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四月,天气渐渐暖和了,蛰伏一冬的人们被阳光诱惑,户外活动增多,“似水流年”终于熬过几个月的淡季,生意热乎起来,从店里的美容师,到经常出入美容店的顾客,都已经习惯了每天趴在店门口的路虎。但有一天,每个人都觉得今天似乎少了点儿什么。仔细一琢磨,原来那辆黑色的路虎,还有那个爱穿白衬衣的男人,都缺席了。
严谨去了天津,这是他不得已缺席的原因。
他名义上是“三分之一”的老板,实际上每个月来塘沽的机会并不多,除了每周一次点卯一样的巡视,平时没有大事不会轻易露面。店里的员工一旦看见严谨现身,就知道准是什么重要人物要来吃饭了,得赶紧打起精神认真对付。
“三分之一”占有地利之便,远离市区,必要时船舱外舷梯一撤,独立水中自成一国,没有人多眼杂的烦扰,因此时不时会有神秘人物把这里当作请客密谈之地。来时多数轻车简从,要多低调有多低调。这次上门的吃客,排场却有些特别。
十几个人进门,一水儿的黑西装白衬衣,而打头的那一位,黑风衣敞着怀,露出里面白色的高领衫,头皮剃得明光锃亮,进了室内依旧不肯摘下墨镜,无论说话、咳嗽,还是清嗓子,动静都是大起大落、整出整入的做派,惹得一层的顾客都忘记了吃饭,只顾伸直了脖子瞧稀罕。
能弄出这么特别的气魄和排场的,没有别人,正是严谨昔日的战友,冯卫星冯老板。
严谨很不高兴,因为他又见到了他不想见到的人,那位长得像中学老师一样的黑社会老大——“小美人”。
冯卫星打招呼说带人来吃饭,看着多年战友和朋友的面子,严谨专门吩咐大厨好好伺候。可他没提到“小美人”也来,对着这个人,严谨心里甭提多别扭了。但再不爽,最终还是得碍着面子进包厢打招呼。
一进门,一大桌子的人,呼啦啦站起来十几个,“严哥”长“谨哥”短,敬酒的、寒暄的、拥抱的,乱成一片。
只有三个人比较冷静,一直坐着没动,冯卫星是一个,“小美人”是一个,第三个人,坐在小美人的右手边,从严谨进来,他就一直低着头,专心瞅着自己眼前的茶杯,仿佛茶杯里能开出朵花儿似的。
严谨眼神直扫过去,由于出现在视线中的目标太过意外,他竟愣了一下——坐在小美人身边的,居然又是那个KK。
仿佛是心电感应,就在他锁定目标的同时,KK也抬起眼睛瞟他一眼,笑了笑。
这一笑,让严谨心里咯噔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虽然严谨完全不待见KK,觉得女人长个尖下巴是娇俏,男人长那么个下巴就奔了阴气沉沉那一路,可他不得不承认,这小“鸭子”确实长得漂亮,笑起来绝对可以用灿烂来形容,仿佛黑夜里突然跳出的太阳。
严谨一错神的工夫,“小美人”已经站起来,按着他的肩膀在左边空位坐下,那温文尔雅的亲热劲儿,好像前些日子派人砸店的事,和他没有一点儿关系。
连着两次在类似的场合同时见到“小美人”和KK,严谨已经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到“小美人”搭在自己肩头那只手,细长苍白的手指,忽然间就感觉到一阵恶心。他不动声色地换个姿势,趁机躲开与“小美人”的身体接触。
“小美人”丝毫未察觉他的厌恶,连声叫起两个手下给严谨敬酒赔罪。
没等严谨推辞,这两人便站起来倒酒,虽然嘴里说得恭敬,可那架势一看就带着挑衅的意味。其中一个一张嘴,门牙处两个黑洞。原来这两个人就是上回砸店伤人的主谋,又被严谨找人揍了一顿,其中一个至今嘴里还缺四颗牙齿没有补上。
严谨低头瞧一瞧,每人跟前三个玻璃杯,六十五度的白酒倒在玻璃杯里,每杯至少三两,看来今天明摆着,“小美人”这是给兄弟报仇来了,不把自己灌到桌子底下去今天就难跨过这道坎。
众人的眼睛都盯着严谨,他只是笑笑,让服务生取来一个大碗,撸起袖子将三杯白酒全倒进碗里,然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举起碗说一句:“以前有对不住兄弟们的地方,今儿就以酒折罪。这一碗我干了,哥儿几个随意。”没等对方接话,他已经仰起脸一饮而尽,气都没喘一口,将近一斤白酒,真的一口干了。
酒气辛辣,烈得能抹到伤口上消毒,顺着嗓子眼流进食道,像把燃烧的利刃一样,擦出一道火花迸发的轨迹,嘶嘶燃烧着一路通进身体。
严谨撂下碗,说声得罪了。“小美人”那边的几个人被他的举动所震慑,一时间竟无一人出声。严谨一甩门,走了。众人也就眼睁睁看着他出去,屋内鸦雀无声,只有严谨大力关门的余韵在屋内回荡。
KK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眼神忽明忽暗,似乎在寻思什么。
严谨强逞英雄出了门。没迈几步就感觉情况不妙。他酒量再好,也顶不住这么凶悍的喝法儿。毕竟是将近一斤白酒,不是一碗白开水。此刻沸腾的血流冲击着心脏,心脏似跳动在舌根,刚刚咽下的液体在胃里膨胀,不仅嗓子眼火辣辣的,皮肤也像烧灼一样难受,仿佛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炎热。眼前物体的轮廓开始模糊并且摇晃起来,恍如站在行驶中颠簸的轮船上。
严谨扶着墙,汗水从额头涔涔而下。有人上前扶他,被他一把推开。迎着服务生们惊慌诧异的目光,他尽量装出没事人儿的样子,踉踉跄跄进了洗手间。
人人都说严谨酒量深不可测,十七岁起就笑傲西城,可没人知道近些年他对一切刺激神经的物质——酒、咖啡、茶,还有可乐都异常敏感。因为曾经有五年多的时间,为了保持一个狙击手稳定的内心和双手,他严格谢绝上述一切影响人类注意力和判断力的食物,甚至包括咳嗽糖浆。严格的禁忌之后,再开禁,原来的酒量还在,但后果就是他的身体对酒精的反应比一般人要来得激烈。
对着马桶猛吐一阵,翻滚不停的胃部终于轻松了。放水冲掉秽物,严谨摇摇晃晃走出来,看到镜中青白的脸色,索性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稀里哗啦冲了个痛快,再闭着眼睛一甩头,身后竟有人“哎哟”一声。
严谨霍地抬起头,镜子里正用纸巾狼狈抹去满脸水渍的人,是KK。
两人贴得太近,近得让严谨浑身不自在。他想自己真是喝多了,被人走这么近都没有察觉,连最基本的反应都失去了。因为在正常状态下,一般人想从身后接近严谨,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性。
严谨闪开身,带着点儿厌恶的表情,他问KK:“你干什么?”
KK低着头,用擦过脸的纸巾抹身上的水渍。纸巾已经皱成一团,他依旧埋头擦着,一下又一下,认真而执着,白色的纸屑留在黑色的衬衣上,仿佛头皮屑,显得醒目而刺眼。
严谨平日最不待见的就是娘娘腔的男人,尤其这男人还有皮肉生意的嫌疑。不耐烦之下他不再理会KK,将擦手纸团一团扔进废纸箱,就往门口走去。
但是KK忽然做了个让人意料不到的动作。他几步抢前,赶在严谨开门之际,擦过严谨的身体,用膝盖用力撞上了门。
严谨喝过酒,反应迟钝很多,但他和平常人还是不一样。几乎是下意识的,身体完全没有经过大脑的指示,侧身,反扣,在KK的身体接触他的瞬间,已经把KK脸朝下摔在地上,并将KK的双臂反扭至背部,用膝盖压住他的手臂。
KK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双肩处的剧痛让他丝毫不敢挣扎,他带着哭腔骂一句:“×你大爷!”
“骂什么?再骂一句让老子听听?”
“×你大爷!”
“嗬,小兔崽子嘴还挺硬!”严谨膝盖略微向下用了点儿力。
KK的脸被挤在冰凉的地板上,眼泪完全不受控制,顺着眼角哗哗往下流,手臂疼得他声音都变调了,却依旧嚷:“×你大爷!×你大爷!”
没想到他这强硬的态度,倒促使严谨松开腿。他直起身,照着KK屁股狠踢了一脚:“没废了你胳膊算你运气好,起来!”
KK哼哼唧唧爬起来,揉完肩膀又揉屁股,仿佛复读机附身,一张嘴还是那句:“×你大爷!”
如此被人反复问候自己的大伯父,严谨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他说:“你这么骂人太不划算了,真的,容易让人怀疑你的性取向,属于杀敌八百自损三千的骂法儿知道吧?”
似被戳到痛处,KK脸色骤变,闭上嘴狠狠地盯着严谨,一句话哽在喉咙口,竟半晌发不出声音。
严谨抱起双臂上下打量着KK,“说吧,你想干什么?”
KK斜着眼睛看他,直愣愣地反问:“我上厕所,行吗?”
严谨心平气和地回答:“行,你干什么都行。不过我告诉你,这会儿是我心情好,愿意和你多说两句,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KK的脸上有刹那呆滞,眼神的凝固在洗手间明亮的灯光下显得特别分明。他很快低下头,再仰起脸已经换了副表情,从眼神到语气都松懈下来,楚楚可怜地望向严谨,眼圈微红,声音柔弱:“哥,您帮帮我,帮我一回,成吗?”
要不是有神经和血管连着,严谨的眼珠子差点儿掉下来。KK的态度转变太剧烈太戏剧化了,和刚才的牙尖嘴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你说什么?”
KK扑通一声跪下了:“哥,刘伟他们都看您的面子,您给说说……”
严谨给吓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外面有人咔嚓咔嚓拧门锁,“妈了个×的,谁在里面呢?大白天锁门干什么?”
听声音正是刘伟。严谨看看KK,KK也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眼神充满了乞求。
外面刘伟还在嚷嚷:“开门!再不开老子踹门了!”然后嘭嘭巨响连续不断,他真的开始踹上了。
严谨思索片刻,然后坚决地摇摇头,背转身面对镜子整整头发。身后的KK则绝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满目决然,他站起身,用力拉开卫生间的大门。
刘伟一头撞进来,拉下裤子拉链冲向小便池,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他妈的你捣什么乱?又皮痒痒了不是?”
KK没理他,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严谨靠在洗手池边发了会儿呆。KK临走时那个表情,绝望得跟上刑场似的,像张定格后的照片,一直在他眼前晃动。
他皱皱眉头,并不喜欢自己突发的恻隐之心。
回到自己办公室,严谨关上门睡了五个多小时,才算把体内的酒精蒸发大半,勉强可以开车回北京了。
冯卫星和“小美人”一行早已离开,没结账,餐厅经理捧着账单来请示严谨。
严谨瞟一眼账单,见钱不算太多,就没当回事。拉开抽屉取出一支雪茄,然后冲经理一抬下巴,“点上。”
经理赶紧撂下账单,从上衣口袋取出专用火柴,凑上前点着了,有些好奇地问:“老板,认识您这么久,我就没见您喝高过,今儿是怎么了?”
严谨一时没说话,将两条长腿跷到桌子上,朝着天花板吐了口烟才开口:“给你讲一故事吧。”
“您说。”
“从前有只海龟,人人都说他酒量高,某天却喝醉了,大家问他:你怎么还会喝醉呢?这哥们儿答:唉,都怪章鱼那孙子,非要和老子划拳,丫那么多手,看都看不过来,真是输惨了!”
经理笑得呛住,咳嗽半天,最后给了三个字的评价:“算您狠!”
严谨开车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多。
严格来说那不能算是一个家,只是他平时一个常驻的据点。一套位于朝阳公园附近的错层公寓,面积不是特别大,但严谨贪图它交通方便、设施齐全,又离父母家足够远,所以置了些简单的家具,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来住几天。
虽然体内的酒精基本已分解完毕,但下车的时候,他的脚步依旧有些趔趄,平日挺拔的腰背也有点儿佝偻。
他感觉腰疼。将近十年了,仿佛是对他的警告,每回他胡吃乱作之后,都得忍受一次同样的折磨。下午的一碗白酒似引发了旧伤,腰椎处的骨头缝里仿佛藏了一枚叫作“疼痛”的枣核,从那里放射出的钝痛如同有节奏的马蹄踢打践踏着他,随时有可能让他动弹不得。
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放满一浴缸的热水,他小心翼翼地滑进去,合上眼睛仿佛睡着了,凑近了才能看清他脸上近乎僵硬的肌肉线条。太疼了,那个合金的小钢钉像是有了生命,可以在身体里随意乱窜。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酒精的残留,或许是热水的浸泡,他感觉心跳得很快……什么时候周围变得漆黑一片,剧烈的震动,极其剧烈,河马直升机的轰鸣……风太大了……战友,小心侧风,抓紧!抓紧!不!……大雨倾盆而下,看不到任何光亮,耳边只有哗哗的声音,冰冷的雨水浇在脸上,浇得人透不过气,冷,真冷……
严谨忽然惊醒,他发觉自己躺在浴缸里睡着了,身下的水已经变得冰凉。他晃晃悠悠地迈出浴缸,擦干了,对着镜子转过身,第二节腰椎处,灰白的一道疤痕,相隔十年依然触目。
当夜剩下的三四个小时,他再没有一丝睡意。有多久没再做过类似的梦?旁人只知严谨这人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但没人知道他经常失眠,经常做噩梦。梦中总有枪声、直升机的轰鸣与丛林中的火光,他一个人在山路上跋涉,一下子掉下了悬崖,或者一下子掉到了河里被冲走,他想抓住什么东西,可是什么都抓不到,经常这样挣扎着醒过来。醒来了就再难入眠。
这一刻,十年前的回忆纷至沓来,伴随着浓稠的仿佛永远刺不破的黑暗。伸出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他静静看了许久,直到南向的窗口,乳白色的晨光透过拉得严丝合缝的窗帘边缘溢出来,卧室的一切渐渐有了柔软的白色轮廓。
严谨拉开窗帘,窗外是青灰色的天空,没有阳光,又是一个薄阴的日子。春日微凉的晨风扑上人脸,年复一年的熟悉感觉。是他已经去世的发小孙嘉遇提到过的,他说是一个叫普希金的俄国诗人曾经吟诵过的,在多年后令人回想到一段不完整的青春往事的那种感觉。
时令进入暮春,季晓鸥美容店的生意更加兴旺。她每天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眼看着人就瘦了下来。
跟着气温一起升高的,还有房价。
关于房价的话题热到什么程度呢?热到客人们躺在美容床上,一边接受美容师的按摩,一边交换房价疯涨的信息,热到季晓鸥一天接十几个中介的电话,问她卖不卖房子。每逢接到这种电话,季晓鸥总是淡淡回一句:“你送我一套别墅好不好?送我别墅我就可以卖房子了。”对方马上偃旗息鼓,再也不会骚扰她。有一天季晓鸥心情好,就跟一中介多聊了两句,那中介告诉她,奶奶留给她的这套房子,三年前仅值五十万,现在至少可以卖到两百万以上。
季晓鸥的嘴一下张成了O形:两百万!这可是她目前将近十年的利润总和!
回到家她忍不住向赵亚敏炫富:“妈,如今我也勉强算是个小富婆了,固定资产超过两百万了!”
赵亚敏使劲白她一眼:“你收敛点儿吧,这么大的人了,心里存不住一丁点儿事儿。让你二婶知道,不定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就你爸那滥好人脾气,没准儿就掏钱弥补人家损失去了。”
季晓鸥满腔兴奋一下被打击到冰点,哼一声便回自己房间去了。
虽然房价涨得离谱,可是不卖房子,两百万就是一个虚拟的毫无意义的数字,仅供季晓鸥在梦里数着钞票乐一乐,天亮了她还得起身照顾她的美容店,做一个没什么大出息的小店主,这是赵亚敏的原话。
下雨天,冷且潮湿,多数人嫌麻烦不愿出门,美容店顾客骤减,这样的天气往往是季晓鸥和店里美容师们的休息日。向来财迷兼苛刻的季老板,破天荒宣布放假半天,几个美容师姑娘欢呼一声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季晓鸥一个人看店。
下午三点,雨越下越大,天色墨黑,暗得如同傍晚六七点的光景。为省电季晓鸥没有开灯,泡杯热茶坐在窗前,刚准备享受一下难得的清闲,湛羽冒雨来了。站在店门口的地板上,头发湿淋淋贴在额头,两只裤腿滴答滴答不停淌水。
季晓鸥惊跳起来,这才想起今天又是湛羽打工还欠款的日子。自两人约定以打工的方式抵扣医疗费后,这已经是湛羽第四次来店里了。说实话他在店里也做不了什么,但季晓鸥不想他为了两千多块钱心存愧疚,便费尽心机找出些活给他干。
见到湛羽的狼狈样,她忍不住责备:“你怎么搞的?弄成这样!”
湛羽说,出门忘带雨伞,下地铁正赶上雨最大的时候,一路狂奔到“似水流年”,仍淋了个透湿。
季晓鸥二话不说,拉起他就往浴室去,湛羽的手冰冷。
“这种天气还往外跑,湛羽你傻呀还是怎么着?”
“约好了,怕姐等我。”湛羽一向言简意赅。
“你就不能打个电话来?”
“宿舍电话坏了。”
季晓鸥叹口气,把湛羽推进浴室,翻出自己当睡衣穿的一套男式运动服,逼着湛羽换上。又找出两包速溶姜茶,冲了杯滚烫的姜糖水。湛羽双手捂着茶杯,身上披着薄毯,依然冷得浑身发抖。
季晓鸥仔细地看看他,发现他的气色十分难看,脸上透着缺乏睡眠的苍白,嘴角和眼角各有一块触目的瘀青。
“这是什么?”季晓鸥拿手指轻轻碰碰他的眼角。
“打球,不小心撞的。”
季晓鸥看他一眼,显然不相信他说的话:“在咱们生活的三维世界里,左眼角和右嘴角同时被撞到的几率能有多大?你蒙我呢吧?”
湛羽垂着眼睛:“真的撞的。”
“和人打架了?”
“没有。”
“骗人!”
“我没骗你。”
两人正低声说话,忽听见外面刷刷作响,一辆黑色的“英菲尼迪”冲破雨幕停在店门前的路边。季晓鸥“咦”一声,惊讶这种坏天气还有客人上门。她刚要凑到窗前,湛羽已经伸手替她抹去玻璃上的哈气和水雾。披肩不小心落下来,他的手马上又伸过来,帮她拢好披肩,遮住她裸露的肩膀和脖子。
季晓鸥略微觉得不妥,湛羽怎么就成了她的动作的延续?而且他的动作和她衔接得又这样好,难道他在一刻不停地观察她?想了想,她开口,尽量放缓了声音,以免臊着湛羽:“湛羽,我跟你说啊,跟我就算了,跟你同年龄的女生,你要对人没意思,可千万别跟人做这种小动作。”
湛羽回过头,似乎十分不解:“为什么?”
季晓鸥挑拣着合适的词解释:“你长着一张堪称祸害的脸,言行就该注意一点儿。你瞧,你稍微一温柔,我都绷不住快要魂不守舍了,那些小女生哪儿经得起这样的打击?怕不得当场色授魂与?”
湛羽一下被逗乐了:“姐你太不了解现在的女生了!周末你去瞅吧,女生宿舍外面一溜儿豪车,有哪个车主人长得稍微平头正脸,都算对得起观众了。我这样的穷学生,她们才看不上呢。”
季晓鸥当即一脸哀怨:“你在讽刺我吗?说我这个80后老得都和你有代沟了?”
湛羽刚要说话,却被季晓鸥一声“嘘”给堵了回去。她指指窗外,让湛羽专心看窗外的景色。
只见那辆英菲尼迪的前门打开,一个穿着深灰色风雨衣的男人撑把黑伞走出来,再走到另一侧打开车门,扶出一个女人,倾斜雨伞护着她走上台阶。七八度的低温,季晓鸥恨不得把冬天的棉袄重新找出来穿上,那女人却穿一条轻薄的雪纺连衣裙,小小一件皮外套,看得旁人都替她感觉寒冷。
女人在雨里走得袅袅婷婷,男人把大部分雨伞覆盖在她一侧,两个人走到房檐下,男人收拢雨伞,为她拉拉外套,再顺手拂去她刘海上的水珠。一系列动作细心而温柔,呵护之心溢于言表,在阴翳的雨幕背景前,好像在上演一场偶像剧,令旁观者荡气回肠。
季晓鸥则看得上下嘴唇啪嗒一声分开,半天合不上嘴。
等女人转过头,露出一张五官紧凑的小包子脸,季晓鸥更吃惊了,这毫不惧冷视死如归的女人,竟是方妮娅。
季晓鸥还在猜测男人的身份,方妮娅已经叽叽喳喳地推门进来,“亲爱的,亲爱的,宝贝儿,你在哪儿呢?今儿怎么这么冷清啊?”
季晓鸥赶紧迎上去:“妮娅姐,你不是去香港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方妮娅一阵风似的卷过来,疯疯癫癫地抱住季晓鸥,左右开弓亲她的脸颊:“蜜糖,心肝儿,亲爱的宝贝儿,亲爱的姑娘,我想死你了!”
季晓鸥赶紧躲闪:“姐,你饶了我吧。”
方妮娅格格笑着放开她,转向门边的男人,嗲声道:“老公,过来过来,这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这儿的老板娘,季晓鸥。”
那被方妮娅称作老公的男人,个子不高,五官平淡,长着一张让人过目即忘的脸,唯一给季晓鸥留下印象的,是他的大脑门——人至中年发际线后退,那个脑门更显得触目。见季晓鸥瞧他,他只是冲季晓鸥点点头,神色十分矜持,脸上连点儿笑模样都没有,浑身上下透着股拒人千里的冷漠劲儿。
季晓鸥便把微笑也降低到最微弱的地步,仅仅一声礼貌的问候:“您好。”
方妮娅过去拉她老公:“你进来呀!站门口干什么呀?”
季晓鸥还没有说什么,有人先冷冷地开了口:“请你们换鞋再进来好吗?”
季晓鸥一扭头,见湛羽拎着拖把站她身后,望着满地的湿脚印,一脸愠怒,嘴抿成了一条直线。她赶紧圆场:“没事没事,擦擦就好了。妮娅姐,你们先坐。”
方妮娅却怔怔盯着湛羽,问:“他是……?”
季晓鸥说:“我弟弟。”
湛羽却抢着答:“钟点工。”一字字咬得特别清楚。
方妮娅一撇嘴:“哟,钟点工也这么厉害?”
湛羽瞪着她:“钟点工也有职业尊严!”
方妮娅忽然拿手指掩住嘴,扑哧笑了:“哎哟,这么漂亮这么有个性的钟点工,季晓鸥,你从哪个家政公司挖来的,也给姐介绍一个吧。喂——小伙子,你们有没有买一送一的服务呀?”
眼见湛羽的脸彻底黑了下来,季晓鸥赶紧从他手里抢过拖把,推着他说:“去帮我把厨房热水器打开,快点儿,一会儿要用。”
湛羽扔下拖把,扭脸走了。季晓鸥则赔笑着对方妮娅夫妇说:“我弟弟不懂事儿,你们千万别介意啊!”
方妮娅噘起嘴抱怨,“你这个弟弟怎么有点儿二百五啊?一个玩笑都开不起!”
季晓鸥说:“小孩儿,你甭跟他一般见识。”
方妮娅又去晃着丈夫的手臂,“你瞅晓鸥的弟弟眼熟不眼熟?我怎么觉得这么熟呢?他是不是像一个演员,叫乔……乔什么来着?哎,我怎么突然记不起来了?叫什么呢?”
她的丈夫却眼望着前方,神情凝滞,好像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老公?老公?”
方妮娅的丈夫沉默着,从她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臂,推开店门走出去。
“哎哎,陈建国,你给我站住!”方妮娅追到店外,叉着腰拦住他的去路:“你发什么神经啊?什么时候来接我?”
他站住了,抬起头,又变成温柔体贴的模范丈夫,“六点,我准时到。”
方妮娅指指自己的脸颊。他抬起眼睛,似乎是观察了一下四周,蜻蜓点水般在她腮帮上吻了一下。
季晓鸥抿起嘴笑笑,背转身回避。
直到躺在美容床上,脸上糊着面膜,方妮娅还在为丈夫的态度耿耿于怀:“好好的突然就犯神经病,你说我刚才做错什么了,他那么对我?”
“知足吧姐姐!”季晓鸥一边为她做手膜一边安慰,“你知道市面上如今都是些什么货色?你老公那样的男人,事业成功,又体贴专情,一切以老婆为重,北京城掘地三尺也难凑齐一个巴掌,你运气多好啊!”
“我运气好?”方妮娅睁开眼睛,打量季晓鸥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容里却带着几分勉强和苦涩,“妞儿,姐跟你说句心里话,婚姻这事儿吧,你可千万别为了那双鞋的牌子委屈了脚,哪怕它挂着普拉达或者爱马仕的牌子,你也别信,一定把脚放进去试试,牌子是给别人看的,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的脚知道。千万别人前风光,回家脱了鞋满脚血泡。”
季晓鸥笑一声没接腔,她知道方妮娅一直瞧不上丈夫,总是叫他凤凰男。方妮娅说过,当年她根本看不起丈夫陈建国,木讷、寡言,一穷二白一小外科医生,只知道埋头工作,一点儿不懂吃喝玩乐。是她父母替她挑中并一力促成的,说他将来必有出息,出嫁时还陪送了他们一套两居室的房子。等陈建国从医院辞职自己开了家医疗器械进出口公司,方妮娅的父亲还帮了不少忙,这两年陈建国才能羽翼渐丰,生意越做越大,他们的家也从当初那套一百平米的两居室,搬进了独立的豪华别墅。
眼看着方妮娅的出手越来越大方,但她的脾气也越来越古怪。以前只是有点儿轻微的神经质,现在却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每回她来店里,几个美容师都敬而远之,只好劳驾季晓鸥亲自出马。
季晓鸥屡屡自嘲,自己不仅是美容师,还常常兼任心理医生的角色。不仅方妮娅,其他客人似乎也愿意把她当作倾诉的对象,倾诉内容包括婆媳矛盾、夫妻关系、恋爱心得,甚至还有办公室暧昧和婚外出轨。或许她们觉得季晓鸥离自己的生活圈子很远,说给她听无害无伤。但是听多了纠结的故事,季晓鸥觉得自己都快有心理障碍了,恨不能在店里显眼处挂一牌子,上面写上“陪聊100美金每小时”,以杜绝这种情绪垃圾的倾泻。
在轻柔手势的催眠下,方妮娅终于累了,双眼微闭呼吸渐沉,好像睡着了。季晓鸥怕她着凉,刚想给她加床毯子,冷不防方妮娅忽然坐起来说:“我想起来了,难怪你弟弟看着眼熟,我见过他。”
“是吗?”季晓鸥扶她肩膀让她躺下,“见过就见过,你也用不着一惊一乍的呀!”
方妮娅仰起脸,似在苦苦思索,接着摇摇头:“不对,怎么可能呢?季晓鸥,你弟弟到底做什么的?”
“学生。他还能做什么?”
“那就是我记错了?”方妮娅显得极其困惑,“你还记得今年情人节,咱俩在酒店电梯里遇到你那个开路虎的胡军,他对面不是还有一人吗?”
“嗯,怎么啦?”
“那人跟你弟弟长得真像。”说到这里,方妮娅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极不妥当,赶紧找补,“我是说,都挺漂亮的。”
“我没看见。”季晓鸥皱起眉头,颇有点儿不高兴,“不过,有你这么做比较的吗?那什么人,跟湛羽能比吗?”
方妮娅赔笑:“得,姐说错了,对不起对不起。不过那么漂亮的孩子,真的让人过目难忘。”
季晓鸥更不高兴了:“甭找补了,越描越黑。”
“是是是。”方妮娅不敢再说话,闭上眼睛装睡,没一会儿也就真的睡着了。
季晓鸥这才喘口气,给她盖上毯子,揉着酸痛的手腕起来寻找湛羽。
店后挨着厨房有间小北屋,以日式的推拉门和前边店面隔离开,平时就是个仓库,季晓鸥又置了一张床、一张小书桌和一台电脑,防着天气不好或者关店太晚无法回家的时候暂住一宿。
她找到湛羽时,湛羽正趴在电脑桌前,脑袋枕着手臂,似乎睡着了。
被季晓鸥的脚步声惊动,他霍地坐直身体,触目一张煞白的脸,吓坏了季晓鸥:“你怎么啦湛羽?”
湛羽脸色雪白,眼圈却围着一抹粉红,眼睛睁得很大,但目光散乱,只有眼神深处一点微亮,像寒潭中的两块碎冰,又冷又硬地放着光。
季晓鸥伸手摸他的额头,温度不高,却摸到一手冷汗。
“你不舒服?”她着急地问。
湛羽似乎打了个寒战,推开她的手想站起来,试了一下没有成功,又软绵绵地趴回去,声音微弱:“有点儿恶心。”
“你又吃坏肚子了?你中午都吃什么了?”
湛羽摇头:“没吃。”
“那你早上吃什么了?”
湛羽还是摇头:“没吃。”
季晓鸥瞪着他:“你从早上到现在一点儿东西都没吃?”
“昨儿晚上也没吃。”
“什么?”季晓鸥立刻就怒了,“你干什么去了?干什么也不能不吃饭哪!是不是网吧玩游戏玩上瘾了?你说话呀!”
湛羽不出声,憋了半天终于吐出两个字:“加班。”
季晓鸥的怒气一下减去几分,可因为心疼还是生气:“我说湛羽,什么工作值得你这么拼命?你想当劳模也得先掂量掂量你那点儿小身子骨儿呀!”
湛羽仰起脸看着她,无力地笑笑:“我回学校就吃。”
季晓鸥没理他,转身去了厨房,过一会儿端一碗卧了两个鸡蛋的方便面出来,放在湛羽面前。店里还有客人,她不能多说,只把筷子递到湛羽手里叮嘱:“今儿什么都别干了,吃完你去床上睡会儿再回学校。”
等季晓鸥送走方妮娅再次进来时,湛羽已经悄悄从后门走了,面条一筷子未动。她的运动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边。上面放着一张纸条,写着:“姐,我先回学校了,下次来如果天晴帮你擦灯箱。”这孩子居然又换回他自己湿透的上衣。想象他在湿冷的雨雾中冻得哆哆嗦嗦的样子,季晓鸥觉得窗外的雨声,每一下都似直接敲在她的心口上,一下一下地疼。她由衷地有种责任感,感觉自己有责任为这个家庭这个孩子做点儿什么了。
那天她在博客中写道:
有时候我很想问上帝,对这个世界上的贫穷、饥饿、疾病和不公,你怎么能袖手旁观、毫不作为呢?但我又怕上帝也许会问我同样的问题。我肯定没有拯救世界的能力,但我至少可以伸出手去挽救我能够触及的部分。
晚上回家,季晓鸥就问父亲,股骨进口关节的替换手术大概需要多少钱。季兆林说手术费至少需要准备五万。患者手术以后,如状态不好可能需要更换进口药物,另外术后患者需要长期卧床恢复,需要护工或保姆二十四小时照顾,这部分费用也要考虑。
于是季晓鸥将李美琴的病情和现状整理一下,写了个帖子贴在一个人流量挺大的著名BBS上,询问这种状况是否有渠道可以申请医疗救助。
很快就有人回帖,除了对重见SARS几个字表示震惊之外,大部分都劝她别白费劲,有人拿身边的例子现身说法,说就算申请被批准了,像红十字会之类的慈善救助也是杯水车薪,一次性给你八百或一千的困难补助,能解决什么问题啊?
季晓鸥不死心,再接着回帖询问是否可以申请其他的民间慈善基金。这回有人质疑了,说北京市政府对非因公感染的非典后遗症患者也有免费医疗的政策,为什么不去指定医院登记?又说季晓鸥这帖子有骗钱的嫌疑。
看到这条回帖,季晓鸥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顾不得和那人理论,关上网页就去打电话。
因为怕赵亚敏啰唆,她没敢找父母,而是找到父亲带的住院医生小高大夫帮忙。恩师的女儿求助,小高大夫不敢怠慢,连忙找在定点医院工作的同学打探消息,半个多小时后就回了电话。
然而小高大夫带来的信息却让季晓鸥极度失望。
原来非因公感染的后遗症患者,要得到免费医疗是有标准的,症状必须严重到一定程度才能达标。患者登记以后,需由专家不定期进行评估,判断是否达到免费医疗的标准。而那条线是相当苛刻的,北京市至今也不过一百多非因公感染的患者接受免费医疗。总而言之,以李美琴目前的状况,可以先登记,通过评估的希望不是没有,但几率相当小,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行评估。
季晓鸥放下电话,满面沮丧,坐在沙发上半天没有出声。方才那点儿兴奋涌起的燥热,瞬间冷下去,她一筹莫展,这件心事只能暂时搁下,以后另想办法。
一星期后湛羽再来“似水流年”,脸上的外伤已经恢复,和季晓鸥有说有笑,看不出任何情绪上的异常。他果然兑现诺言,从隔壁五金店借来一架梯子,将梯头往门上一靠,拎块抹布便爬上去。
灯箱上“似水流年”四个大字,从开店之初就再没有仔细擦洗过,此刻尘满面鬓满霜。灯箱挂在离地四五米的高度,铝合金梯子极其单薄,勉强支撑着湛羽的体重,在风中摇摇晃晃,让人不由为他捏把汗。帮他扶梯子的小妹一声惊叫,吓得季晓鸥脸都白了,急忙跟客人说声抱歉,张着两只沾满按摩膏的手跑出去。
“湛羽,你小心!”她仰起头叫。
“没事儿!”他低下头冲她笑。
暮春的阳光直射下来,他的身后是雨后湛蓝的天空和上午十点的阳光。他的笑容和牙齿一样晃眼,仿佛平静的湖面涌起了波澜,晃得让季晓鸥感觉到微弱的眩晕。
湛羽最终没有完成任务,擦到一半,不小心被暗处一块凸起的铁皮划破了手指,季晓鸥说什么也不许他再干了,强迫他从梯子上爬下来。
用创可贴包好伤口,湛羽想回学校。季晓鸥让他别走,等她忙完这阵还有事找他。没想到季晓鸥这一忙,一直忙到午饭时间才能抽出空来。后面的房间里,湛羽正用她的电脑跟人在QQ上聊天,见她进来,赶紧关了QQ站起来,神色颇有些不安。似乎害怕季晓鸥责备他,没经允许就使用她的电脑。
季晓鸥倒是毫不介意,从书桌下取出两个手提纸袋,放在他面前。
“你今天应该回家去吧?顺路带给你妈。”
一只纸袋里全是一包一包的中药,湛羽扭头望向季晓鸥,脸上写着一个明白的问号。
“大概一个月的量,改善股骨坏死的。”季晓鸥解释,“我妈给介绍的老中医,你妈不方便出门,我就去开了点儿药,先吃着试试,看看有用没用。另外告诉你妈一声,安心调养,把身体调理好了才能做手术。至于关节手术的费用,一定会有办法的,千万不能着急。”
湛羽嗯一声,又去看另一只纸袋。
另一只纸袋里,是一件灰绿色的防雨风衣和两套崭新的衣服:格子衬衣,羊毛背心,棉布休闲裤,都是最保险最正常的学生装扮。
季晓鸥说:“咱们学校的老师太保守了,所以没敢给你买太时尚的,就怕哪位瞧你不顺眼,直接让你挂科。”
湛羽沉默了。他把目光慢慢从季晓鸥脸上挪开,去看自己的手,然后开始揉搓受伤指头上创可贴的边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说:“谢谢!”
“不喜欢这些衣服?”
“不是。”他说,“我在心算,这回还要再给姐打多少小时的工。”
季晓鸥乐起来,连声音都是笑的:“嗯,我要是买你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给个打包的优惠价吗?”
没有一点儿征兆,湛羽忽然脸红。一点红晕从颧骨泛起,越扩越大,一直到达耳根,最后把耳廓都烧得通红。
季晓鸥怔住,不知道自己一句玩笑话竟有如此威慑力。想一想,对着一个年纪比自己小六七岁的男孩儿,这种近似轻薄的言辞,的确造次了,颇有吃人豆腐的嫌疑。
她仰起脸,因为尴尬,也感觉脸皮热辣辣地似在发烧。
湛羽当然没有再为这两套衣服给季晓鸥打工。第九次打工完毕,象征性地还完上次所欠的医疗费,季晓鸥便宣布已经两清,双方不再是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关系。
湛羽反问她:“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季晓鸥认真地回答:“你是我弟,我是你姐。”
湛羽的眼神暗了暗,低声咕哝一句:“我才不做你弟弟呢。”
声音太小,季晓鸥没听明白,自去忙别的事了。湛羽的目光追着她的身影,安静地看了好半天,然后他不声不响地离开,没有向季晓鸥告辞。
这边湛羽前脚刚走,后脚就有电话找季晓鸥,原来是她爸爸季兆林。
季兆林说家里新买台液晶电视,原来那台旧康佳,问季晓鸥是否有地方处理,否则就卖给收旧电器的了。
想起湛羽家那台二十多年前的旧电视,季晓鸥赶紧说:“给我留着,给我留着。”
季兆林说,要就赶紧拉走,不然晚上新电视进门没地方放。
季晓鸥满口答应,放下电话她却咬着手指头犯了难。她怎么把电视机弄到湛羽家去呢?打辆出租车吧,出租车司机不一定爱拉这活儿,找搬家公司吧,一台电视机,又犯不着,求朋友吧,这会儿大部分人都在上班,而且一般的家用轿车,后备厢里能否塞下电视机的箱子还不一定。
翻开手机的名片夹,她一个一个看过去,终于看到一个人,一个车里足够放台电视机,而且不用上班的人。
严谨。
算起来严谨已经很久没有找过她了。季晓鸥认为他终于厌倦了这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游戏,所以撤退了。但是两人毕竟算得上熟人了,找他帮个忙应该还是可以的。
严谨这段时间过得很快乐,快乐得几乎把季晓鸥忘掉。因为分别将近一年的发小儿程睿敏回北京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未婚妻,谭斌。
程、谭两人回国第一件事,就是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没办任何仪式便了结终身大事。接下去程睿敏筹备注册自己的新公司,而谭斌在国内申请到一个新职位,婚假结束忙着走马上任,家里便经常剩下程睿敏一个人。如此一来,严谨的吃饭问题有了着落。前些年夜夜笙歌,山珍海味胡吃海塞,整个儿吃伤了,导致他对外面的饮食逐渐起了厌恶之心,对家常便饭反而情有独钟。严谨妈当然希望他经常回家吃饭,可是每次回去,严谨都要被迫接受一堆相亲的要求,相比之下,他宁可赖在兄弟家里蹭饭。
程睿敏在国外待了一年,从前不食人间烟火的精英气质消失殆尽,居然练就一手不错的厨艺,几个拿手的家常菜,土豆烧牛肉、葱姜炒蟹之类的,连严谨这种对食物百般挑剔的人,都吃得赞不绝口。照他的说法,程睿敏之前多少年一直都在云里飘着,如今总算接了地气,多少有点儿活人气儿了。
不过饱餐之余,他也对自己兄弟的未来表示焦虑:“小幺,你就这么甘心做家庭妇男了?你们家谭斌可不是省油的灯,你就不怕她甩了你?”
“真有这样的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随她去吧。”程睿敏说得轻描淡写。
严谨顿时起了疑心:“你们的关系,已经有问题了吧?”
“没有。”
严谨才不相信:“咱俩认识二十年了,你撅撅尾巴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们要是没毛病,我严字儿倒过来写。”
程睿敏被逼得没办法,只得再透露一点儿:“谭斌说,感情上我索取过多,让她心理负担太重。我则觉得她为人处世为自己考虑得太多,为别人考虑太少,两个人都有问题,都在调整。”
“什么什么?”严谨大惊,迅速抓住了主要信息,“谭斌什么意思?嫌你累赘是不是?”
程睿敏笑笑:“我们夫妻俩的事,你一未婚人士就不要掺和了,你不懂。”
“嘿——”
“真的,先把你自己的问题解决了,再管别人的闲事儿吧!至少让妈少为你操点儿心。”
类似话题总会戳到严谨的心窝子上,提起来他就有无数感慨:“我也想啊,兄弟。恨不能明天就带媳妇儿和一大胖小子给咱妈看。可这事儿吧,真不赖我。主要是现在的姑娘太现实了!那小算盘,一个个打得叭叭响,算计得让人害怕。”
“好姑娘总是有的。”
“可我碰不着啊。”
“你自己不想碰罢了。”
严谨皱眉,然后若有所悟地点头:“你说得对。每次想往深里发展发展关系,我都会想起老二,我想要是有天我也落到那种地步,究竟有没有人能不离不弃跟着我?”
程睿敏沉默,然后轻轻叹口气:“要求太高了。严谨,你这样的要求,简直是在挑战人性的底线。”
“什么人性不人性的我不清楚,我就清楚一条,能做我老婆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得跟我一条心。做不到,那就算了。需要钱,我给,只要让我高兴。再多的,对不起,没了!”
程睿敏摇头,“这么多年你一直这样,遇到喜欢的女孩只会用钱砸。你也不反思一下,想想为什么你的钱砸出去了,人还是留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