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灵犀(1 / 1)

墨铮睁眼,道妄言正靠在他床边,支着下颌,优哉游哉地看着话本。

他阖眸,叹道:“坊间传闻做不了假,魔尊果真喜怒无常,让我心生惶恐。”

无故被推入水中,扼住脖颈,濒临死亡的确不好受,但一想到即便是最后一刻他也未感到杀意,心尖的那点怒火便散了,若没有杀意,那便只是试探。

只是,这试探也着实过火了些。

墨铮眼底流过一丝暗光。

“你这人真是没意思。”

哪里瞧不出这人的说是“惶恐”实为从容。这让道妄言有些心塞,他也不指望他一醒来就对他喊打喊杀,但多少也该有点愤怒吧,然而这人的反应倒真人觉得无趣。

他未曾注意到他一边说着,嘴角却微微上扬。

“好了,我们该去治病了。”道妄言合上话本,也不管人同不同意,便勾住他的腿,背在身后,大步朝门外走去,边走还边掂量了一下,感叹道:“你还真瘦啊,身无二两肉,也就屁股软乎点了,还真应该好好养养。”

墨铮在一瞬的不适应后,便心安理得地趴在了道妄言背上,既然有人自作车马,又何必推辞呢?至于那些杂七杂八的话,他却是笑道:“我一个男人自比不上环绕在魔尊周围的莺莺燕燕柔软。”

“什么莺莺燕燕?你是说女人?”道妄言皱眉,“女人这东西,不是蛇蝎,便是占着自己的姿色惑乱众生之辈。少有几个好的,也早被猪拱了白菜,成了他人妇。”

墨铮一怔,当即问道:“不知道兄从何处知晓?”

要知道自他结识道妄言的那一刻起,就从没见过他身边有什么女人,路遇美人亦是不假辞色,他曾一度以为他有隐疾。

道妄言理直气壮:“自是话本和那些戏曲啦。前日听得那曲花枪缘便是如此,更不用说那些霸道郎君爱上我的话本。”

墨铮蓦然一笑,一树霜花对枝开。

他从未想过他的挚友真面目居然如此不可言,堂堂一个魔道之首居然喜欢写话本这种三教九流的东西。

“那么,道兄还真是高见。”他尽量平缓自己的语气,忍住笑意。

然而道妄言对人心和情绪的感知何其敏锐,也不在意道:“你要笑便笑吧,纵然这爱好上不得台面,这世间又有谁可以来指摘我?”

的确,这真界中已无人敢在他面前放肆,就算是前世一手遮天的修道盟也不过他一掌之敌。而八次毫发无伤地让飞升雷劫湮灭,抗拒上界的召唤,强行留在此界的恐怖已如阴云般笼罩在真界之上,甚至于,道妄言,这三个字也成了禁忌。

对他的称呼永远地变成了那个人,那个连名字也不敢说出口的人。

只可惜,这人在他面前从未有过什么形象。

思及此,墨铮索性提出邀约,道:“道兄高才,我并没有指摘之意,只是觉得有些意思罢了,盼以后道兄看戏的时候带上我,我一个人待在这屋中实在有些无聊。”

至于道妄言是否答应他倒是不怎么在意,本就是为了缓解尴尬丢出的话语。想来道妄言这几天不见人影多半是跑去看戏了,毕竟这鄢城倒还住着几位戏剧大家。

他摇了摇头,有些感慨,他似乎对这个挚友了解的有些少了。前世的他过于执着仙道修行,每次相聚也是以不欢而散居多,渐渐的来往也就少了起来。

再后来一人飞升,一人身死,世事无常,不过如此。

这一会话的功夫道妄言已经背着墨铮走出几千里,身侧的风景已经从绿草茵茵化作黄沙漫天,缩地成寸这种法术自然难不到他。

“放心,我下次出去一定带上墨兄,我也想看看你这样‘高洁’的人,看到那些三教九流的东西是个什么反应。”

“那就有劳道兄了。”墨铮已然察觉到周身环境的变化,也没问是哪,总归坏不到哪去。

道妄言却是笑道:“想想我这一路的行为,和那人贩子也没什么区别了,你就不怕我拿你去练什么邪功吗?”

“那我怕是最配合的囚徒了。”墨铮脸色不变地接道:“更何况,我现在也没什么可图的吧。”

或许以前那个他还有些利用价值,但现在,不如说他被人卖了还要倒贴钱。

道妄言闻言一滞,话在喉间转了个弯,眼角一弯,笑道:“那就是墨兄你的妄自菲薄了,合欢道的那些家伙可是最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郎君了,有道是郎有情来妾有意,芙蓉帐暖度春宵……”

他特地将后两句话用戏音唱了出来,音调绵软,婉转缠绵,倒是一口十分完美的吴侬戏腔,只是内容却着实不堪入目!

然而被他鉴定为一枚正儿八经的君子的墨铮却是神色淡然地夸赞道:“可见道兄这些年的戏没白看,实在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倒是谢谢夸奖了。”被暗将了一军的道妄言笑笑,不再多说,地方已经到了,“这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墨兄有很多机来体会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剩下的话碾在舌尖并未吐出。

待到道妄言停下,墨铮已然闻到扑鼻的桃花香,耳畔有泠泠泉水倾泻敲击石板的脆响,再加上桃花香中夹杂的醇厚酒香,他不由问道:“灵犀坞?”

前世他们常聚之地,这里的每一壶酒,都由这世间少有的灵物和桃花坞后的仙灵醴泉酿造而成,世人常言“灵犀坞中一滴酒,胜过百载道行修”。事实也的确如此,这里每一壶就都是道妄言亲自搜寻灵物以上古酒方酿成,其中蕴含的灵力能省去修道者百年苦工。

这里每一壶酒都是道妄言的宝贝,吝啬分半滴于人,然而当年他喝他的酒从来都是以缸论。在他的记忆中他们的初遇就是这里,若不是有次道妄言醉酒,他也不会知道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

说起这里的酒,他上辈子倒喝了个遍。

等等,墨铮一怔,神色难明,一字一顿道:“造化酒。”

以天之尽,地之涯,混合九九八十一种顶级灵物酿造而成,非大造化者难得,他记得道妄言曾笑道他偶然间得了这样一壶酒,然半点没沾上就全打了秋风。

他忽的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他早该明白的——

除了他,还有谁有资格替他逆天改命!

自他重生以来他就明白他这具躯体根本修不了道,而前世的天纵之姿自然有了猫腻,想来想去,猫腻的也只有那“消失”的一个月了。他以为他是得了什么机缘又因为某种禁制而失去了那一个月的记忆,现下看来,却是离谱的可怕,这世间哪有什么秘藏可以治疗天妒?

心心念念的因果近在咫尺,却被他一次次错过,如果不是这层因果没有进展,他早该突破明心境,而不是直到死才抓住那一线契机!

或者说,这也是为什么一见面众人口中那个无法无天的魔尊会请他月下桃花饮。

而他失去的那一个月记忆也必定是道妄言的手笔,他们间应是起了冲突。而引起他们之间的冲突除了仙魔之限也做不得二想。他几乎可以想到那时的画面,道妄言想他修魔,他却偏偏执着于仙,然在这种事上道妄言从来拧不过他,所以气不过就删了他的记忆,做了以后再不相见的准备。

只可惜高估了自己的心肠,这就是他的挚友啊……

墨铮缓缓呼出一口气,神色清明,只要一个契机他便将上辈子发生的一切推得七七八八。

“你居然知道造化酒?”道妄言眉眼半垂,停在灵犀坞前,漫不经心地问道,面前是再熟悉不过的灵犀坞之景,如今的他却觉得连枝头新绽的白色花苞都带着几分诡异。

“在将来,我见过你。”墨铮沉吟半晌,当然听得出他话里暗藏的杀机,终是丢下个近乎天方夜谭的解释,他不知道道妄言会不会信,但这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的答案。这个问题拖得愈久便愈发尖的像根刺,扎的心肝疼,更别说做什么挚友了。

“那在将来我们是什么关系?”道妄言突的问道,也没说信还是不信,然后快步走了进去。

墨铮看着道妄言,这人看着十分正常,只可惜这么多年,他从来就没弄懂过他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是怎么长的。

于是他眨眨眼,面不改色道:“我们是仇敌,水火不容,不共戴天。”

“哦,”道妄言将他放到灵犀坞的小亭中,眸光如刀般狠狠扎在他的身侧,声音又低又磁,夹着笑意活像一把钩子,非把人勾的神魂颠倒不可。

他一字一顿道:“只可惜,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其中最不信的就是我们会成为仇敌。”

“是吗?道兄莫不是认为在下不配做你之敌?”墨铮循着视线的方向望去,直直撞入他眼中。

他端坐椅上,雪氅墨发,映的那张脸凛然如冰雪,嘴唇殷红,眼前覆的玉带也成为风景的一部分,像入云的峰顶尖上那点白雪,光风霁月,不染尘埃。和着灵犀坞漫天胭脂云般的桃花,更是风姿卓然。

道妄言喜欢坊间下九流的东西,自然不知道上层人士会用怎样绮丽华美的诗词来勾勒这种美貌,他只觉得真的是好看极了。

所以他也就此说出了心里话:“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又怎么舍得与你当仇敌呢?”

墨铮:“……”

他突然有些明白魔尊当年为什么会找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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