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大部分周军内的街道基本上沿袭的都是故元大都的建筑格局,各坊各市均为开放式的街道,排列有序。
但是,它也与故元大都城一样,由于皇城位于城市南部正中,东西坊市交通不便,要想进入其中,需要从城南部或北部绕行。
同样的,百花阁位于东胜街属于义阳城的南部,而孙家的产业却在东市的街道上,所以张文若要过去,必须要从义阳城南部穿插几条街道绕个弯子才行。
许是天气太过燥热亦或是正巧到了饭点的缘故,原本繁华而又糟杂的街道上只有零零散散地几个商贩还在叫卖,确实萧条了不少。
而就在此时,这条本该失了生气的城南街道却迎来了一道靓丽的风景;
他身穿一袭剪裁得当的宝蓝色缎子面儿的丝质锦袍,足下步履袅袅间也是罗沫生尘,再配上手上的那持柄粉红色描金塑红的油纸伞,独自徘徊在这略显亢长的街道坊市中,更显得他身量硕长、背影妖冶…
若是放在平时,任哪个见到此人无不挑起大拇指称赞一声翩翩浊世佳公子,然而搁在眼下此时却有些扎眼了…
张文若之所以会来这条街之前是有原因的…
张文若以前确实在义阳城待过两年,但是时隔三年后,城内有许多路线他都已经记不清了。为了不绕弯子,可以很顺利的找到孙屠子,他从百花阁离开时曾经特意询问过柳叶儿城南到城东的具体路线,只不过柳叶儿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杏儿姑娘抢了先…
据杏儿说,这条臊子街是城南到城东最快的捷径…
柳叶儿也一脸古怪地点头确认了此事…
但张文若却不知道,这条街之所以叫臊子街是有原因的….
臊子街是义阳城内三教九流藏污纳垢的据点,这里十门九户均是干着男盗女娼的营生,至于剩下的那一户人家也不是正经人…他们都是为了自己嫖的方便,特意搬迁过来的棒小伙…
三伏天热,路上的行人渐少,臊子街的嫖客也都各自躲在一处荫凉的地方养精蓄锐,等到夜幕降临好成群出动…
而张文若的到来,却又让这个原本还算平静的街道上又渐渐地变的噪杂起来…
“王大爷,您说这位公子是不是有病,大热的天儿不搁家里纳凉滋润,反倒往咱们城南这个苦哈哈的地界拄着把破伞乱晃悠…啧啧,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会玩儿,咱们这样的平头老百姓就是和他们耍不到一块去…”
望着身边这个一脸艳羡的年轻人,王大爷不屑地撇了撇嘴,指着他笑骂道:“你还想和他耍到一块去?…二狗子,不是你王大爷瞧不起你…就人家这个派头、这个身段、这个调调,还真就不是你一个跑堂的小伙计能玩儿的起的!…瞧着没有,就这位爷手上拄的那把描金挂绿的油纸伞,那可是城西忘忧斋的特供,你王大爷我可是知道的…就那把破玩意儿…啧啧,整整三十两银子呢!而且这还是有价无市的宝贝,看一眼少一块肉,一般人别说拄着耍了…上手摸一回,祖上的坟头都得冒上三年的青烟…啧啧,这位爷来历不简单呐!”
周边看热闹的好事者听到连见多识广的王大爷都如此胜誉那把破伞,众人无不张目结舌,艳羡不已…
“王大爷...您说这位爷来历不简单?...唔,莫非…此人是官宦人家的贵人?哎呦,这可不成,咱们这苦哈哈的地界多少年没来过贵人了,俺可得上去请个安…说不得,这位小爷见俺长得顺眼,就把我给顺便收了做个长随…啧啧!要真是这样的话,俺下半辈子就算摔断腿,都能吃喝不愁喽!”
说罢,这个叫作二狗子的年轻人就赶紧扑腾了一番身上的破布麻衣,遂即激起满天的尘土,直把离他近的那几个看热闹的好事者熏得够呛…
“二狗子,你说你请安就请安…平白无故的…你瞎扑腾个啥嘛?!就你这破衣衫就算在扑腾,还能翻出个花活来?…就你这副鬼样子,人家公子爷该看不上你还是照旧看不上你!你呀,趁早死了心吧!…哎呦,我的这一对招子哦!可算是让你给祸害的看不着影喽!…二狗子,你算是缺了大德喽!”
二狗子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朝周围无故遭灾的几人告了声罪,也不再说其他直接就往街道中央的那个打伞的贵公子奔去…而相应的,围观的众人见到二狗子抢占先机之后,也有不少人的心思开始活泛起来,也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一时间众人看向那“贵公子”的眼神顿时变得“饥渴”难耐…
就在众人还在等着二狗子旗开得胜的时候,一直老神在在的王大爷却嗤之以鼻的说道:“这二狗子真是给咱们这的穷日子给熬坏了,见到个穿的好的就敢当成爷,还满打满算地要去依附人家…啧啧,他也不撒泡尿瞧瞧自己那副寒酸相!…就咱眼前的这位爷,那长相,那打扮,那派头,…那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呐!就算这位爷真是来咱们城南臊子街找姘头的,就二狗子这尖嘴猴腮的模样…他也配给人家当个面首?真是痴人妄想!”
这位爷是来找姘头的?
王大爷的话音刚落,围观人群中的大姑娘小媳妇均是心中一喜,暗道一声好机会,一个个全都搔首弄姿地摆弄出一副撩人的姿态,也不管媚眼、白眼、青光眼,全都忘路中央的“贵公子”砸了过去,有些个上了岁数的大娘为了突出自己的活好,嘴里更是“嗯嗯咿咿”地念念有词,一时间这条名叫臊子街的道路两旁竟掀起了一阵群魔乱舞似的歪风邪气,直把周围的男丁吓得“目瞪口呆,口齿生津”…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王大爷狠狠地刮了一眼就在不远处一个大娘的丰胸翘臀,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哦不对,应该是恨其不争地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真是一群头发长见识短的糙老娘们,端是没有一点见识!…这贵公子的姘头也是你们能做的?真以为自己怀里揣俩热馒头,就能上天了?!…也不瞧瞧你们裤裆里是不是少了一尺半的骨头!…俺老王刚才说的那个姘头叫啥?…面首,面首!…面首,你们懂吗?那都是身强体壮的男宠才能做的!…就咱这位爷,人家明摆着是来咱们这挑能分桃儿的二哥的呀!”
“老王叔,你胡咧咧啥呢?!凭啥这位爷来咱们这挑相好的就只能挑那些个胡子拉碴的糙老爷们,凭啥俺们就不成?…俺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呢,不就是分个桃儿么….哼!就这位爷要是能相中俺,俺天天给他分白馒头吃,不比桃儿来的滋润?…哼!有啥了不起的!”说着,这位年过半百却略有风骚的大娘还炫耀似的挤了挤那对儿西瓜大小的胸脯子…
王大爷险些被眼前的凶器晃瞎了老眼,他恨恨地抹了一把口水,没有好气地说道:“他芽儿婶子,俺瞧你还是没有整明白啥叫面首!…你呀你,还真以为这位小爷和咱们寻常的糙汉子是一个样儿的?
…屁!你也不瞧瞧那位爷的卖相!那身段窈窕的…只要怀里揣上俩热馒头,就能比八大胡同的头牌姐儿还要带劲!
…你再瞧瞧人家的皮相,那小脸白的…就你这张老脸,裹上三斤精细的白面都不见得比的过人家…还有这位爷的那双桃花眼,那叫一个水灵哟!只要他乐意,大眼珠子忽闪忽闪眨两下…包管满大街的男男女女都得心甘情愿的给他暖床!
…你呀你,还是趁早死了心吧!…人家这位爷呀!可是正儿八经的兔公子呢!”
众人一听无不哗然,纷纷跑到王大爷身边追问啥叫兔公子;只是王大爷这个人平时就喜欢装腔作势喜欢纳乔,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一个机会可以接受万人景仰,他怎么也得拿捏一番,待众人的胃口被吊足后,方才慢悠悠地说道:
“列为臊子街的老少爷们,这大热的天儿,咱们难得重聚一堂出来看场热闹,这个么…呃,你王大爷我啊!今儿个就倚老卖老给诸位开堂课,给你们说道说道啥叫面首,啥又叫分桃的二哥….唔,对了!还有那个兔公子,也一并给你们说道明白!
省的你们以后出门在外,再遇到这事儿又糊里糊涂的拎不清,叫外人瞧见了,指不定得说你们土老帽呢!”
王大爷轻咳两声,猛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屎黄色且粘稠状的浓痰,做足了开讲前的排场;而底下围观的众人,一个个的也都是屏气凝神,不敢怠慢。
王大爷见到大伙儿都是一脸期待地等着自己开讲,颇是满意地点点头,才哼哼嗤嗤地说道:“承蒙诸位街坊邻居看得起我王老汉,今儿个咱们就先说说啥叫面首!….咳咳!这个面首么…就差不多是相好、姘头的意思,但他又不是咱们平常说的男偷女的那回事儿!他一般指的都是女勾男,也就是说能当面首的都是长相俊美的,身强力壮的,知情识趣活又特别好的棒小伙!
…那咱们再说说啥叫分桃的二哥!…诸位,可明白啥叫分桃?…咳咳,就是咱们平常在戏文里听过的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就是好男风!…怎么着,还不明白?哎呦,我的天老爷!我都不惜得说你们!这群傻小子咋就这么蠢!….再不明白就掏掏自个的裤裆,摸摸!是不是有俩桃!…好了,既然都懂了个大概,那咱们再说这个二哥!…这个二哥可不是咱们寻常老百姓家的大哥二哥小幺妹呀!…他说的可是那个《三国志》里边的千里走单骑,忠勇义无双的汉寿亭侯关老爷呀!…当然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关老爷正巧行二,人称关二哥!…他这个人呐…啧啧,又忠又勇,讲义气,重感情!
现在大伙儿该明白啥叫分桃的二哥了吧?!…两个龙阳癖的男子在一块相好,可不就得分个大哥攻二哥受的么!两个糙老爷们在一块过日子,这大哥要是腰上一使劲再把二哥给弄疼了!他们再不讲义气,不重感情…哪能待的长久!
至于兔公子…嘿嘿,老汉就是不说,你们现在也该明白了吧!”
“咦~!老王叔,你说的倒是头头是道,可是…你凭啥就断定这位公子爷是来咱们臊子街找面首的而不是找姘头的?!你总不能上下俩嘴皮子一碰,就在这瞎咧咧糊弄咱们吧!…还真把俺们当成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了?….以我看,这位爷就是来咱们这挑女人的!…姐妹们,都把身段给摆弄好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造化…可不能因为老王头胡诌的几句话就把咱们改天换命的机会给断喽!…都把招子放亮点,可别让这些糙老爷们再给抢了头汤咯!”
说着,这大娘很是风骚妩媚地扭了下水桶腰然后再掐了个兰花指,直把众人恶心的够呛…
大娘的略带蛊惑性的誓词,顿时就把原本都有些泄气的姑娘的情绪调动了起来,纷纷叫嚷着要“视死如归就在今天,逆天改命全靠手段”!一时间此处香风大作,呼声震天…
而王大爷却异常不屑地撇了撇嘴,戏谑道:“嗓门再大,能顶个鸟用?…古人常说胸大无脑,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啥啥不知道,还在这带头起哄!没见识,乡下老娘们就是没见识!…他芽儿婶子,你这么大的嗓门…就不怕再把怀里的那俩肉馒头给胀炸喽?!...嘿嘿,你倒是心比天高,可惜呀…命比纸都薄!”
那大娘好不容易才把手底下几个姑娘的心气神给动员起来,就听见王大爷一个劲的灌凉水,直把她给气炸了,当即扶着自己的水桶大腰,怒目而视道:“呔!老王头!…你个老不死的在这瞎咋呼啥呢?咱们这条街好不容易来了个大买卖,咱们姐妹都快大半月没尝过肥肉了,这眼瞅着煮熟了的鸭子就要喂到肚里去了,你咋一个劲的给俺们填堵?!要不是看你七老八十的都快要埋到地里去了,依照俺早两年的脾气,真恨不得一巴掌呼死你丫的!...老王头,你倒是给俺们说说,咱们姐妹咋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了…今儿个,你是不把这个道理给俺们摆弄明白,俺就….俺就…俺就一屁股把你坐成老面饼子!…说!今儿个不把事儿说明白,你可别想着能走!”说着,这大娘便像拎小鸡似的把王大爷攥了起来…
王大爷面不改色,呵呵一笑,全然不把这大娘的威胁放在眼中,指着不远处的贵公子手上的那把油纸伞风清云淡的说道:“瞧着没…就那把粉红色的油纸伞,我老王头今儿个就凭那位公子爷手上拄着的那把忘忧斋特供价值三十两纹银的沁香伞就敢和你打包票!…这位公子一准是个兔儿爷!…怎么着,还不信?!…呵呵,老爷子今儿个让你这个小辈掌掌眼,让你明白咱爷们比你们多吃几十年的干饭就不是白咽下肚里的!”
说着,王大爷又往一旁的空地上啐了一口粘痰,清了清嗓子,颤颤悠悠的接着说道:“爷们儿们,都知道忘忧斋么?…那可是咱们义阳城的响当当的百年老字号!祖上老几辈都是扎纸伞,做团扇的!那团扇、油纸花伞做的…啧啧,那叫一个细致、工整…呃,好看!...他们忘忧斋的名号在咱们八百里秦淮的青楼画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尤其是他们老板娘亲手扎的油纸花伞,那是供不应求啊!…多少花魁娘子,兔儿爷可都眼巴巴地瞅着他家的门面呢!只要老板娘做好一个摆上柜,包管被人立马抢走…喏,瞧见没…对对对,就是那伞面上的梅花戳…那可是只有花魁娘子级别的姐儿、兔儿爷才能有的待遇!…一般的公子、小姐就算是买到了,忘忧斋的老板娘也不能他们盖这个戳!…他芽儿婶子,俺老王头今儿个就凭这位公子爷伞面上的梅花戳,就敢给你拍着胸脯打包票…他绝对是个花魁级别的兔儿爷!”
忘忧斋梅花戳的故事儿算不上秘辛,常年混迹在风月场中的老人都是知道的这件事的;是故,在王大爷说出这件事后,众人也不敢辩驳,纷纷认定了这个贵公子就是某个男馆的头牌,再不敢为这事瞎起哄了…
顿时,臊子街的姑娘们看向“贵公子”的眼神充满了失落、怜悯、怜惜和挣扎…
而一众男丁却都菊花一紧,两股战战,看向那“贵公子”的均是充满了恐惧和挣扎!
当然了,这群人中也是有几个不怕死的真英雄好汉子,这说书的王大爷便是其中之一;他再吓退众人热情的同时,暗地里却不知道往那“贵公子”的胯下偷瞄了多少回,他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自己年轻时候的境遇…
那年他九岁,自己也不叫王大爷,因为肤白貌美,姿容俊朗,街坊邻居们都喜欢唤他一声王芽儿…
王芽儿幼年丧父,身世凄苦,为了生活,他的母亲在走投无路之下只好站街接客,一天所得之资银也只是足够他们娘俩勉强度日。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王芽儿本以为这样的苦日子会一直平淡的无休止的轮回下去;然而就在她娘亲站街的第三个年头,王芽儿十一岁那年,养活他的娘亲不幸沾染了花柳去世。
王芽儿就此成了孤儿,可是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仍在继续,没人疼、没人爱的王芽儿为了活下去,为了给他们老王家留后,也走上了跟她娘亲同样的一条不归路…接客!不错!就是接客,跟她娘亲一样接男客!….要不然凭他一介市井小民又如何懂得什么叫龙阳分桃兔宝宝的!…这都是他的血泪史,正正经经的经验之谈啊!
………………
望着还在路中央随风摇曳的贵公子,王大爷不禁怀念起他还是王芽儿的那段愉快时光,自从他改头换面,娶妻生子后就再也没有享受过曾经的愉悦,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戒掉了男风,可是当他见到这个贵公子后,封尘的记忆不断地涌现心头,沉寂的心思也渐渐回复悸动,连年迈的精神也随之焕发了第二春…
他发誓,一定要得到这位公子的青睐,为此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王大爷提了提臀,扭了扭腰,尽量让自己的背脊挺的直些,好让“贵公子”能在人头赞动的人群中更容易发现自己…
不,不行,这样还不够!
这群后生仔长相虽然粗鄙不堪,谈吐仪态也无章法,但是他们却胜在年轻力壮!要想从中取胜,自己做的还不够!
王大爷狠狠地往自己的手上啐了一口粘痰,双手搓了搓,也不嫌弃就毫不犹豫地往斑白的发丝上涂抹了一阵,让自己显得更有精神气…
他笑了笑…不,这还不够!他觉得自己可以笑的更好…只是现在少了几颗门牙,再也笑不出以前的味道了…但他还是很努力,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