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袖兜清风,步履从容,楼主随提灯领路的靛衣小厮行至游廊拐角,蓄八字胡的姜掌柜突然迎面拦住他,鞠躬作揖,有些难为地禀告道:“楼主,那人点了个‘唱曲的’姑娘,这会儿正忙,让您稍后再去寻他……”
“好大的架子,居然还有人让楼主等的!”靛衣小厮叱责了一句,不过,楼主料到会有此变故,随和作罢:“主随客意,无碍。”
姜掌柜斟酌了一下,又道:“楼主不必觉得烦闷,正巧,刚才棚主派人通传,说有一位不知底细的姑娘在山外野店停了车马奴役,孤身闯寨,递了无名帖,请求与楼主面谈要事,问您见是不见?”
楼主微微皱眉,决定一会:“来者是客,见。”
西厢之末,一间牌名叫“万事如意”的雅室,宫灯架顶着迷离的笼光,在透雕缠枝纹屏风前的鼓凳上,风姿绰约坐着个碧玉年华的面纱少女,朦胧中犹可辨其清丽面容,她黛眉秀媚、眼尾勾圆,湘妃色齐腰襦裙搭绣花披帛,脖颈戴鎏金璎珞,腰侧别着锦缎布囊,一只臂肘扶在流苏桌罩上,半隐半现袖缘处的翡翠镯,痩指儿频频拧弄汗巾,分明有些焦躁。
大概进屋候了一刻时,终于听到“吱呀”的推门响,少女猛然抬头朝声源方向探,兢兢而起,见进屋的是一名二十多岁美如冠玉、傲然挺拔的谦谦公子,不由得一愣,但在他之后没有别的人来,姜掌柜也只能和靛衣小厮守在门外,她惊奇地上下打量,像是要把楼主英气逼人的俊俏五官烙在脑海一般,目光炙热:“你就是楼主?”
视线交接,楼主瞳眸锐利,反诘:“我是谁不重要,却不知姑娘何许人,胆敢一个人到这种地方?”
难以言表的羞意令少女的脸颊飞了红晕,任是面纱都遮不住,她连忙收敛,颔首行万福礼,“唐突了公子,小女子这厢先赔个不是!实不相瞒,小女子平时秉读医书,认识了些草药,学人莳弄花木,得钩吻、乌头、见血封喉剧毒资傍,受玄玑姐姐的引荐至此,只因听说楼上楼‘有求必应’,小女子俗事累身,不是那脱离烦恼的神仙,当然也是来楼上楼谈交易的!”
玄玑是通天寨里的贩药人,楼主了然,无怪乎从少女的眼神中捕捉到狡猾,那与其十六岁的娇嫩形貌极不契配,“姑娘年纪轻轻,见识不少。”
“公子过奖了,与玄玑姐姐的手腕相比,这点伎俩还不算厉害。”
楼主漠然置之,“请坐!”他挥手示意落座详谈,“姑娘打哪儿来?”
“富都。”
“富都?”挺远的一个地方,细心的楼主还发现,少女周身散发出一股寺庙特制香烛夹杂着檀柏的烟火味,他几乎能判定眼前少女是借着节俗参拜跑出深府闺阁的,“千里迢迢,一路颠簸,姑娘虔诚不辞辛苦,实属罕见!”
少女斜瞟了他一眼,故作坚韧状,道:“旅途跋涉事小,小女子唯恐后半生又低人一等,这步是必须要走的。”
事先约法,楼主提出警示:“姑娘,‘楼上楼’绝非普渡众生不取回报的善堂,一贯做的是代价交易,替人‘消灾免难’未必只收钱,妳可想清楚?”
“公子莫劝,小女子既然敢来,就已经表了决心!”
楼主哂笑,“姑娘且说,需要楼上楼帮妳做什么吧?”
少女停顿片刻,言语憸柔:“请你们楼上楼派人制造些麻烦,像是谣言、栽赃、刺激什么的……”
楼主不明所以,“嗯?”
“事情是这样的,小女子家中有个不成器的妹妹,今年十五岁,碌碌无能,却生得一副狐魅相,自小招蜂引蝶、贪慕虚荣,碍了哥哥和姐姐们的婚事,害人不浅,小女子出身欠佳,深感人微言轻、势单力薄难以改变现状,真的不得已才找外人介入,希望公子能理解,这个可恶的妹妹一定要受点‘教训’!”
耳听为虚,楼主不为所动,单是叩问:“姑娘最想要什么结果?”
“让她痛苦!”她脱口而出,“至少,在我找到郎君出嫁前,她别想舒心过好一天生活!”少女恶狠狠的,全然不像平常人家姐姐要给妹妹“教训”的样子,无温情可言,却多怨念,
“‘让她痛苦’?”楼主再次确认,
“对,让她痛苦!但你们不能杀她,看她活着承受痛苦方能消我心头之恨!”
残酷的伤害跃然台上,考虑到她心智不成熟,难以预料因果,楼主谆谆提醒:“姑娘‘解恨’容易,但,倘若事后局势失控,礼法逼人,姑娘的这个妹妹命丧于此……”
“死了活该!什么好的都给她占了!”话一出口,少女便觉察自己暴露了嫉妒,急用补刀法削减其罪恶负担,“哦,反正这个妹妹是个‘药罐子’,随时可能殁的……”
楼主皱皱眉,追问:“她人在哪儿?”
“大院!”
“哪家大院?”
“富都城子姓的大院。”
讯息耳熟,楼主未免惊诧,很快回过神:“谁?”
“披香苑的小主,她是嫡系的,嫡系人少,就家主有个女儿……”
楼主恍然,“啊~”
“楼上楼做得到的,对吗?”
“做得到。”
“什么时候能做?”
“大概一个月后。”
等到回答的少女如释重负,想起另一桩,眨眨眼卖乖:“那……楼主要的代价是?”
“不贵,事成之后,楼上楼会派人到富都城大院收账,保证姑娘当场能付清。”
咋一听,少女轻忽笑起来:“从始至终,公子还不曾听到过小女子的姓名呢,如何找啊?”
楼主淡淡作答:“有玄玑在,就够了!”言下之意,他并不想知道少女是谁,
突然感觉氛围变得冷冰冰,少女的手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欲言又止,想再问点什么却没了勇气,徒留尴尬。尔后,楼主起身让姜掌柜送她离开。
看着少女的背影渐行渐远,杵在楼主身旁的靛衣小厮不禁问:“楼主觉得这姑娘?”
楼主漫不经心评价:“待嫁之龄谋婚,因为遇到困难而跑到楼上楼寻求帮助的,她不是第一个,有修养的会侧重选择为自己造势、增加机遇,这种不留余力归罪贬损她人的,更像是包藏祸心的那个!”
“果然,‘女人心海底针’,楼主就这么答应她,会不会草率?”
楼主清淡瞥了他一眼,意味不明,感慨道:“世间令人痛苦的事,太多……”
不消一盏茶的工夫,楼主又挪步到一间牌名叫“百年好合”的厢房,屋里光源晦暗,纱幔飘浮似鬼魅潜移,衾被软枕歪乱,地板上默然伏着几块烂布,榆木酒桌放一坛参马酒,某位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靠桌而坐,不时给自己斟酒,醉态眯眼间,睄见楼主走进屋,他醒神举起瓷杯,饶有兴致问了句:“愚兄何时能有幸尝一尝楼主的佳酿呢?”
楼主莫名,“你正在喝的不是?”
酒客啜了一口,竖起食指点明:“这只是楼上楼卖的,却不是楼主亲手酿的!”
“呵!”楼主冷笑,同时闻到他身上浓烈的垢臭味,那种腥臊混夹着药酒的呛气强势冲斥人的鼻腔嗅觉,他纵是不喜,还是相对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方凳上,“一泄一补,客官这副身躯倒不嫌折腾。”
目光浑浊的酒客邪笑:“男人嘛,饱暖闲暇也就那点事儿~”
楼主睥睨他,扯带正题:“客官这次来,还想干什么?”
酒客又自顾自倒了一杯酒,诡诈迂回:“听遁地窟的窟主说,为了达求‘历练’,每年五月,楼上楼都安排莽奴进行猎杀活动,不是赴山林狩猎,就是去追杀在逃的犯人?”
楼主镇定自若,承认:“确有其事,那又如何?”
酒客轻哼一声,拐弯抹角:“愚兄恰巧得到消息,有外族细作扮作我朝商客,蛰伏窃取了一份要紧的军方密报,愚兄不才,探知到其逃窜路线,奈何没有阻挡的能力,楼主何不趁机派莽奴猎杀他们,就当是今年的历练,楼上楼也做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楼主听明白了,对方打算借刀杀人,又想送顶高帽回避代价,哪有那么便宜?楼主披露道:“恕敝人眼拙,没看出客官还有那种胸襟!”
“楼主只说做不做吧?”酒客有些拿不准,
楼主诡异笑了笑,严肃摆明立场:“通天寨里鱼龙混杂,但‘仗剑任侠’从来不是楼上楼莽奴的作风,仁义英雄事迹应该交由白道处理,如果客官有十足的证据,敝人可以帮忙引见几位正义之士……”
侥幸行不通,逼得酒客妥协改口:“倘若,这是一笔交易呢?”
“客官想杀人可以直说。”
卸下面具,酒客露出阴鸷的眼神:“下个月,请楼主派几个莽奴去澜华郡挽英峡蹲守,五月十五月圆之前,不管谁经过,一律截杀!”
攻击目标不明确,楼主默了片霎,看不穿酒客的算计,“挽英峡一带贫瘠荒芜、人迹罕至,过去只作囚禁之所,自五十年前爆发疫病,骷髅遍野,已经废道多时,连流放罪民都不会走那……敝人有必要提醒一句,若是挽英峡半个月里没有其他活物经过,激怒了莽奴,客官的脸面怕是要不好看!”
“愚兄没有虚耗莽奴的意思……”
“客官怀的什么心思倒属其次,楼上楼论的是行迹,”楼主重申重点,“让楼上楼的莽奴出寨,无论做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酒客无奈:“楼主要什么?”
“看客官你有什么。”
酒客思量再三,猛然灌进一杯酒,只道:“愚兄还想来通天寨多玩几次,楼主手下留情,别一并拿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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