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沙风轻舞,朝阳高悬。矗立于蒙卡利亚大沙漠中的前哨基地中,二十七个昨晚新加入的男女正队形杂乱地站在基地中央被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等待着一个“管事的人”来给他们训话。而在他们的不远处,科尔等五个青年则手据步枪站在一旁,以防止人群突然出现什么意外。
新加入基地的二十七个人。昨晚都已经在基地旁边的居住区中休息了一晚,并且全部换上了干净的新衣服。在他们之中,有的人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认识的,也有的人是在昨晚来到基地之后才互相结识的。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人都是有着棕色头发的蒙卡利亚人。
兴许是同族之间本来就有的亲切感起了作用,在无序的站立了一会儿之后,男人们中互相认识的人都三三两两的靠拢在了一起,三个年轻的女性也手挽着手,略显紧张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细听过去,男人们的交谈内容五花八门:擅长的东西、之前的身份、来到这里的理由、昨晚睡觉的房间里的神奇物件、周围这些铁丝网的奇怪构造、乃至谈到了共青城这个名字到底是何含义,还有这里的女领主到底长得有多漂亮。相对来说,女人们的讨论则简单许多——在聚拢之后,她们便开始纷纷诉说起自己的各种苦楚与不幸经历,甚至有一个怀抱着婴儿的女青年说着说着便留下了眼泪来。
“您好,这位卫兵大人,请问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见我们?”
在等待了好一会,却还是没有类似官员的人出现之后,一个身材瘦弱的男青终于年忍不住站了出来,向科尔询问道。
“放心,大家不要着急,索尼娅小姐很快就会来了。”
看着人们充斥着不安与好奇的眼神,身为一个“老人”的科尔一边回答道,一边忍不住地生出了一丝得意。浑然忘记了他刚刚来的基地时也是这幅模样。
“告诉你,你们来到共青城可算是来对了。我跟你说,这里的东西我可都熟得很,不管是……”
——呼呼!
“大家对不起,有点事情耽误了!”
就在科尔昂着脑袋,正要向青年吹嘘一番的时候,一个稚嫩的女声突然打断了他还没吹起的牛皮。紧接着,在众人惊异目光的注视下,一个一身正装的黑发小女孩两手压着裙摆,气喘吁吁地跑到了等候多时的众人的面前,抱歉地鞠了个躬。
匆匆赶来的女孩,容貌算不上倾国倾城,但在旁人看来也已经足够令人惊艳。不过,相较于她的模样,更加引起众人注意的,却是她那披散在肩头的一头黑色长发。
“塔尔曼人?我的天呐,怎么会是塔尔曼人……”
“圣神在上,圣神在上……这不会是沙盗的陷阱吧?”
看到黑发披肩的索尼娅,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不安的低语,三个手拉着手的女青年更是慌张地退后了两步。
“大家安静!”
见到这种状况,索尼娅起初有些不明所以。但在马拉申科的提示下,她很快便明白过来了他们的反应是怎么回事。为了不让众人产生更多的误会,索尼娅立刻压了压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看到我的样子,或许有些对塔尔曼人有着不好印象的人会感到不安。但是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你们并不用为此担心。”
扫视了一眼略微安静下来的人群,女孩挺了挺自己扁平的小胸脯,以便让她胸口那个铭有罗德里格斯家族纹章的蝴蝶结显得更加醒目。
“我是共青城的领地总管,索尼娅·罗德里格斯。”
在南方四国的任何一块合法领地、乃至于塔尔曼王朝分封的各个领地之中,能被任命为领地总管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该领地领主的绝对心腹。因此,领主们为了提高领地总管对自己的绝对忠诚,逐渐在南方王国的上流社会间形成了一条约定俗成的习惯:如果某个十分讨领主欢心的家伙被任命成为代行总管。但却没有贵族身份的话,他将能够获得一份崇高的荣誉——一个被承认的荣誉贵族身份,还有一个使用该领地领主家族姓氏作为自己姓氏的权利。
几天前,当爱丽泽在闲聊中无意地告知了她这个习俗后,索尼娅就毫无排斥的将自己的名字加上姓氏扩展成了一个真正的正式名。由于“索尼娅”本来就不是她本名的缘故,她倒也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或许你们心中现在有着无数个疑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不过现在,我有一件十分想要知道的事情,那就是你们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索尼娅用严肃地语调说道,在说话的同时,她也不忘用自己黑色的眸子一一扫过了面前所有二十六个成年人的眼睛。
——为什么来到这里?
……
众人面面相觑。
理所当然的,在一开始,回答索尼娅的是无声的沉默。
“我……”
“我是因为欠债。”
在犹豫了几秒钟后,之前同科尔说话的那个男青年鼓起勇气,首先说起了他来到共青城的理由。
“我从小出生在拜尔加。从十一岁开始,我就一直在辛格鲁大街的一个木工店做学徒,那个时候,我每个月都能拿到十二个银币,这些钱……我自己只需要用一半,还有一半便都给我的母亲。”
说到自己的母亲,青年眼角溢出了几滴闪烁的泪水。
“但四年前,我的母亲生了场大病,为了借钱给母亲治病,我不得不向那里的流浪佣兵借了十一个金币。可最后,母亲却还是……”
“我从流浪佣兵那里借的那笔钱,原本说好是三年内还给他们二十个金币就好了,可没想到,过了三年之后,那些流浪佣兵竟然要我还给他们六十个金币。而最可恨的是,那些城卫兵居然还支持他们……支持那些豺狼般的流浪佣兵。为了还那笔钱,我付出了所有积蓄,甚至扒掉了自己的一房子,用木料来换钱还债!我在一年里还给了他们整整二十七个金币,可几天前,他们却告诉我,我所欠的债务居然涨到了八十二枚金币。”
“辛格鲁大街?你说的是不是那个‘鼠妇’?我也是因为欠了他们的钱,实际上我已经完全还清了,可是他们却每天拿着武器准备袭击我!”
“你们都是因为欠债吗?哎,我是因为看到有一个城卫兵在暗巷里想强暴一个小姑娘,于是我上前去打了那个城卫兵一顿,没想到他们污蔑我是杀人犯……”
“我、我是、我是流浪者……”
在青年的带动下,剩下的人也纷纷暂时抛开自己的不安,开始依次向索尼娅诉说起了他们的故事。
欺压。
敲诈。
剥削。
每听完一个人说的话,索尼娅的眉头也跟着皱得越紧。
拜尔加城中,虽然外来流动人口占据了城市人口数量的很大一部分,但作为一座已经成立了上百年的城市,拜尔加中已经繁衍了几代的原住民也占了城市人口中不小的一份规模。对这些原本就出生在拜尔加的人来说。尽管“共青城”离拜尔加不过十几公里,但他们离开拜尔加向北方投奔的行为,却足以称得上是背井离乡。
在这些人所说的理由里,假如说男人中还有几个人离开家乡是为了寻找更多机会,那么对女性而言,如果不是被逼到了无路可走的份上,又有谁愿意离开自己已经熟悉的环境转而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呢?在南大陆这种大部分地区交通和消息传播都不发达的地方,即使是让一个有着生活保障的人从故乡迁入另一个领地,都需要付出莫大的勇气,更遑论这些几乎没有主见的弱势女性了。
逼迫这些女性付出这种勇气来到一个陌生之地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从三个女青年口中,索尼娅了解了更多只在历史书中见过。却未曾有过真实感受的东西。
——父母和丈夫被入室的盗贼杀害,侥幸带着孩子只身逃离,不得不以肉体换取自己和孩子生存物资的年轻母亲。
——自己所开的商店被某个卫兵队长故意查封,被迫在拜尔加的城市角落流浪了半年之久,在来到这里之前没有丝毫希望可言的弱小女性。
哪怕在这个世界这种事情已是所有人习以为常的常态,但也无法掩饰它们的悲惨与凄凉。
可与这些悲惨的事态相比,更让索尼娅感到触动的,却是第三个女青年所说的话——
“我不能生孩子,所以逃了出来。”
不能生孩子,在索尼娅的观念中,和之前两个女性的遭遇比起来,完全可以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但让索尼娅感到惊讶的是,当第三个女青年说出这句话之后,之前的那两个女青年竟然向她投来了更为怜悯的眼神。
——怜悯?
难道女性生不出孩子在她们看来就是这样不能接受的事情吗?
在这个世界上,女性的地位究竟是什么?
在之前的社会调查中,索尼娅早就得出了书面上的结论——封建国家中,女性地位相对低下。但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触摸到了“男人的玩偶”、“生育工具”这些词汇的实感。
哪怕是像爱丽泽这样有着贵族身份的女性,在他人眼中也只是利益交换的筹码。逃出了牢笼的爱丽泽是幸运的,但更多没有机会逃出牢笼的女性呢?对于既没有实力也没有选择权的她们来说,唯一的道路,恐怕就是过着无法被自己支配的人生。
“嗯……看来妇女解放运动也要纳入以后的计划之中。”
小声叹了口气,索尼娅在心里暗暗想着——从她这种贤者般的思维方式来看,当了半年幼女的她显然忘记了她自己也是个妹子——直到在心里快速勾勒出了一个计划草图后,这才重新将思绪拉了回来。看着因为“诉苦大会”而显得有些愁云惨淡的人群,不想让这种负面情绪常驻的索尼娅赶紧清了清嗓子,继续问道:
“下一个问题。想必大家都知道,在共青城,你们可以以劳动创造自己的未来。那么,在此之前,我想问一问大家,你们能够做什么工作?又愿意去做什么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