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大公鸡喔喔地叫着,胡铁柱揉了揉眼睛,从桌子上爬起来,看着桌上凌乱的稿纸,竟有前路漫漫,永无止期的颓丧之感。
此时门被从外面推开,司嘉已经拎了早点进来,胡铁柱惊讶道:“司嘉兄你竟然起的这么早,还将早点都买好了!”
司嘉笑嘻嘻地将东西放在桌子上,瞄了眼桌子上的稿纸,装腔作势道:“哎呀铁柱兄,我就知道这件事你不会袖手旁观,果然是好朋友!来来来,快吃些早点。”
司嘉边说着边拿起稿纸,瞅了几下,不由咦道:“怎么变成故事了?”
胡铁柱笑道:“这些诗稿都是司嘉兄有感而发,我要是润色改了,那便不是司嘉兄的东西了,你说对不对?所以啊,与其单单做个诗稿,不如编成一本志异故事,将这些诗穿插在其中,这样一来既能保留司嘉兄的原诗,也能引得人来买,岂不更好?”
“可大家会不会……呃……欣赏不来?”
胡铁柱心道你果然知道自己的诗是什么档次的作品,这样的东西要当成诗作流传下去肯定是不可能了,但难得司嘉的作品都是浅显之百,且有一种童趣在其中,将它放入这些志异故事,孩童寓言中倒甚是切题。
他想了想,委婉道:“司嘉兄的诗作自成一体,正如我之前说的那样,简练而不简单,每首又有童真之气,与那些已成规格的诗作差别甚大。这种开创时代的作品内涵太过丰富,当今之人极难看懂啊,不过若将它放入故事中,便也有可能流传下去,我想……那时候,天下一定有无数人感叹写诗之人的天才!”
司嘉看着前面的两个小故事津津有味,此刻听了胡铁柱的话更是眼睛发亮,用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语气道:“真的这么厉害?”
胡铁柱笃定点头,拿过一只笔,在一张白纸的头前写上两句,是:“今著大道藏书里,留待后人五百年。”
司嘉看了之后,只觉得既大气又高端,喜得抓耳挠腮,不住点头,道:“还是你有办法,这些我就先收起来,稍后着人誊写下来!”
说着就将这几张写满的白纸折好,宝贝地塞进了怀里,又想了一下道:“既然都变成故事了,就不能叫做‘若云集’了,你看改个什么名字合适?”
“要不叫——若云志异?”
司嘉一拍手道:“好名字!”
胡铁柱笑道:“这若云听着好似一个人的名字,莫非是司嘉兄你钦慕的女子?”
司嘉眼珠一转,笑道:“这可是我妹妹的名字!”
胡铁柱惊道:“你竟然有妹妹!”
司嘉理所应当道:“当然,我为什么不可以有妹妹!”
胡铁柱干笑两声,“可以,当然可以!”
司嘉嘻嘻笑道:“我妹妹从小就爱这些诗词文章,铁柱兄你把它编好了,不但是帮我,没准儿我妹妹开心起来,你或者还能当我的妹夫呢!”
胡铁柱嘴里喝的粥一口喷了出来。
司嘉满脸怨念地盯着他,“怎么,莫非铁柱兄觉得我妹妹配不上你!”
“不是不是不是!”胡铁柱死命地摆手,决不能让这个自恋到极致的人找出一丝自己看不起的意思,那不是在开玩笑,是在找打!“兄长都长成你这样子,妹妹也一定差不到哪里去,这可真是我的荣幸,难得你都不嫌弃我。”
司嘉这才颇以为然地拍着他的肩,觉得他很会说话,道:“铁柱兄无需自卑,我妹妹和我差不多,都可以屈就!”
胡铁柱心道:“可我不敢高攀呐!”
当然司嘉一贯爱开些玩笑,不知真假,这事也就没往心里去,两个人吃完早点,早就合计好了要到益州大城去逛一逛。
司嘉自一来时就嚷嚷着,要到益州最好的青楼‘悦来阁’消遣。这时已经等不及,恨不得一大清早就去光顾。
胡铁柱劝着说哪有楼子白天做生意,司嘉这才打消了念头,看着胡铁柱一脸恹恹,想着他昨夜恐怕一晚没睡,便推说自己有些事情,要单独出去,便告辞了开去!
他走出客栈大门,熟门熟路直接找到益州最大的一家书铺,那掌柜的一见是他,正打着算盘的手哗啦一抖,整个算盘珠子便都乱了,他两步迎上去,强笑道:“司嘉公子,是您呐!”
司嘉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掌柜的已然要哭了,“公子,这是您近来的新作吗?”
司嘉指着道:“帮我把这些先誊起来,留着出书用。”
那掌柜颤抖着双手拿起这张纸,看了看上面的东西,不由发现和自己所想象的偏差甚大,看完之后不由好笑道:“公子这次是写故事了?不知是找的哪位高人代笔啊,我瞧这字迹可是有一定的火候啊。”
司嘉道:“这些你就别管了,现在就赶紧抄一份自己誊写,原稿我要拿走!”
“公子既然这么急,老朽现在就动笔!”说着遍摆好笔墨,誊写起来。
司嘉站着无趣,不由问道:“我说掌柜,你觉得要是照着这上面的故事装订成册,好不好卖呀?”
掌柜的笑道:“这志异之书甚是有趣,市面极少,读书人都只顾着做文章呢,哪里会写这些有趣的玩意儿,公子你又不图钱,一本才要三文,多了都是自己贴的,肯定卖的甚快。”
司嘉点头道:“如此甚好,先将这上面几个故事誊写完了,作第一册出吧。”
那掌柜的连连点头,看着这些故事,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笑道:“真不知这人长了什么脑子,竟能写出这么有意思的事情,而且……公子,越写越发现,您这手稿上的字可真不一般呐。”
司嘉斜靠在桌子上,得意地摇着扇子,“那是,本公子的朋友,这还能差到哪里去?对了,掌柜,真像你说的这样,我先前的詩册竟一本也没卖出去?……我可是放了你名下十家分店呢!”
掌柜慌忙道:“也不是也不是,昨日还有个伙计向我禀报说,有一个黑脸长胡子的大个儿买了一本呢!可见,公子还是有知音的。”
一般卖出去一本书这种事情,当然用不着跟掌柜的禀报,要么是掌柜的很在意这件事,要么就是这件事很可乐。
恰好这本若云集,便是两者得兼,一来这公子不好惹,都知道因益州两大文坛奢老因为评价他的诗集‘狗屁弗如,侮辱文字’,被他敲断了腿。二来这公子不差钱,自己出钱著书,卖出去只要三文钱一本……这件事情早已轰动了益州城。
不过嘛,毕竟殴打文坛前辈,实在是儒林大忌,因读书人内心里都在抵制着这本诗集,就算白送,咱也不屑要!是故除了他自己买的一本和胡铁柱买的一本外,竟然一部也未卖出去!
司嘉有些忧郁的感慨,大概是感慨世界上懂得欣赏艺术的人实在太少了。不过很快联想到《若云志异》的大卖,这种失落感瞬间便被削的七零八落,呵呵呵地傻笑起来,脑中已经浮现出人手一本蓝色小书的画面。
大约等了有一两个时辰,司嘉竟然难得的寸步不离,那掌柜抄的也快,这时已经将几页稿子都誊写完毕,交给司嘉道:“公子且收好这稿子,我今日便召集先生们过来誊写,想来不久第一册就能面世了!”
司嘉大喜,挥手丢了几个大金锭子,掌柜赶忙称谢不止。
这么一两日间,铁柱便将自己之前在九州上游历所经之事,写成了志异怪谈,每篇开头总要以司嘉的一首诗当题头,他毕竟看过许多书了,文笔还凑合,因此即使有些牵强附会,旁人也看不出来,倒是那些仙妖故事十分新奇,第一册写好之后便已然大卖,惹的司嘉兴奋不已,整天一大半的时间就呆在了书铺总店,欣赏着络绎来买书的各等样人,心里乐开了花,竟连最钟爱的青楼都不去了。
话说这一日,司嘉正哼着小调,拎着一大盒在酒楼做好的美味赶回客栈,要给他的铁柱兄好好进补一下,方一到客栈门口,便见大堂里聚了不少人,对后院指指点点。
小二是个眼尖的,一看见这位公子回来了,立刻拉着他的手,往客栈内堂走去。司嘉咦道:“小二兄,今日你这是怎么了?神情这样慌张!”
小二拍了拍手,叹道:“嗨!还不是公子您最新出的若云志异给闹的,这不是益州城的士子们都闹过来了!”
司嘉喜道:“他们是觉得书写的好,因此要过来看看我?不知道我在吉祥书铺里面么?若要寻我,到那里去便可以了嘛!竟还在此等候,真是消受不起啊。”嘴上说着消受不起,可瞧那副得意的神情,哪里有半分消受不起的样子。
小二咽了咽口水,想到这位公子出了名的殴打儒林前辈事件,哭笑不得道:“这些公子不知从哪里听来,有人替您捉刀代笔,这是来客栈找他!”
“找铁柱兄?找他作甚!”
小二神情尴尬,干咳了两声,道:“听着这群士子,好像是要教你那位捉刀代笔之人明些事理,不要助纣为虐……”说到这里,偷瞥司嘉,果见他一张俊脸已然变色,立刻道,“我就劝了他们,可是怎么样也没有用,拦不住啊……这不,为首的那几个已经到了后面了,不过公子放心,进去的这几人都是读书的,虽然人多,不过论身板,你那朋友吃不了亏……”
还没说完呢,司嘉已经怒气冲冲地冲进了院子,遥遥看到二楼铁柱的房门已经打开,果然有几个穿着书生服饰的人站在门口,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
他冷笑一声,身随意动,一阵风儿似的就飘向了二楼,那慌忙跟在身后的小二看到这一幕,心里大呼传言果然是真,这公子看着面善,身手当真厉害啊!他寻思着两方谁都不好惹,万一打出个好歹,不免牵连到自己,便悄悄地又退回了内堂。
司嘉刚到门口,就听一个声音高声道:“这位朋友,看你虽然貌陋,但能通文理,当不是个不懂圣贤之道的人,那厮纵然家资万贯,却欺辱贤人,不尊儒礼,你帮他捉刀,便是助纣为虐!”
另一声音道:“正是如此,我辈读圣贤之书,当知礼仪教化,今日我等念在你或许不知其中情况,所以特来相告,望你能够迷途知返。”
司嘉冷笑更甚,也不急着进去了,想听听这些人还会再说些什么。
过了好久,又有一人道:“我等与你在此费了半天口舌,你怎的连半句话也不说?你若惭愧无地,便诺个错儿,这就远离了那厮,我等绝不会为难你。”
“方员兄所言甚是,勿那黑厮,瞧你也是个捉刀混饭吃的,却要知道有些事情可以捉刀,有些事情万万不能代笔的。”
这些人只当铁柱被一席人给说的良心发现,无语辩驳,想着看他脸黑又蓄胡子,大概也就是粗通文墨,见到这么多士子上门,早已被吓破了胆,因此语气也愈加逼人起来!
“那我不帮他写,就不助纣为虐了?”司嘉方才要有所动作,就听到了这么一个声音,他与铁柱有种颇为奇特的默契,一听这语气,心里反而好奇起来,不由想他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自然如此!”眼见他终于说话,而且还有服软的意思,便有人回了出来。
“可是你们来了这么久,说他欺辱师长,殴打儒林前辈,还没人告诉我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自然是因为品评他的诗作不好!”这语气已经有些不耐。
“人家费尽心思地作出诗来,你们就说不好,可到底是哪里不好呢?我看这些诗意趣童真,倒颇有可取之处,你们看来或者觉得不好,但不能让别人也看看?或者就有觉得它好的呢?”
那些人瞬间议论纷纷,有道“果然一丘之貉!”有道“难怪找他代笔!”言之总是不屑之意。
有一人压下沸议,道:“瞧你这学问,跟你说这些你也听不明白了,今日就是来告诉你,不可再帮他代笔,写这些低俗之物了!”
“既然低俗,你不看就是,还要管别人写不写?”
这些人已经极不耐烦了,“我等只是念着你识些字,不容易,因此好言相劝,想着你也是读过几本书的,能够感化与你,若你冥顽不灵,哼……”
铁柱笑道:“所谓感化与我,就是让我不要再写这些志异?若我冥顽不灵,你们就要给我好看?你们刚刚还说人家殴打儒林前辈不对,现在对我用的这种方式,又有什么区别了?……你们这种感化的方式……倒也奇特非常,不过我恐怕接受不了这种感化,唉,俗话说:烂泥扶不上墙,就是说的我这种人,所以诸位啊,你们既然不愿看,就不要看就是了,那本‘若云志异’里,也不曾有过诋毁恶谤,教人为恶之物,诸位若觉低俗,不去看便是了!好了,诸位若没有其他事情就告退吧,我正写在兴头上呢!”
那些人看他这么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不由牙齿咬的咯吱咯吱想。司嘉这人自从殴打了季子成和韩潇湘之后,在整个益州城的士子圈里就已经被贴上了无耻,卑鄙的标签,他的那些若云集之所以没有卖出,本身不值一读固然是一大原因,但不得不说被士子圈抵制也有很大的影响。
这些人开门见到胡铁柱的形貌穿着,已然断定是个背后没什么身世的,本以为两句话就打发了,这人丝毫不敢违拗,哪知道他虽然面含微笑,然而却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他们平日里自诩高高在上,哪里见到过升斗小民敢这样跟自己对着来,一时都气急了!
当下便有一人喝道:“若是再执迷不悟,便也只能遵圣人所言,当头棒喝了!”
胡铁柱停了下笔,抬起头仔细看了看形势,悄无声息地将手覆盖在一方砚台上,道:“你们四个吗?还好我是打铁的,能应付的来!”
那人只是想丢下一句狠话,说完便走的,但看这个黑厮的架势,当场似乎就要开打,不由脸色都变了,退后几步,结巴道:“瞧你也……读过书,君子……动口不……动手!”
胡铁柱笑笑,道:“于是我便等着你回家,纠集好家丁恶奴,再来找我是不是?或者查清我的底细,要给我一些不方便?你们这些手段啊,看的真是累人,行了,赶紧走吧,等会碰上了我那位司嘉兄,保不齐连你们的腿也给打断!”
话刚说完,就听一阵冷笑,“那可真不巧,我已在他们身后多时了。”
这话音一响,四位公子如觉遁入冰窟,听着这声音是从脑袋后面传上来的,竟没有一个人敢回头看。
就见司嘉慢吞吞地走到屋子里,将手里的食盒往桌上一放,回过头来,冷眼觑着这四人!
几人被看的直冒寒气,一人拧着脖子道:“你可不要乱来,益州城……可是有王法的!”
司嘉瞧着他那色厉内荏的模样,满脸狞笑如魔王,“王法?我长这么大,还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王法!”
铁柱一看,不由惊叹果然是到了自家地头上,司嘉的这幅纨绔模样真是可以入书当作教学参考!
那人被骇得倒退两步,绊到门槛上,一个不稳跌坐开去,好在身后有人扶着,不过这幅场景却也大是狼狈!
铁柱劝解道:“司嘉兄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没得掉了自己身价!”这句话简直是比打折腿更大的侮辱!那几人听到之后表情瞬间变得无比难看。司嘉瞧着这幅样子,乐在心头,面上却仍是冷笑,哼道:“滚!”
这四人跌跌撞撞跑了开去,临走时仍不忘丢下一句话道;“这位黑厮既是文道同友,三日后益州赏枫会,还请赏光!”
胡铁柱目露迷茫,看着司嘉道:“他们这是……要警告我么?”
司嘉眼睛一转,脸上变戏法似的孵出一个笑容,道:“他们既然来请,那就去吧……帮我好好羞辱一下他们!”
铁柱看他神情,心思不由一转,暗道莫非你被他们羞辱过?不过他知道司嘉最好面子,这话可不敢当面来问,想了一想道:“司嘉兄啊,他们说的儒林前辈,是不是你曾经和我提过的季子成和韩潇湘?”
司嘉一边把食盒里的东西往外拿一边道:“你还记得,就是那两个老不死的东西。”
铁柱看他一脸怨念的模样,心道一般事情他不至于能把两个老儿的腿打断,不由道:“他们评价了你的诗‘狗屁弗如’?儒林前辈,不当如此恶语吧。”
司嘉恨恨道:“可不是嘛!两个臭不要脸的,仗着自己一把年纪,拉帮结派。”说着把最后一盘菜摆到桌子上,筷子一拍,似乎回忆起了当年恨事,道:“那时候我刚从家里出来,想到益州城来见识一下,正巧赶上一个诗会,一个老家伙作诗之后,邀在场中人品评!其他人都说好,只有我说一般。于是他便记恨上我了,等我作诗之后,一波才子跟着声讨起哄!那两个为老不尊的更是口出恶语……”
听到这里,胡铁柱大概也明白了……
所谓各行有各行的圈子,在文士之中更是如此,司嘉先开罪了资格最老的一个,他哪里知道其中的道道,于是一帮才子拉帮结派,便开始对他的狂轰乱炸。想必当时的场景一定非常狼狈和尴尬,司嘉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依着他的性子,将两个文坛奢老打伤,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应对之法了!
胡铁柱道:“司嘉兄,你说他们写的诗一般?真的一般?”
司嘉道:“我的鉴赏能力还是不错的,后来我又找到了那首诗,你来听听。
叶如翠裙面如酥,
疑似仙娥世间殊。
芙蓉出水清香溢,
净洁原本污泥出。
外直中空心坦荡,
高远神圣气如佛。
蜻蜓依依不离去,
一心厮守荷花初。”
“你怎么评价的?”
“我只说一般,他面上就不高兴了,嘿!早知道,狗屁弗如应该我来说才对!”
铁柱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吃饭,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