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悔(六)(1 / 1)

言卿喃喃:“是吗?”

其实在他的认知,魇更像是一种病毒,一种寄生虫。等它苏醒发作,就会让被寄生的人变成只知杀戮的怪物。这是来自上古魔神无解的诅咒,只能诛杀。

可从谢识衣嘴听到“恶”。

言卿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魔神死前对他说的那句话。

——魇是永生永世无法逃离的影子。

所以真的是寄生那么简单吗?

谢识衣似乎不是太愿意聊这方面的事,转移话题道:“你确定不休息吗?忘情宗门前有一条长阶,不得坐云舟、不得御剑,只能步行。”

言卿:“……”言卿又萎了,嫌弃了一通现在自己的练气修为后,开始嫌弃忘情宗:“你们忘情宗怎么屁事那么多。”

谢识衣不理他,淡淡道:“你还有三个辰。”

“哦。”

言卿赶紧趴下,他困得眼皮子都在打架了,一想到还要走忘情宗那见鬼的路就头痛。隔着一方玉案,言卿靠在手臂上只能隔着清烟,看见谢识衣垂下的衣袖。雪白的魄丝暗转流光,常年握不悔剑的手,冷若冰玉。

言卿没说话,闭上眼,将所有的表情和情绪都隐于黑暗中。

紫金洲三家,四百八十寺,这些东西谢识衣只是简单地跟他提了一下,可是以谢识衣现在身处的位置,能被他单独提来的,必然都是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

紫金洲秦家还与十方城有联系。

虽然十方城毁灭在大火中,但魔域城池林立、恶徒横行,总有新的主城建立。

——秦家,到底要干什么?

云舟到达南泽州上空,刚好费一整天。言卿醒过来的候,窗外的云像是被火烧一样,殷红如血。他靠在桌上,从窗边看去,能看到南泽州烟波浩渺、一望无际。上面的山峰岛屿星罗棋布,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

那雾是灵气浓郁至极所化,只是一眼,水光山色仙鹤长鸣,叫人仿佛灵魂都被洗净般清透。

“到了?”

言卿探头,对这还

挺好奇的。

谢识衣:“嗯。”

他陪言卿在这坐了一天,起身往外走去,外面仙盟弟子毕恭毕敬地站成一排。

天枢在人群末端,喜气洋洋道:“渡微,云舟到了,我已经把你此次回来的消息禀报师门了。”

谢识衣难得皱了下眉:“告诉他们干什么?”

天枢心虚:“呃这,你难得回一次宗门。宗主和长老都挺高兴的,我提前告诉他们。他们都说要专门峰来接你。”

言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来——忘情宗这群人怎么跟多年游历在外的亲儿子回家似的?

还举门上下迎接。

可真有牌面。

谢识衣神色冰冷,反问:“来接我?”

天枢:“呃……对。”

谢识衣沉默片刻,轻笑一声,声音漠然如冰雪:“真要接我,不如把那九千九百长阶去了。”

天枢抬袖擦汗:“啊?那怕是不行,那是先祖定下来的规矩,这宗主都没法子去啊。”

谢识衣讥诮地勾了下唇角,没再停留,往外走。

言卿现在作为他的小跟班,当然要跟上。

入了忘情宗,那就是一众当世大佬。大乘如牛毛,洞虚不胜数。为了安全起见,言卿把不得志藏进了袖子,让它能睡就睡。

谢识衣口中的长阶,言卿见到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这不是一般的山阶,是云阶。从一处悬崖上空飘浮而立,玉色台阶横于长雾,九千九百层,直直通往苍穹之上。

言卿往下看了眼万丈高空,吐槽:“这真的是给人走的吗?我一个练气期掉下去会死的吧。”

谢识衣平静说:“能走到这的,没有人是你这个修为。”

言卿咬牙切齿笑:“哇,那我岂不是你们忘情宗开宗最特殊的贵客?”

谢识衣不置可否。

忘情宗十座主峰,三百余座外峰。今日在收到天枢的消息后,都从对方眼中看了震惊和狂喜。

谢应成为仙盟盟主后,已经离开不知道多少年了。

没想到如今年年寂静空

无一人的玉清峰,竟然等回来了他的主人。

忘情宗宗主乐湛仙尊推开主殿的大门,迎面就撞上了彩玉峰峰主,席朝云。

修真界有容颜永驻的办法,但是席朝云却选择以妇人的一面示人。

她荆钗素颜,朝乐湛笑了笑,声音欣喜道:“渡微回来了。”

乐湛点头,似叹似笑:“是啊,我还以为以后只能在霄玉殿见他了呢。”

席朝云与乐湛一起往外走,一路上飞鸟白鹤振翅,两人身上是忘情宗标配的蓝白衣袍,男子潇洒儒雅,女子温婉窈窕,穿行松花青竹间,步履间似乎都有星辉浮动。

这是化神期修士,与天地感知的能力。

席朝云眉眼间满是笑意,轻声说道:“转眼就两百年,好快啊。我现在还记得渡微第一次来宗门的样子呢?”

乐湛揶揄说:“怎么可能不记得呢,他上宗门的那一日,血差点把忘情宗外九千九百长阶染了个遍。”

席朝云失笑:“我就记得他那日浑身是血,脸色苍白,拿着不悔剑、一言不发地往云梯上走。我当喊他,让他停下改日再上山也不迟,他不听。”

乐湛不以为意:“渡微那封闭五感,怎么可能听得见你说的话呢。”

席朝云:“封闭五感?”

乐湛道:“嗯,你没见他当失魂落魄的样子吗,就是彻底封闭了自己的五感。他也不知道从哪经历过一场恶战,经脉受了重伤,骨骼碎了好几处,衣上发上都是鲜血。我见渡微伤势,觉得他应该是提不动剑,也走不动路的。可那个孩子就是抱着剑,沉默着不说话,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完了那九千九百条台阶。”

席朝云抿唇想到那一幕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叹息一声抱怨说:“你说,渡微是你在人间选中的孩子,什么候来忘情宗都行。为什么那一日偏要那么固执呢。”

乐湛伸手,一片绿叶落在他掌心,犹豫很久,轻声道:“……我觉得,渡微当,应该是真的找不到去的地方了吧。”

席朝云:“嗯?”

湛说:“其实我在人间救下渡微,就跟他说过,以后有需要随可以来忘情宗找我。可是之后数十年,这孩子都没现。当渡微已经被废了修为,被碎了灵根,在障城被家族遗弃、被众人所指。但在那样无助绝望的境地,这孩子也没打算向我求助。”

席朝云哑然:“这,确实像渡微的性子。”

乐湛淡淡一哂:“是啊。所以我也好奇,为什么那一晚渡微会来忘情宗。上云梯,又会那么狼狈。”

“那血一路蜿蜒而下,足足九千九百阶。他最后上来,灵力溃散、体力不支,感觉下一秒就要跪下来。我去扶他,他也僵得跟木头一样。我把他带到了玉清峰,问他是不是要拜入我门中,他也只是点头,什么话都不说。”

席朝云越听眉头皱得越深:“渡微当到底怎么了?”

乐湛抿唇,说:“我不知道。”

他在人间游历,看那个孤身走过春水桃花路的少年,就为其心性所动。

他很少见那个渡微狼狈的模样。

哪怕是春水桃花那条熙熙攘攘、步步审判的人生长廊,少年也冷静从容,不见一丝局促或者愤怒。

之后拜入忘情宗,更是成为一个修真界遥不可及的传说。

永远的天之骄子,永远的高居云端。

墨发永远一尘不染,衣衫永远洁白胜雪。

好像那一日,浑身鲜血尘埃,孤身走过九千九百阶的少年,只是一场梦。

“说来,还有一件事,”乐湛所过之处,青竹自开,云雾涌散,腾让一片空空仙家之地。

他思绪延伸,笑道:“玉清峰种着很多梅花,那一晚我让渡微先好好休息,可是他低着头不说话,我走后也一动不动。一个人站在崖边,对着那隔岸满林的梅花,静立了很久。”

“玉清峰多雪,我看他发丝眉眼都要被雪染白了,还是没离开,不知在想什么。”

席朝云试问:“这般反常,你说,会不会是那一日渡微有至亲离世?”

乐湛摇头:“没有,渡微在障城的候就孑然一人了

。”

席朝云越发困惑。

乐湛笑说:“但渡微那虽孤僻寡言,什么都不说,我能察觉到,他心其实很迷茫。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哪,才一步一步来了忘情宗。”

席朝云再度诧异,失笑:“迷茫?真是有意思。你我看着渡微长大,可没想过这个词会现在他身上。”

无论以前是惊才绝艳的首席弟子,还是现在主张生杀的霄玉殿主。谢应在他们眼中,一直都是冷静自持,矜贵从容的。

天之骄子当如是。

那一晚染血的长阶,和落不尽的梅花,没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二人自内峰来到外峰。路上不知道吓傻了多少忘情宗弟子。

凤凰仙鹤长唳盘旋。

清风扶山,云雾照空,弟子们恭恭敬敬跪了一路。

乐湛和席朝云随手边招来一片雾,衣袂翻飞,落步云上。

“走吧,去接一下渡微。”

从踏上第一阶的候言卿就开始内心骂忘情宗了。

你们堂堂天下第一宗连竖个围栏的钱都没有吗?

这样怎么让客人上门拜访!

不过又想到谢识衣那句:能走到这的,只有他是这个修为。

言卿沉默,呵呵冷笑两声:看来忘情宗不是很稀罕他的拜访。

天枢在后面小心叮嘱:“燕小公子你走慢点啊,记得看路。”

言卿挥手,吊儿郎当说:“放心吧,我又不瞎。”他说完这话,忽然愣住了,偏头去看谢识衣。

谢识衣眼睛上还覆着白绫,衣袂遥遥,卷着云雾白花。他现在眼睛被魂丝所伤,神识只能探寻大概的路,细节的台阶不一定能看清。

言卿为自己闯下的祸买单,非常热心肠:“仙尊,要不要我带你上去啊。”

天枢:“?”

这云梯对渡微来说,没走过千遍,也有万遍了吧?到底谁带谁啊?

谢识衣惜字如金:“不需要。”

言卿好奇:“你确定你能看见台阶?”

谢识衣没理他,劲直走上了云梯。雪色的衣袍拂过云梯,留下化神期的霁月

清辉。

他对这一条路好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言卿真怀疑他在装瞎。

言卿加快步伐走到了他前面,心想自己,总不能落后给一个瞎子吧。但因为频频回头想看谢识衣是不是装瞎,所以不留神,有一条台阶差点踩空。

言卿落空的一下,差点把不得志给甩来,万幸手腕被谢识衣握住,二人在万丈高空驻足。

其实言卿真掉下去也不会事,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挣脱开。

谢识衣语调清冷说:“我觉得,你才该带上这块布。”

言卿没理会他的讽刺,好奇:“谢识衣,你到底瞎没瞎啊?为什么走台阶都没问题。”言卿又继续吐槽:“这能怪我?就忘情宗这个云梯设计,谁第一次走不会有问题啊。”

简直反人类。

谢识衣没说话。

言卿来了兴趣:“谢识衣,你第一次走云梯的候,怕不怕?”

谢识衣皱了下眉。

言卿说:“你七岁在屋顶练个御剑都能把自己眼睛摔瞎,第一次走这条路真的没问题吗?”

言卿想到什么就直接问了:“还有,你拜入忘情宗的候,是不是特别风光。”

应该挺风光的吧。

琉璃心,不悔剑。风华绝代,天下第一。

他们在神陨之地分道扬镳。谢识衣去了忘情宗,他去了魔域。

其实刚分开那段记忆言卿并不想回忆。

因为那魔神刚缠上他,他也刚得到魂丝。跌跌撞撞初入魔域,面临的是漆黑永夜,无数双贪婪恶毒的眼。魔域恶徒遍地,处处是鲜血厮杀。

他一人走过尸山血海,走过漫漫长夜。可红线在指间一圈一圈缠到最后,才发现……最后最可怕的敌人——原来是自己。

言卿将脑海诡谲疯狂的画面抛之脑后,重新看着眼前的澄澈湛蓝的天空,眨眨眼,笑道:“应该是很风光吧。”

谢识衣语气平静:“你可以试试。”

言卿指着这条云梯:“虽然忘情宗的待客之道不怎么样,但是仪式感很强啊!就像登仙梯一样,上方是大道尽头

,下方是芸芸众生。我猜,那你就从第一层台阶走上去,一步一步,成为天下第一宗的首席弟子,风光无限。”

谢识衣听完,低声笑了下,凉薄轻嘲:“是吗?”

言卿:“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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