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禧二年七月初七,解语轩召开武林大会。
会场气氛一直以来都欢乐详和又群情激昂;因而角落里突然莫名传出的幽幽哭声,便显得尤其刺耳。
众人皆循声看去,但见那个角落所坐的全是废人谷事件受害者的家属。
为首的便是那龙长卿,见众人看过来,他一声长哭,好不悲切。
众人中原有在说别事的、谈笑风生的,皆被他这声哭吸引了注意力,不由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好好示意众人静一静,道:“大家手中都有适才我们分发的六月三十日的《新闻》,上面对废人谷事件有详尽的报道。
“希望今天的大会,大家能各抒己见,下面先请史盟主给我们说两句。”
说完,好好让开一条道,史珂琅款款走上台。
既然决定走亲民路线,从衣饰上就要体现贴近江湖人士的立场。史珂琅今天特地穿了一身布衫,一点没有没有贵公子的模样,连平时装酷所用的扇子都收了起来。
他走到台中央,清清嗓子,打了个团团四方揖,朗声说道:“不才史珂琅,自担上武林盟主这重担,还未能替武林同道做点什么,就遇上这等大事,实是惭愧之极……”
他才说了一句,立时有人道:“如今北伐战况正酣,盟主忙于家国大事不能分身,这谁人不理解?盟主何需自责。”
青二十七歪头看看暮成雪,她正冷冷发笑。
这人像是为史珂琅说话,可如此快地跳出来为他舔菊,只会引人反感,那是明助暗损的黑招儿。
如此看来,史珂琅还真是人缘不怎么样。
史珂琅忙道:“这位兄弟这么说,我更加要羞得找个地洞往下钻了。”
他说了些场面话圆场子,继续道:“废人谷之事,我想听听各位的意见,请各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群策群力,方能使其得到圆满解决。”
众人听他如此说,不免分成一撮一撮地又嗡嗡地说了一阵,方开始有人答话。
只见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站起身来道:“废人谷之所作所为,令人发指,还有什么可讨论的。征集义士,一同讨伐便是了。我白鹿洞书院决不落于人后!”
一介书生,愤世嫉俗,倒引来三两句风凉话:“白鹿洞真是勇于担当啊。在下可要请教了,废人谷来路未明,你上哪讨伐去?”
那白鹿洞书院的冷笑道:“我白鹿洞自然是勇于担当。盟主有令,定然抢在当头。不像你们象山书院,惯会躲在后头!”
那象山书院的道:“说大话,谁不会,在下最看不得你们那一幅的道貌岸然的嘴脸。‘存天理、灭人欲’,嘴上冠冕堂皇,肚里男盗女娼!”
那白鹿洞书院的怒道:“好你个象山书院!你当我白鹿洞是任你欺负的么?”
那象山书院的冷笑不已:“在下可不敢欺负白鹿洞,在下说的不过是实话而已。”
眼见两下里就要掐起架来,众人连忙拦住两人,纷纷道:“今天是武林大会,你们要做学术之争,换个时间回去争去!”
两边见惹了众怒,方才罢休。
自古文人相轻,白鹿洞书院是程朱一派,象山书院则是陆九渊心学一派,两下里向来就吵得不亦乐乎,竟然连在武林大会都不放过互相冷嘲热讽的机会。
暮成雪摇摇头:“最烦这些酸腐文人。可叹宋国武力微弱,连这等会些皮毛武功的书生,竟也能在武林中占一席之地。”
大宋崇文抑武成风,无怪她十分地看不上,又补了一刀:“哪天我来做主,非狠狠教训这群酸人不可。”
青二十七一笑:“也别一棒子打死。要让别人绝对信服,得从思想上播种子,咱《新闻》干的不就是这活儿。书生误国,可书生也少不了。”
暮成雪嗤地一笑:“我不过随便一说,你倒话多。”
解语轩里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有人愤慨,也有人就废人谷的来历猜测不已。
正在吵闹中,突有一个矮壮汉子阴阴地飘出来一句:“在下有一事,想要请教咱们的武林盟主史珂琅史公子。”
众人听他口气不善,竟似是要向史珂琅挑衅的模样,倒有大半站起身来,想看看这是什么人物。
见众人被自己一语引来,那汉子竟然直接站上了椅子,索性让大家看得更清楚。
有人认出他来:“是琼州南海剑派的花大福。”
只听那花大福道:“在下想请问史盟主,当真不知那废人谷的来历么?”言下之意,竟是说史珂琅与废人谷有勾结。
这句话就像在平静的湖水中投了一枚石子,众人都惊住,又嗡嗡地谈论起来。
史珂琅面色平静,很是镇定:“不知花大侠此问何意?”
花大福脸现不平之意:“那些死了人的,你们自然都记得!我陈师弟一生尽毁,又有几人在意!我恨世人多健忘,是要有人死、死得惨,才能引起注意!”
他如此一说,不少人终是记了起来。
三个月前,南海剑派的一名弟子突然发疯,杀进临安城西江陵青萍剑派驻地,砍伤了好几个青萍剑派的弟子。
青萍剑派将其制服送至清镜门,可此人昏迷了两天后醒来,却浑不知发生过何事。
南海剑派无奈之下赔了青萍剑派一大笔银子方才摆平。
可此事的真相却始终未明。
此刻花大福跳出来叫唤,难不成此事也与废人谷有关?
不但如此,他暗示史珂琅与废人谷有关,是向史珂琅要公正来了!
史珂琅大声道:“陈师弟的遭遇令人唏嘘,但请花大侠相信,武林中事,我史珂琅无一不在心。今天聚集各位,就是为了让所有的受害者都有冤可诉。
“至于花大侠问我是否真不知废人谷来历,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花大侠,我确实不知。”
花大福冷笑道:“史盟主话说得倒是轻巧,可我陈师弟自无端受害,疯疯颠颠,时好时坏,发作之时,连亲人师长也不认得了,我南海剑派上上下下,如有钻心之痛!
“在下想请问史盟主,你不是要让受害者有冤可述么?为何我陈师弟的冤仇,却无人过问?!
“不是在下不信史盟主,但请史盟主听好了,若不能为陈师弟报仇,我南海剑派绝不会善罢干休!”
史珂琅道:“我记得此事有半袖门处理,因悬疑未决、并无定论,方才撤回人手。可是南海剑派后续调查,有了结果?”
花大福盯着他道:“不错!自陈师弟发疯,在下派四处寻医,后有医家言道,他所中的是蛊毒,非下蛊之人不得解。
“陈师弟向与人无怨无仇,中毒之后却误伤了青萍剑派的好朋友,看来这下蛊之人,是要挑起两派争纷。还好清镜门秉公处理,才不至不可收拾。
“但下蛊之人是何人,一直未能查出。直到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时……”
众人都好生奇怪,这怎么又扯上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了?
有好事者不觉向暮成雪投去狐疑眼光,难不成解语轩是幕后黑手?
只听花大福续道:“……大宋闺中绣品拍卖会时,有人往解语轩门口射了一箭,一支纯金打造的箭。此事颇为轰动,但此人一闪即逝,后来再未出现。
“我派中弟子开始时亦把这当成奇事议论,没想到,我陈师弟一听到‘纯金的箭’这四字,便又发作起来。”
众人又低声议论,有人提出,这个射金箭的人当时是在找解语轩的麻烦,说明他与解语轩处于敌对双方,这么看来,解语轩应与下蛊之事无涉了。
花大福却依然盯住史珂琅,沉默等待他的回话。
史珂琅脸色微变,问道:“你们查到此人就是下蛊之人?”
花大福冷笑道:“在下敢问史盟主,认不认识这个人?”
史珂琅点头道:“他叫许自空,曾经是我的门客。”
解语轩内顿时一片哗然。
联系花大福之前的话意,竟是史珂琅明知道废人谷的底细,却假作不知了。
花大福冷笑道:“史盟主认得倒是快。不错,我们见陈师弟如此反应,私下里开始查这个身背金箭的人。
“不想这一查却查到了您府上,我们还发现您府上的门客里,不只有这个背金箭的人,还有其他的人,尤其是一位戴着银色面具的人。
“史盟主还要说自己和废人谷无关么?!”
花大福愈咄咄逼人,史珂琅脸色愈灰,答道:“我只能告诉诸位,我确与废人谷无关。”
花大福道:“那我便无话可说了。”
自废人谷启动杀戳,人们就知道其中最主要的杀将是两个戴着面具的人,一个桃木面具,一个银色面具。
“尝闻燕北风雪伤至今未睹水凝霜一日冬严温骤降只手冻人寒冰掌
练就无双九阴拳驭风飞临瑶池上移星翻云动玉庭敢叫王母改天长”
这两个戴面具的人以下手无情出名,令人谈之色变。如此人物却曾是史珂琅的门客,史珂琅如何撇得清?
解语轩中,立即有看史珂琅不顺眼的人叫了出来,骂骂咧咧地,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
史珂琅反倒平静下来:“这二人确曾是我的门客。可他们投奔我时,并未血债在身,亦没有亮出真实身份……”
他一揖到地:“我观人无能、用人失查,实是没用之极。”
他没有争辩什么,但却有其他的声音发声:“这事似乎也怪不得史盟主啊。”
“是啊是啊,谁会知道后来会出这么大的事。”
“说到底还是那废人谷的阴谋诡计,故意在搞出这么多事前,先去史府,等这事儿闹出来,再来看我们中原武林内讧的笑话。”
“且看史盟主的吧,他既与这两人有过接触,说不定事情发生后,查出什么了……”
…………
史珂琅买通的人,散落在解语轩的角落里,适时地把话头往有利于他的方向引,舆论的风向开始向他转过去。
如果说最早的那个舔菊派是名褒实贬,而这后面的先抑后扬,却是比史珂琅自己说出这件事的效果好得太多。
暮成雪低笑道:“我实在佩服他,你出了个点子,他却找得出这么多人来实施。”
青二十七说:“我也很佩服啊,戏演得真好。果然楚乐一说得没错,世上最好的演员是政客。”
只听史珂琅又道:“其实废人谷之事发生以后,我就进行了一些调查。只是不知道许自空与南海剑派的陈师弟之事有关。
“花大侠查他既久,怎不早来与我商量!如果你来了,说不定还能少走弯路,早就把这些歹人拿下了!”
这话痛心疾首中有诛心之意,仿佛那花大福是受人指使、故意要他在这武林大会上难堪的意思。
话里话外虽在埋怨,却又让人多信了他几分。
史珂琅说完这几句话,忽有一人匆匆地赶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他听完之后,脸色沉重。
众人不解其意,再次嗡嗡地议论起来。
开禧二年七月初七的解语轩,随着史珂琅脸色的变差,迷弥着沉闷和怀疑的气氛。
人们低声议论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有的人干脆喊了出来:“史盟主,可是废人谷又出妖蛾子了?”
“史盟主,你到底调查到什么程度?废人谷到底是什么来头?”
此次武林大会,乃是因要对付废人谷而举行,史珂琅的反应,自然会引发如此猜想。
而史珂琅只迟疑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决心,双手虚按,让大家安静:
“不敢相瞒大家,刚才韩君和韩公子传来消息,他前夜行动,捉了几个废人谷的杀手。并将这二人关押在品松山庄内严加看守。
“原谁知现在废人谷杀上门来,韩公子那边吃紧了……唉!若当初依我的意见,把人放在清镜门就好了!”
言下之意,韩君和是想要争功,或是因其他私心,把犯人牢牢控在手中,结果却又惹祸上身,还要他史珂琅想办法救急。
暮成雪皱了皱眉,低声骂道:“去他娘的,居然史珂琅给自己加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