨天，明知道从急救室出来之后，何诗宜已经没事了，只要等麻药效果过去，苏醒过来就好。但她就是不能放心的切休息，非要守在床前才觉得安稳。
“我没有错。”她看着何诗宜，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于是心底漂浮不定的念头陡然坚定起来。
何诗宜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见林霰看过来，便问，“怎么了？”
林霰摇了摇头，“我有没有跟你说起过我的家里人？”
“没有。”
“现在忽然想说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