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一件大事,便是二皇子恭的丧仪。
在圣上眼里,他死的可怜,又是多年宠爱着看大的,做过的丑事少不得随死消散。因此绝口不提他与颍川郡叛乱有何关系,对外只宣称他是病逝的。然而行宫中人不是成长于天家、见惯各色世事的皇亲,便是经事已久、谨慎老练的臣子——哪一个都不是傻子。他们把刘恭趁着暴雨和护送他的队伍“失散”一事,同颍川郡兵变、攻打行宫的时间一对,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一个个在背地里指桑骂槐的。圣上偶然听到一两句,极是伤感。嘴上虽不说什么,可宣召太医的次数却比前几日勤了。
如此,怎么办他的丧仪,便变成了太子的一个棘手问题。
二皇子的梓宫在三日后抵达了河内郡。
圣上性情温软,见不得中年丧子、哭哭啼啼的场面,是以没有来。皇后便留在颐志殿陪他了。大皇子和四皇子一方面和刘健有心病,一方面又见帝后都不来,索性也都称病不至。剩下两位小皇子、几位公主更是不会来了。是以这位煊赫一生的二皇子遗体抵达行宫时,竟只有他母亲冯贵人在门口等着。
冯贵人半生唯有刘恭一子,又对他寄寓着莫大希望,一旦失去,痛彻心扉。她本是以美貌闻名宫掖的,侍上二十年而容颜不衰,如今却短短几日间哭的脸色蜡黄,眼睛一张一合间,露出眼角处满满的皱纹,一头青丝也染了数点霜雪。
刘炟从行宫内走出,迎头撞见她,几乎认不出。走了过去,怜悯道,“贵人节哀。”
冯贵人木呆呆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仿佛认不出一般,一声都没有言语。
刘炟心中哀凉——宁愿她仍存着过去的嚣张跋扈,也不忍见她如此模样。
半个时辰后,刘恭的梓宫终于抵达行宫。原本木呆呆站立着的冯贵人见状,立刻奔了过去,痛哭道,“我儿!我儿!健儿!”一面敲打着梓宫,“快起来啊!娘等了你好久!”
她一向最爱惜容颜,如今却蓬头垢面、不顾体统地大闹,又拿手指去撬梓宫,直把几管水葱似的、两寸来长的指甲齐齐折断。十指连心,该有多痛啊,可她浑然不顾,仍然哭闹着让御医过来,把刘恭救醒。刘炟再也不忍看,上前半是哄半是骗地把她搀住,扶进了行宫,又命抬梓宫的侍从们快跟上。
刘炟才进了长宁殿,便见内殿的软榻上斜倚着一人,一身明黄龙袍松垮穿在身上。脚边又跪着个年老的内侍,在替他捶腿。不是圣上和王福胜,却又是谁?
他走上前去见礼,“父皇怎么亲自来了?身子还没好全呢。”
圣上本半闭着眼假寐,听见他的声音,疲倦地睁了眼,“父子一场,我总要来看看。”瞥见一顶软轿停在了殿中,婢女们扶着昏睡的冯贵人出来,眼中划过一丝痛惜,“那是怎么回事?”
刘炟解释道,“贵人因二哥殁了,在宫门前大哭大闹的,儿臣见大家都看着,一味的闹只怕看相不好,这才...”跪下道,“儿臣冒昧犯上,还请父皇恕罪。”
圣上叹了口气,道,“无须自责,这事你做的很对。若由得她胡天胡地地闹,皇家体统往哪里搁呢。”又问,“你二哥的丧事...”
“儿臣心里已有了愚见,父皇要不要听了参详一下?”
“你说。”
刘炟便道,“二哥的梓宫虽回了京师,可丧仪怎么办,办成什么样,却不是咱们说了就算的。”
圣上点点头,叹息道,“你二哥做的事,哪里捂的住呢?亲贵们心里都清楚呢。”
“所以二哥的丧仪不宜大办...一来使人寒心,二来,于父皇的清名也有所连累。”
圣上不置可否,“那依你的意思,是追封加封一概不要,就这么把你二哥落葬了?”
刘炟摇头,“二哥盛年而殁,本就是极可惜的,若再草草落葬,儿臣更不忍心了。又听说二嫂那边怀了遗腹子。倘若二哥的丧事从简,那孩子今后还怎么做人呢?这是一。二,说句无情的话...二哥即便有错,终还是皇子。这次行宫之变又没有出什么大乱子。所以于情于理都不可在他殁后,顾及着臣子们的看法追加斥贬。”
他娓娓一席话说的极有东宫的风范,圣上心中暗暗称奇,面上却不显露,只问,“那这丧仪,你打算怎么办呢?”
刘炟轻声道,“儿臣常听父皇惋惜九叔未及成年便去世,无一丝血脉留于人间...”
圣上听的眼神一亮。
刘炟说的九叔,是圣上的同母弟刘衡。当年被废后郭氏谋害,死在了四岁上。圣上每每提起这个弟弟都十分惋惜,几次想追封他为王,都被朝臣们以幼年即殁,不应荣封太过驳回。是以至今不过是“临淮公”。
这次二皇子死的难堪,又令众人怨气满满。便是圣上有心追封他为王,想来众人也不肯。坚持太过又怕他们寒心。倒不如先把临淮公追封为王,再把刘健过继给他,继任王号。如此一来,两者都得以追封尊位,刘健的遗腹子亦可承继这身份,将来不至于寒微。
圣上抚着刘炟的肩道,“好孩子,你果然想的妥帖。”
刘炟并不居功,只道,“父皇若果然应允,儿臣就着手去办了。”
圣上点点头,“你去吧。父皇再在这儿和你二哥说会子话。”
刘炟答应了一声,恭敬退下。
圣上注视着他的背影,叹道,“炟儿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王福胜笑眯眯地接口,“可不是,原本只以为是个乖孩子,没想到还是个聪明的。”
圣上叹道,“原本立他,只是看中看中他有子嗣、脾性亦不差。想着若立健儿,我一旦百年,以他的脾气弟弟们都要遭殃。若立党儿呢,他虽聪明却有腿伤,朝臣们怕是不服。且他的脾气,也是很记仇的。剩下两个小的,一则还未历世,看不出好歹,再则几个大的难免要吃心,将来免不了一场争斗。这样一想,只好立炟儿了。”神情渐渐肃穆了起来,“他那样的不声不响,我还以为他是个懵懂的。如今才知看走了眼。”
王福胜笑道,“这就叫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圣上点点头,“你说的不错,我看他桩桩件件都想的很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