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之地多丘陵,群山之间树木生长茂密,偶尔有着一两缕穿过茂密枝叶的阳光照进林间,为这茂密的树林更增几分如世外之地的风情。
“哈呼、哈呼……”
一身暗色劲装的少年在林间飞驰,左一下右一下,足尖轻点在树枝上,树枝微晃,发出轻微的声响……
一支利箭险险的擦过他的脚踝,无声无息的定在树干上。暗色劲装的少年的手上刹那间弹出一条细长的绳索,绳索在更高的树枝上绕着圈缠紧,趁着这个缠紧的瞬间,少年足下发力,又是一跃,身体没入繁茂的枝叶间……
少年藏起身影,躲在繁茂的枝叶间谨慎的注视着下方各个方向的动静,然而有冰冷的东西悄无声息的贴在了他的后颈处。
少年俊秀的脸立刻就愣住了:
“……师父。”
他身后的人默不作声的收回了贴在他脖子处的匕首,然后拎着他又往更上面的树枝上跃去。
“小祈,你隐蔽还缺了火候。”
被少年称为师父的男子一身标准的唐门劲装,面覆半块银甲,未被银甲所遮掩的另外半张脸十分俊美,只是一双眸子总是暗沉着,看不见光彩,深刻的眉眼间也隐约带着岁月和经历打磨过的沧桑。明明容貌不见半分衰老,但他的两鬓却已染上白霜。
训练依旧不完美,名为唐祈的少年有些闷闷的叹了口气。
鬓染霜华的唐门男子背倚着树干,看着天边的斜阳。黄昏的光辉照耀在他的脸上,有了一丝别样的柔和,那双暗沉的眼眸中映着夕阳的余晖,似乎也多了几丝生机。
注意到自己师父又在看着天边出神的少年并没有多话,他倚着树干盘腿坐下,陪着那人一起看西边天空太阳下落的景象。
越是接近地平线,太阳的颜色便越是鲜艳似火,仿佛那一大片的云霞全是由它烧出来的一般。
“刚才你应当注意一下林中的风向以及飞鸟的动静。”
仿佛只是一瞬间,又仿佛过了好几个时辰,那看夕阳的男子终于开口评价起唐祈这一次的训练结果了:
“能让虫与飞鸟都忽略你的存在的话,你便可以出师了。”
他转过脸来看着唐祈,因为逆着光,所以他的神色有些模糊不清,那双被映进阳光的眼眸再度回归暗寂。黄昏的暖光只勾勒他脸庞的轮廓,鬓边霜白的发随微风轻轻摇曳。
唐祈看着自己的师父逆着光站在夕阳里的身影,忽然间有点异常难过。说不出是为什么,只是觉得他这身影显得有些孤单萧索,像是独自南飞找不到同行相伴的雁,也像是夜里山顶独自望月的孤狼。
与他同辈之人,大多数已成家,而他至今仍旧是孑然一身。
“小祈,你在看什么?”
见自己弟子一直看着夕阳出神,唐无夜便出声询问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略显低沉,语气平淡没多少情绪。
“没什么,只是想问师父一个问题。”
唐祈将手中的绳索整理好,缠回右手腕上,他极力想要看着前方逆光的人的表情。可以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暗了,唐无夜站在枝头,又逆着光,身影几乎化为了一个暗色的影子,别说表情,连模样都有些看不清晰。
“有什么话可以直接问我。”
唐无夜站在枝头,没有任何动作,从唐祈的角度只能看清他背后被晚饭吹得微晃的发丝。
“您明天还要外出吗?”
唐祈知道自己的师父有个每个月外出几天的习惯,并不是去完成什么任务,小月师伯说那是师父的私事,让他不要多问。可是这个疑惑在他心里已经好几年了,而他今天忽然有了一种想问清楚的举动。
“你这几天自己训练没有问题的,有什么事的话,找你晓月师伯。”
“那么我能知道师父您这么多年到底是在找什么吗?”
唐祈抬手将一块银色的面具戴在了脸上,遮住了他那张年少还显稚嫩的脸。
空气霎时间安静了起来,树枝的阴影从他的腿部拉长到腰间,逆着光站着的人终于开口了:
“私事而已。小祈,你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
话语刚落,那人便向下一跃,如落叶一般轻巧的落在了地面上:
“愣着干嘛?该回去了。”
“……哦。”
风中传来少年稍微有些闷闷不乐的声音。
明明我也只是想更靠近您一点。
总是一个人不觉得孤独吗?
晓月师伯曾经的话此刻在他的耳边响起:
————【小祈,你是个好孩子。】
————【如果有时间,多陪陪你师父吧。】
————【训练也好,看风景也好,陪陪他吧。】
————【总是一个人,无牵无挂的模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怕他哪天就去了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小祈,多陪陪他吧。】
“师父,等等我!”
少年一个漂亮的翻身下跃,足尖勾着树枝借力一点,速度更快的向下俯冲。
·
夜色朦胧,上弦月高挂夜空,月光皎洁却也冰冷。
蜀中唐家堡,有人在房顶上,独自望月。
几乎融进夜色的身影,一张轮廓明显的俊美容颜,深刻的眉目间有着被岁月与世事打磨过的苍凉。一双眼眸中有着沉沉的暗色,比这夜还要深沉的黑暗。
他伸出手,借着月色端详着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个精巧的银饰,由于时间有些久远了,银子的外表不再像曾经那样闪闪发亮了,在那些雕刻的花纹间还有着一些黑色的痕迹,那是被鲜血侵染后残留的东西。
就这样静静的盯着手中的饰品,夜风带起阵阵凉意,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手,低下头闭了上眼,轻轻的吻在了这银饰上。
【就算世界都将你遗忘,我也会将你铭刻在心上。】
【直至死亡。】
·
千湖岛,长歌门。
艳阳高照,又是一日好风光。
清风吹拂,湖水微漾,红色的锦鲤在清澈质如琉璃的水中穿梭。这不应说是如画的风光,因为它可以说本就是一副极其美丽的画。
有人站在桥上,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一群新入的幼年弟子嬉笑着走过桥边,他们的脸上都是属于他们这个年龄的青春活力,似有无线生机与希望的模样。
看着这群朝气满满的孩子,桥上的人不经意间露出了微笑,这笑容很淡,淡到几乎了无痕迹,但却能感受到他所表现的情感,那是一种长辈的欣慰目光。他从来都很少笑,年轻时总是板着一张脸,师弟林澈曾取笑他为“祝大仙”,说他不该在人间待着。他并不以为意,他和林澈从来都不是一路的,更不会在意林澈的对他的评价。
林澈之流在他们眼里属于轻浮的代表。因为他不符合长歌的风骨。
随时保持端正的仪态,不显露过多的表情能给人稳重可靠的印象。温雅礼貌的微笑也能,但是他并不擅长笑容,也不喜与人余晖交流算计什么。
所以他孤高冷淡的形象便深入了人心。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善意与一些想法并不需要表面功夫亦或者言语去包装。
但是他忘了,有些感情和想法,不表达不去说出来,对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晓。就像有些话,他未能及时说出口,那就永远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一样。
阿青不曾知道,他其实很在意她。
玉妍同样不曾知道,他并没有忽视她,很少见面只是怕她排斥。每一个夜晚,他都在回廊旁的那颗树下静静注视着她的院子。
似乎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就能够安心一些一样。
因为玉妍这孩子,命运太过坎坷。
因为之前没能尽到父亲的责任,所以后来才更想补偿,才更想小心对待,越是珍贵越是不敢靠得太近。这是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情。
他希望她能在长歌,安安稳稳平平静静的过完这一生。
玉妍长得很像阿青,却不是阿青那样张扬的性子。玉妍是个很懂满足的孩子,她从不曾向他索要过什么东西。这让他既欣慰又有些失落,作为父亲,他想给她最好的一切。女儿娇养是没有问题的,比起过分的乖巧沉默,他更希望她能向他提一些要求。
孩子偶尔任性一点都是可以的。
【可是玉妍早就不是孩子了。】
有熟悉的声音在心底告诉他,就算曾变为孩童的样貌,她也不是个孩子。
其实不想学琴也行,若是觉得课业太多也是可以减少的。可是她太过乖巧懂事了,之前从未接触过中原的文化,被要求完成那么多的课业,她却什么都不质疑,只是沉默着完成。他们这对父女,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因为情怯,他很少与玉妍说过话,他将她完全托付给了羽儿,只在暗中注视着她。其实他很想和玉妍好好的谈谈话,就像寻常父女那样,说什么都可以。她有什么烦恼?有什么高兴的?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他。
现在想想,如果当初他大胆先踏出那一步,主动拉近距离,玉妍是不是就会和他更亲近点?
很多人都说他看起来太有距离感,想必玉妍也是这样看他的吧。比起亲近的父亲,他更像是高高在上冰冷无情的存在吗?
…………
“师祖在等师父吗?”
一位长歌制服的女童抱着琴对桥上的人扬起灿烂的笑容。
桥上的人穿着白衣,他曾经有一张俊逸出尘的容颜,眼中常常覆着薄冰,从来都是如高天悬月般的孤傲模样。可是岁月染白了他的发,在他的脸上刻下道道痕迹,眼中的薄冰渐渐消融,连眉间隐着的冰雪也被时光慢慢的磨去。
曾经那个满身冰冷的人在时光中被慢慢磨去了棱角,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虽然依旧不是十分亲和的模样,但在许多人眼里已经是一位较为祥和的长辈了。
“是啊。”
他低下头注视着桥下的女孩,神色算不上多亲和,但却明显的柔和了几分。
“子衿今日学了什么?”
他出口的语气平淡,但却显得有几分祥和,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人在这里逗着小孩一样。
“师父今日教了我们《千字文》还有新的曲子!”
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年轻的脸上满是一种骄傲和自豪:
“师祖,我背给您听!”
“好啊。”
桥上的人微微点了点头,唇角微微抬了几分,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
在小女孩的背书声里,一青衣男子悄然而至。
他站在一旁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待女孩背完书后,他才拍了拍手,笑着夸赞道:
“子衿记得很牢。”
“师父!”
女孩惊喜的转身,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发。青衣男子对她笑了笑,然后摸了摸她的头道:
“子衿,你先回去吧。”
女孩看了看桥上的人,然后点了点头,礼貌的告辞了。
待女孩走后,那青衣的男子才转过脸来看着桥上的人,脸上再度出现微笑:
“师父。”
·
湖水泛起轻轻的波浪,被风吹入水中的花瓣随着波浪轻轻飘荡。
湖上有一座湖心亭,亭子里的石桌上摆着一壶茶,桌边坐着两个人,一青衣,一白衣;一青年模样,一中年模样。
“羽儿,你明日就上任了吧?为师先庆贺你高升。”
战乱平息后,秦徵羽入了朝,乱世中随军而行的他在军中立了不少功,加之他本身极为懂得为人处世,入朝后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平步青云。几天前他刚升了职,各方面的接任准备都已做好,只等明天正式上任。
秦徵羽笑了笑,拿起茶壶像往常一样为自己和祝重霄各自斟了一杯茶,然后举杯向祝重霄虚敬了一杯:
“多谢师父多年的教导。”
祝重霄摇了摇头,眸中带着浅浅的笑意:
“这是你自己的成就。”
他举起茶杯小饮了一口,然后转头看着天边飞过的大雁,忽然间问了一件事:
“羽儿,你年岁不小了……”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玉妍……”
他本想告诉弟子,当年的婚约不必在意,可是“玉妍”二字出口之后却难以再说下面的话了。还好秦徵羽十分了解他,也明白了他的话,当下便安抚似的笑了笑:
“师父,师妹之事我明白,我们终究是缺了缘分。叹命运不曾怜惜过她。”
他同样举起茶杯小饮一口,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眸中的情绪:
“至于成婚?这是人生大事,需得慎重才行,若是有了合适人选,我会告诉师父的。”
他放下茶杯,对祝重霄露出微笑,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又带着几分朝堂混迹过的似有深意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