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感着这般病疾,值着这般时事,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个人症侯自知。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寿数非干今世。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又无羊酒段匹,又无花红彩礼……”
台上的青衣扮相秀美,虽唱得苦情,姿态仍是千娇百媚,甚是动人。那是湖南过来的戏班子,徐沐风没有听戏的闲情,何况他向来不喜听这种冤屈戏,哭天抢地,听着不省心。他更喜欢关九腔的皮影戏,热闹有趣,每日只在酉时庆元勾栏公演一出,去晚就没了。
他在这里约人,也是图这八仙勾栏生意冷清,加上彭老丐的死讯,这几日妓馆赌坊营生都短少了些,彷佛不节制点就是对祖宗不敬似的。
“侄儿再来一杯?”同桌的老头斟了酒。徐沐风将折扇在桌上轻点一下,示意不用,又道:“待会还有客人,怕失态。”
这老头叫彭千麒,是现今五虎断门刀彭家掌门,五十左右年纪,身材肥硕,挺着一圈大肚子,一双狼似的尖耳朵,从额头到天灵后方几近全秃,余下后半截绑成三条发辫,左边脸颊凹了一块,故此脸上的肌肉都向右边挤去,像是咬了一口又被挤压的馒头,这使得他两半脸的年纪显得不对称,虽然右脸也算不上好看,但左半边,尤其下巴的部分皱得像是风干的蜜枣,活像□□十岁模样。
彭千麒其实本来不叫彭千麒,依着族谱,他与彭小丐同为“天”字辈。他自称能捅塌半边天,把个天字歪了一角,改叫彭千麒。可天字歪了一角也该是个夭字,跟千也无相干,管他的,这人哪会跟谁讲道理?
他捅不捅得了天不知道,捅的女人可多了。他是丐帮境内,不,或许是九大家内妻妾最多的人,目前还活着的就有十七房妾室,死掉的已经算不清。单是他对待那些妻妾的作为就足够让人恶心,这人的下流与残暴,即便华山一家子全加起来只怕也没他一根脚趾让人反胃。
“那侄儿自便。”这老头挤出一个微笑,歪斜的嘴角露出空荡荡的左半边口腔,一颗牙齿也没有,实在看不出是礼貌还是谄媚,随即又回头看戏去了。
徐沐风对这人全无好感,不知彭家前代掌门是交了什么霉运,几个儿子先后病死暴毙,最后竟让他继任了掌门。
或许彭老丐会后悔,三十年前只打掉他半边牙齿。
坐在他身边的精壮青年叫彭南三,他连帮自己儿子取名都懒。彭千麒有七个儿子四个女儿,以他的妾室数量来说算少,可考虑到那些女人的遭遇,这个数量也算多了。彭南三有张方正脸,也不知是否被他父亲影响,瞧着竟也有些猥琐。
门口走入两人,徐沐风认出了方敬酒脸上的刺青,忙站起身来。“没想到连方大侠也来了。”他拱手道,“严兄远道而来,辛苦了。”
眼前的严旭亭比他想象中还要斯文一点,长脸,尖下巴,眼睛细长,穿着一身天青色蜀锦长袍,外罩深紫对襟长袄,装束整齐,显得甚是稳重。
“我方师叔才辛苦,刚去完武当,又陪我星夜兼程赶来江西。”严旭亭说话时,同时也在打量着面前这年纪与他相仿的青年。徐沐风身形修长,有颗蒜头鼻,穿件金线浅绿绒衫,翡翠腰带,头插一支通体翠绿的发簪,尽显贵气。
“操!果然跟爹说的一样,这富得流油的丐帮!”严旭亭心想,口中却道:“我李师叔、柳师叔、钱师叔也到了。”
徐沐风道:“莫非是飞鹰李子修、飘飘然柳中刃跟霸手钱坤三位前辈?”他望向门外,见无其他车骑,问道,“他们三位人呢?”
严旭亭道:“咱们分了道。这里是江西地界,耳目众多,需得小心点。幸好,彭老丐刚死,江西道上来了一堆武林客吊谒,没人起疑。”
徐沐风点点头,道:“还是严公子精明。”
似乎是听到了“彭老丐”三个字,彭千麒的耳朵稍微动了动,起身道:“彭千麒。侄子怎么称呼?”
严旭亭瞧着对面一双三白眼,唯独那瞳仁漆黑如墨,像是蛇眼般教人不舒服,心想:“这家伙就是臭狼?”却也拱手道:“华山严旭亭。”
“严帮主的第几个儿子?”彭千麒问。
“家中行三。”
“这么巧?”他指着彭南三笑道,“我儿子,他也排三。”
“严公子请坐。”徐沐风示意上座。严旭亭坐了下来,徐沐风道:“该是谈正事的时候了。”
只听台上窦娥唱道:“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胡涂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命更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堪贤愚枉作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彭千麒道:“这娘们挺骚的。”
“他是男的。”徐沐风道。
“我知道。”彭千麒一脸怪笑望着台上。
※※※
小桂花原先跟的戏班子在湖南,日子本过得惬意舒适,要不是棒槌痒,勾搭了富家小妾,被赶出了营生的戏班,也不至于投奔到这粗陋戏班来。他刚回到后台,一名壮汉捧着一盘银子过来,目视着约摸二十两,道:“我家公子喜欢你唱的曲子,请你往东柳巷口第三间,专程为他唱一曲《秋月梧桐》。”
这种勾当不少见,小桂花往常也接过不少,有这些癖好的公子多半出手大方,于是问道:“是哪位公子?”
“坐在大门后那桌,穿绿衣服的那位,不知先生记得没?”
是那个有着狮头鼻的公子?看他穿着,那是极富贵的人家,攀上了有好处,小桂花道:“我收拾一下便去。”
东柳巷口第三间是座大庄园,小桂花敲了门,一名壮汉开了门,见着他,点点头,示意他进去。
他没料着接下来发生的事。
他刚走到中庭,几名壮汉便一拥而上,将他掀倒在地,他还来不及喊叫,嘴里就被塞入了布条。他惊恐莫名,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见两名壮汉手上各拿着一把小刀,那小刀前端还带着倒钩,戳入了他的手腕脚踝。
小桂花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惨叫声却被堵死在喉咙里。
他的手脚筋全被挑断了。
他被带进一个房间等候,手脚的疼痛让他不住翻滚惨叫,但他站不起来,只能用手肘膝盖在地上爬行。忽地,门又打开,一个肥硕身影走到他面前,肚子上的肥肉垂挂下来,几乎压到他脸上,他抬头望去,看到一张塌了一角的脸。
“你……你要做什么?”小桂花认出这是下午与那贵公子同桌的人。
彭千麒一把将他掀翻,扯下他的裤子,粗鲁地喊着:“小美人!”随即将他双腿分开。
要来了,小桂花一咬牙。这种事他不是没经验,可是为什么这人要……
“啪!”的一声,小桂花脸上重重挨了一记,打得他头晕眼花,脸颊高高肿起。
我哪里得罪他了?为什么?
“啪!”的又一声,另一边脸颊也挨了一巴掌。
他想挣扎,但手脚全然无力,只能勉力拿手肘膝盖顶开对方,却又哪里能够?
为什么……
彭千麒的动作加剧,又捏又掐,巴掌和拳头不间断地落在小桂花脸上、胸口、肩膀、屁股,留下无数淤痕。
小桂花已经没有办法再想为什么……
※※※
彭豪威拿着把小木刀煞有介事地在前院挥舞着,一边挥刀一边吆喝。彭小丐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孙儿舞刀,皱着眉头却又嘴角微扬,也不知是忧是喜。
“错了,别用手腕挥刀。也不是用手臂,要用腰。”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指点。彭豪威狐疑地看着爷爷,彭小丐指指自己腰间,说道:“要用腰力。”
彭豪威眼神迷惘,不住扭起腰来。
“不是叫你扭腰,是叫你挥刀要用腰力。你瞧着。”彭小丐站起身来,一把夺去彭豪威手上木刀,扭腰甩臂抖腕,把一柄木刀挥得虎虎生风。他挥了几下,那木刀质地脆,“啪”的一声,竟尔凭空折断。
彭豪威见木刀折断,眼眶一红,泫然欲泣。彭小丐见他快哭了,忙蹲低身子喝道:“不许哭!”说着按住他肩膀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彭老丐的曾孙,只流血不流泪!”他心想,要是弄哭了豪儿,待会儿媳妇又得叨念了。
他刚这样想,就听到赵氏的声音道:“豪儿怎么了?”彭小丐转过头去,彭南义正与赵氏携手走来。
“爷爷把我的刀弄断了!”彭豪威指着彭小丐手里半截木刀告状。
赵氏道:“娘再买一把给你。”
彭小丐道:“是啊,买个十把!彭家的小孩不缺刀使!”
彭豪威点点头,赵氏牵着他手往外走去。
彭南义道:“爹,威儿才几岁,你就开始教他练刀?”
彭小丐道:“早些练好,晚了根底不足,我当年就没让你早些打好根底。我得跟小威说,别偷懒,瞧瞧你爹现在模样,丢你爷爷的脸呢。”
彭南义苦笑道:“爹这话,爷爷也跟孩儿说过呢。”
彭小丐吹了一口大气,把胡子都吹得翘起来,道:“那也对,总不好一代不如一代。”
彭南义去架上取了茶具,问道:“铁观音还是白牡丹?”
“白牡丹。”彭小丐道。
彭南义派人取了水来,将茶叶倒入茶壶中,一面煮水一面道:“爹,有件事跟你说,你听着看怎么好。”
彭小丐问道:“什么事?”
彭南义道:“我想,要不爹你早些封刀,我也辞去分舵主的职位,咱一家搬去广东或湖南怎样?衍兄弟是灭门种,身上红眼又醒目,留在丐帮容易引人注意。”
彭小丐沉吟半晌,缓缓道:“因着你调去莆田的事?”
彭南义道:“我问过雷堂主,是帮主的意思。”
“啪”的一声,一张花梨木半月桌被彭小丐硬生生打塌了,连着桌上的茶具一并打得满地粉碎。
“您这不是又要让人收拾吗?”彭南义埋怨道,叫人重新取来桌子茶具,等水滚了,这才泡了茶。
“徐放歌真想把丐帮变做徐家帮?”彭小丐冷笑道,“由得他吗?”
“由不得他也由不得我们。”彭南义道,“丐帮对彭家向来有忌惮,要不爷爷早当了帮主,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怕他声望高,一旦当了帮主,丐帮就成了彭家帮。张帮主这么想着,这才传给了前帮主,前帮主这么想着,所以才传给了现在的徐帮主。彭家干到底就是总舵,连着爷爷那一代,咱们已经当了快五十年总舵,够了。”
“丐帮没变成彭家帮,也不会是徐家帮!”彭小丐气得满脸通红,几乎要把花白胡子吹飞。“徐放歌真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江西这块,彭小丐的招牌还是擦得亮的!就算你不当江西总舵,也得等我先死,才轮得到他染指!”
“我当着挺没意思的。”彭南义摇头道,“就算当了江西总舵,也得在江湖里打滚。我没爹跟爷爷的本事,也就是个庸才,要能当总舵靠的全是庇荫。彭老丐的孙子可以没本事,不能没骨气。”
“那威儿,到了衡山威儿又怎么办?弃武从田?”彭小丐问。
“威儿要是想入武林,专注学武,衡山也不是没发展的地方,要回丐帮也由得他。”彭南义道,“当年爷爷以一个彭家远亲的身份从一日镖混上了江西总舵,成了江湖传奇,靠的全是本事。威儿要天下,也要自个打出天下来。”
“说到底你就是怕死,怎地这么没种?”彭小丐道,“丐帮是咱们的家,你不守着家里,反倒怕得躲出去?你摸摸自己裤当,看看卵蛋还在吗?”
彭南义道:“我要没卵蛋,你能抱孙子?”
彭小丐道:“你倒是还能涎着脸说笑!”他忿忿不平,又道,“这事别再说了!我打算跟你爷爷一样,六十五岁封刀,到时你接不接总舵,要不要搬走,都由得你。徐放歌看着这四年也不会死,到时他想家天下,你爹我管不着!”
彭南义只得无奈道:“都听爹的安排。”
※※※
杨衍回到临川,满眼都是熟悉的事物。柳雅庄业已盖起,他在门口看了许久,想从门缝里找些父亲的手艺,只是自己也辨别不出。没想里头的护院走出,拿了五文钱给他,驱赶他离开。
原来是把自己当乞丐了,杨衍苦笑。丐帮不许沿门托,他也没收钱,道了歉就离开。正走着,一名胖大婶见杨衍脸熟,走上前问道:“你是……杨家的儿子吗?”
杨衍认得是镇上贾记饼店的老板娘,娘常带着自己到他们家买饼,于是道:“我是,贾老板还好吗?”
老板娘大喊一声:“杨家的儿子没死!他回来啦,他回来啦!”
杨正德与镇上居民向来交好,不少人都受过他照顾,她这一叫嚷,不少街坊都聚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有些好奇的想知道杨家惨案始末缘由,才刚开口就挨了街坊白眼,有的问报仇了没,有的问杨衍这几年去哪了。
当年杨家被灭,杨衍失踪,临川镇上各种流言蜚语,有说杨正德原是江洋大盗,从良后被人找上门,也有说是杨珊珊怀了秦九献孩子,秦九献薄情负义,灭了杨家逃走,已在抚州正法,更有说杨家冲撞了山神,所以被精怪作祟,不过最多人说的还是杨家被立了仇名状,杨衍是灭门种。
杨衍颇觉不好意思,又不想重提往事,只得敷衍几句,只说遭仇人灭门,自己正在学艺,有朝一日必将报仇。问起仇人是谁时,杨衍也不说,只道:“我回来祭拜爹娘,晚些就走。”
他先去买了冥纸,金香铺本不收他钱,杨衍执意要给。回到故居后,先祭拜爷爷父母和姊弟,杨衍双手合十,祝祷道:“爷爷、爹、娘、姐姐、小弟,保佑衍儿报得大仇。”
祝祷完毕,烧了香纸,临川的乡亲募了二两多的银子给他,说是当旅费,杨衍连忙拒绝。胭脂铺的许二姨子道:“就当是杨大哥奠仪,乡亲的礼数,你不好推诿。”
杨衍不好说自己已经得了彭小丐收留,只得收了,感动道:“临川乡亲的好处,杨衍一定报答。”
回程时,杨衍又拜访了孙家医馆,对孙大夫把当年朱门殇的往事说分明,甚至还去了趟群芳院。之前服侍过他的□□多已从良,招弟一年前为自己赎了身,抛下嗜赌的父亲,带着弟弟搬去了湖北。虽然不过四年光景,杨衍却大有往事恍惚,人事已非之感。
回到抚州总舵,彭南义领着杨衍去到一间空房,见赵氏正打扫。彭南义说道:“爹要留你下来,我替你整理了间空房,你看怎样?”
杨衍见赵氏正在擦拭桌椅,忙抢上道:“不用劳烦,我自己来就好。”
赵氏道:“你们这些糙汉子,打扫哪得熨贴?都是东落下一块灰,西落下一块菜渣。行了,你快出去,我拖完地就去煮饭。”
彭南义道:“我也说打扫这事交给手下就好,她偏生爱找事做,瞎忙活。”
赵氏翻了个白眼道:“那行,晚饭你就让手下人张罗,抚州不缺好馆子。”
彭南义忙道:“不不不,抚州哪间馆子比得上仙子手艺!”
杨衍听到“仙子”两字,心中一动,隐隐觉得不舒服。只听赵氏笑骂道:“少嘴贫,有外人在呢!”
彭南义哈哈大笑,赵氏自去厨房,杨衍见他们夫妻感情甚笃,又羡慕又觉温暖。到了晚饭时,赵氏果然张罗了一桌五菜一汤,有酱汁肘子、清蒸鱼、永和豆腐、竽头排骨,又炒了清菜,熬了一锅老表鸡汤。
彭小丐是丐帮总舵,富贵自不待言,寻常人家可张罗不起这一餐。彭南义夹了块肘子给杨衍道:“杨兄弟,多吃点。”
杨衍道过谢,咬了一口,但觉肉烂味鲜,肥而不腻,不由得赞道:“比老苏的肘子好吃多了!”
老苏是彭小丐的厨子,四年前杨衍借住江西总舵时认识的。
彭小丐啐道:“老苏的肘子老咬不烂,爹以前就爱抱怨,哪比得上我这儿媳妇?”
杨衍听他提起彭老丐,心底一沉,又问:“爷爷他……都过了头七了,怎么还没下葬?”
彭小丐叹了口气:“爹还有想见的人,总希望能见齐了再走。”
杨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不由得感激。
彭南义道:“该来的都来了,要是来不了,也不能耽搁着爷爷吧?”
彭小丐点点头,道:“再等三天,若是没人来,就让爹入土为安吧。”
杨衍见话题沉重,深觉自己失言,忙道:“总舵你以前吃饭时不都会喝点小酒,怎地今日没喝酒?”
彭小丐神色尴尬,咳嗽了两声,道:“杨兄弟想喝,那就来些吧。”
杨衍正要拒绝,一旁的彭南义忙捏着他手,杨衍心知有异,忙道:“好,好……喝点酒也好。”
只见赵氏皱了眉头,过了会才喊道:“老苏,拿点黄酒过来!”
彭小丐忙道:“竹叶青!杨兄弟爱喝竹叶青!”
赵氏看了杨衍一眼,道:“爹,瞧不出杨兄弟这地有见识,还喝竹叶青呢。”
彭小丐老脸一红,道:“以前在总舵住下时陪我喝的,喝习惯了。”
杨衍也忙道:“是啊是啊,竹叶青好喝。”
他借住总舵时才十五岁,又是原告,虽也被彭老丐逼着喝了几次酒,哪里算得上爱喝?不过他看出彭小丐父子都怕这媳妇,只得附和着。
不一会酒送上,彭小丐先给自己斟了一杯,举杯道:“杨兄弟,你特地来见爹,知恩图报,我敬你一杯!”彭南义忙喊道:“等等!”也跟着斟上一杯,“我早听说了杨兄弟的事,相见恨晚,也敬你一杯!”
两人喝了一杯,杨衍也举杯喝了,入口热辣。他少喝酒,竹叶青甚烈,不免满脸通红。
彭南义怕他醉倒,道:“这酒太烈,杨兄弟你身子不好,兑些热水吧。”又让人取来热水,兑了些给杨衍。
彭小丐又举杯道:“杨兄弟历经艰险,终于又回到江西,敬你一杯!”彭南义也道:“杨兄弟……呃,忠肝义胆,敬你一杯!”他找不着理由,随口胡诌过去,杨衍心中暗想:“这彭大哥也真是口拙了。”
赵氏道:“你们少喝点,喝多伤身。”
杨衍猜是赵氏不许他们父子喝酒,只觉得好笑。之后彭小丐、彭南义各自找了七八个理由不住敬酒,把一斤竹叶青喝得将尽,眼看只剩下一杯,彭小丐伸手要拿,彭南义赶紧拦住,道:“爹,你喝多了!”
彭小丐吹着胡子道:“哪里多?你才喝多了!拿来!”
彭南义道:“你留在抚州,我却要回莆田,当然是我喝!”言下之意是媳妇走后你爱喝多少喝多少,自己可不行。
彭小丐道:“我是你老子,本来就该多喝点!”
赵氏听他们两人说话,一把抢过酒坛,替自己斟了道:“贱妾还没敬过杨兄弟呢。”说着举起杯对杨衍敬酒。
杨衍正自喝得晕乎乎的,忙起身道:“嫂子,不敢!”
彭小丐与彭南义见没得喝了,不由得丧气,子对父,父对子,大眼瞪小眼,颇有几分互相埋怨之意。
到了晚上,杨衍坐在中庭休憩,借着夜风散去酒力。彭南义就坐在他身旁,见他不胜酒力,笑道:“辛苦杨兄弟陪我们父子喝酒了。”
杨衍苦笑道:“不了,只是原来总舵也着嫂子管呢。”他真没想到名震天下的彭小丐竟被儿媳妇管得连喝酒都不能。
彭南义哈哈笑道:“贱内来抚州十余日了,我忙着通报,还有机会出门偷喝两杯,爹忍了十几天,早不行了。”又道,“咱家怕老婆是从爷爷传下的祖训,杨兄弟可别见笑。”
杨衍笑道:“我爹也挺怕娘的,这叫尊重。”又不禁好奇心起,问道,“嫂子是哪个门派的千金?怎么手艺如此好?”
彭南义笑道:“才不是哪家掌门千金,是赣州云集酒馆掌柜的女儿。我有次去他家酒馆吃菜,这一吃就爱上了,忙叫了大厨出来称赞,没想是个美貌闺女,那时才十六岁。我寻思再过几年我便老了,得快点把她弄……我是说,要能娶回家天天帮我做菜,得多好!”
杨衍奇道:“那时彭大哥多大年纪?”
彭南义道:“十九。”
杨衍道:“是当婚娶,可也没多老。”
彭南义叹道:“杨兄弟你不懂,咱家男人长得快。”
杨衍看他模样,忍住笑道:“是,是。”
彭南义接着道:“我只怕日子拖久了难成,每日不住去云集开销。我啊,那时也是少年心性,不想连娶个老婆都靠着爹的面子,就没说自己是彭小丐的儿子,每日里去云集酒馆点菜,都说要见大厨,我这媳妇猜着了,之后都让她爹出来应承。”
杨衍道:“这可怎么办?”
彭南义道:“这样吃了半年,我每日照着镜子,越照越焦急,生怕来日无多。这不成,就我二十岁生日那天,我又上了云集酒馆,先点了五道菜,吃个碗底朝天,之后又点五道菜,也吃了个碗底朝天。”
杨衍问道:“十道菜,彭大哥带了多少人去啊?”
“就我一个。”彭南义道。
杨衍吃惊道:“一个人吃了十道大菜?”
彭南义苦笑道:“为着这一日,我预先饿了三天呢!”
杨衍心想,十道菜,就算云集酒馆的菜量少,这也吃撑肚皮了吧?这彭大哥可真使尽皮肉功夫。又问:“嫂子出来了吗?”
“没!”彭南义道,“我一个人吃了十道菜,引得众人侧目,大家都在看我。我又点了五道,这可撑死我了!”
杨衍道:“你这肚子能装下十五道菜?”
“装不下,到得十三道菜时,我就吐了。旁人都在劝我别吃,我就不管,一直吃,边吃边吐,边吐边吃。”彭南义抚着下巴,接着说道,“十五道菜吃完,云集酒馆里里外外全挤满看热闹的人,岳父跑出来劝,说他女儿今日不在,叫我快快回家,今天这餐算他招待。”
杨衍惊讶道:“嫂子不在,这不捎媚眼给瞎子看?”
“呸!你嫂子的手艺,你大哥我是分得出的!那道清炖石鸡用的汤底是泡过橙的,只有你嫂子掌勺才费这功夫!”
“十五道菜,嫂子总该出来了吧?”杨衍问,他虽知彭南义已与赵氏成亲,仍不免紧张。
“你嫂子铁石心肠得很,还是不出来。我吃完十五道,又点了五道,这一顿从午时吃到酉时,吐出来的都不知几大碗。兄弟,你不知道有多难受……我见你嫂子还是不出来,甚是失望,都想算了,天下哪里无女子,手艺好的厨子请就有。可我就是停不下,一口接一口,吃完一盘吐一盘,等我吃完二十道菜,围观的人都大声喝采。其实我想走了,可听大家喝采,又有人不住喊:再来,再来!这我要走了,不是丢了面子也失了里子?于是只好说,再来五道菜!那时云集酒馆里里外外聚了几百人,喝采声把屋顶都给掀翻了。”
彭南义说着,脸上甚是得意,又道:“上了最后五道菜,我吃完时已是子时,酒馆早就打烊,围观的还迟迟不肯散去,打着灯笼提着火把来看,把客栈照得跟白天似的。等我吃完,吐完,这才拍拍肚子说:我明天再来!说实话,当时我说这话真是死充面子,这肚子疼得,整个嘴里喉咙里都是麻痛,下巴酸得说话都难,别说明天,不躺个三五天都算福气!”
“然后你嫂子总算走出来了。”
杨衍听到这,终于听见一丝曙光,松了口气道:“终于见着嫂子了!”
“你嫂子走到我面前,眼眶含泪,我那时心想,许是舍不得我。我正要开口,你嫂子一巴掌打来。”
“啊?”杨衍惊叫一声。
“这巴掌打得我头晕眼花,只听你嫂子骂道:别来了!糟贱粮食,作孽!我不做菜给你吃,滚!”
这转折当真出乎杨衍意料,忙问:“原来嫂子是气哭了?……那后来呢?”
彭南义道:“这巴掌打得我头晕眼花,心里酸苦,脚步一个踉跄,把刚才吃的东西又吐了出来。更糟的是,还一股脑全吐在你嫂子脸上、身上,那酸臭气……”
杨衍不可置信,只觉得事态越来越糟,难道最后彭大哥是搬出了彭小丐的名号,强娶民女了?
“我这一看,知道完了,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醒来时人在医馆,大夫说我吃太多,伤着喉管胃气,之后几日只能喝粥。”
“说什么呢?”赵氏端了水果走来,见两人聊得正欢,问道。
彭南义笑道:“就说我怎么把你弄上手的事。”
赵氏脸一红,骂道:“我那日见一巴掌打晕了你,觉得内疚,怕你告我,这才去看看你,就这样被你骗了。”
彭南义将她一把搂在怀中坐下,笑道:“不施展些手段,哪能骗到灶神娘娘?你是仙子下凡,凡夫得耍点手段才能留住你呢。”
赵氏红着脸挣扎着起身,道:“你别老在外人面前仙子仙子的叫,都多大年纪了,羞不羞人?”
这是杨衍第二次听到“仙子”,这才惊觉起来,想起赊刀人的警言,又听彭南义笑道:“我就爱叫你仙子怎地?到九十岁也这样叫你!”
赵氏道:“杨兄弟累了一天,别顾着聊,让他休息去。”
杨衍忙起身道:“我也该回房歇息了。”他估算晚些丹毒又要发作,怕惊扰彭家夫妻。他见今日甚是融洽,赊刀人的事不如明日再提。
赵氏道:“杨兄弟,随我来。”
杨衍当下与彭南义道了晚安,回到房中,赵氏拿了衣服棉被给他,道:“你住过总舵,知道哪里能洗澡。这衣服是内子留在总舵的,虽不合身,且将就着,明日再帮你买新的。”
杨衍接过衣服棉被,向赵氏不住道谢,这才掩上房门休息。
※※※
第二天,杨衍见了彭小丐父子,把赊刀人的事情说了。彭南义皱起眉头说道:“这等神神怪怪的事情怎地也出现在江西了?”
彭小丐是经过风浪,有历练的人,见识也不同,缓缓道:“这世上没有精怪,这赊刀人应是有见识的人物,预料到什么,特意发出示警。”他沉吟半晌,缓缓念道,“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这该是两件事。前一件莫不是说要起刀兵?长江……丐帮、衡山、武当、青城、唐门,这五派都在长江上,青城刚与唐门联姻,武当那批人脑子都中了丹毒,也不会主动兴兵,那是说……衡山与丐帮?”
彭南义问道:“衡山与丐帮好端端干嘛起战火?再说,又是谁故弄这玄虚?难道不是妖言惑众?”
彭小丐想起四年前严非锡来访,这几年点苍动作频频,徐放歌又跟诸葛焉结成姻亲,若是昆仑共议有变……难道衡山会因此与丐帮开战?
江西接壤湖南,一旦开战,势必首当其冲,莫不是衡山派人放的流言,借此警告丐帮?他于是道:“妖言惑众或许有,但也不得不提防。我派人出去,遇着了便抓回来。”又道,“那赊刀人一转眼就不见,武功显然极高,得派几名高手去抓。”
这事归属江西,彭南义插不上嘴,只得道:“爹你小心些。既然知道有歹人兴风作浪,不如多调些下属来总舵,也好提防些。”
彭小丐冷冷道:“要是有人想来行刺我也极好,彭天放再不济,也不是人人都杀得了。”
彭南义道:“明刀易躲,暗箭难防。爹,上回百鸡宴的事,孩儿还心有余悸呢。”
四年前百鸡宴一案至今仍没找着凶手,彭南义甚是忧心。此后几年,彭小丐每逢百鸡宴都会让人先试毒,今年百鸡宴彭小丐也早推拒了。
杨衍也跟着劝了几句,彭小丐这才道:“我会加派人手。”
又过了两天,彭小丐才将彭老丐安葬。这几日江西着实来了不少江湖豪客、各方信使,他们多半没见着彭老丐最后一面。遇着只是有恩情的便婉拒请回,遇着门派大家的使者彭小丐便会接见,车队络绎不绝。
衡山派了名女弟子,据说是李玄燹的首徒前来致意。少林寺觉观首座不辞老迈,亲自来了,这把窝里刀是少数见着了这位昔年至交最后一面的人,感叹了几句,诵完佛号便走。武当派了禹余殿的通机子前来致意,杨衍特意避了开去。青城的沈从赋与他的新婚妻子同来,恰恰与唐门派来的唐柳遇着。老夫人不堪跋涉,唐门就来了唐柳。翠环出身群芳楼,彭老丐怕尴尬,数十年间两人从不往来。说起来,彭老丐曾跟彭小丐说起自己也不记得有没有见过翠环,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光顾过,索性不见面为好。
以一个门派手下,甚至不是彭家嫡系的人来说,彭老丐当真哀荣备至。这位生于昆仑共议前,被誉为旧朝留下的最后一位大侠的老英雄得到了他该有的尊敬。
杨衍亲眼看着彭老丐的棺木下葬,心下恻然。
※※※
“唰!”的一声,箭靶被一箭贯穿,当中一个圆孔正位于红心处。
沈未辰笑道:“朱大夫真是妙手回春,全好啦!”
她挽起射月,又取一箭,“唰”的一声,沿着原先的孔洞穿过,直钉在后头树上。
朱门殇见她距离靶簇有二十余丈仍能一箭中的,不禁佩服。沈未辰道:“哥!你来!”
沈玉倾顺手接过射月,奋力一拉,竟无法满弓,忍不住笑道:“大伯哪弄来这怪物?”随即瞄准靶心,“唰”的一箭也正中红心,沈未辰拍手叫好。
朱门殇道:“看你们射箭,好似很简单呢。”
沈未辰道:“朱大夫也试试?”
朱门殇忙摇手道:“你叫老谢试试!”
谢孤白摇头道:“我又不会武功。”
只见雅夫人快步走来,喊道:“小小,你三叔三婶来啦!”
沈家兄妹都感讶异,雅夫人见了沈未辰手上的弓,皱眉道:“这又哪来的?”
“我在武当买来的!”沈未辰抢先说道。
雅夫人摇摇头,叹气道:“别玩这些鬼东西了,快去见你三叔。”
沈未辰道:“哥,你先去钧天殿,我收拾一下就去。”又转头问朱门殇道,“你要不要见我三婶,打听一下唐门消息?”
朱门殇皱眉道:“又来调侃我!你们的家事,轮得到我跟老谢干涉?我去城外医馆看诊去!”他说走就走,竟不再留。
谢孤白正要告辞,沈未辰道:“谢先生,你帮我把树上的箭拔下好吗?”
谢孤白答应了,走到树边。那树距离箭靶又远了两三丈,谢孤白见那箭嵌得甚深,正要伸手去拔,忽听沈未辰喊道:“别动!”
谢孤白立即停手,一箭堪堪从他指节间穿过,他甚至能感觉到箭杆的冰冷。
那箭就插在前两支箭正中间,紧贴谢孤白的指缝,差一点就洞穿手掌。
沈未辰走过来,笑道:“你真不动?”
“我信得过小妹。”谢孤白道。
“可我信不过你。”沈未辰凝视谢孤白,过了会才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明知道危险,还让若善哥哥替你冒名?”
谢孤白默然不语。
沈未辰拔下了树上的箭,道:“我跟你始终没法像景风、朱大夫一样热络,我不喜欢你这样藏着掖着,什么都不说清楚的性格。救回我哥后,我也没怎么跟你说话,我不是怪你,是想着怎么跟你说,还有等机会。”
“但是若善哥哥没怪你,我哥也不怪你,我想,你们当中一定有些我不懂的感情在。可能是我年纪小,太天真,也可能我是姑娘,青城也好,天下也好,大事从来不用我烦恼,所以我才不懂。”
她忽地伸出手,谢孤白见她伸手,不禁一愣,也伸出手去。沈未辰握住他手,笑道:“我刚才叫你别动,你就没动,你是信得过我。你是我哥的结拜哥哥,那我以后就像信我哥一样信你。只是我也有我的性格,可不会像哥这么听话,遇着上回的事,我还是要去救哥,咱们各做各的。”
“我还得多谢严公子,是他教了我这些道理呢。”说完,沈未辰放开手,将射月弓收起,笑道,“我去看三叔了。”
她方转身,忽听谢孤白的声音道:“小妹……”
“怎么了?”沈未辰一愣回头,脸上露出狐疑的表情。
谢孤白道:“顾着家挺好,但有时也得为自己想想。”
沈未辰忽地感觉到,这是谢孤白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对她说话。
谢孤白说完便走。他这句话,等于是主动把一个有力的筹码往棋盘外面推,此刻他已感到一丝悔意。
“未来的事谁知道?或许,我现在的决定是对的。”他又想着,“这是安慰自己?”
他觉得自己又在安慰自己,也罢,安慰便安慰。风云变幻,这盘大棋谁也料不到下一步会怎么变化。每个棋子都有自己的人生,企图安排每个人的未来,那是痴人说梦。
※※※
沈玉倾赶到钧天殿,果见三叔搂着唐惊才,正与沈庸辞说话,忙喊道:“三叔!”
沈从赋见侄子来到,喜道:“玉儿!”
沈玉倾见唐惊才依偎在沈从赋怀里,又叫道:“三婶。”
唐惊才脸一红,挣开了沈从赋怀抱,也回道:“沈……玉儿。”
沈从赋见妻子尴尬,笑道:“叫习惯了就好。”说着拉起沈玉倾的手,走得稍远些,揽住沈玉倾肩膀低声道,“你这小子,自己没求亲,反倒给三叔介绍这门婚事。三叔欠你人情,以后青城第一美男子的称号三叔就不跟你争了。”
沈从赋英俊秀朗,过去曾有“青城第一美男子”的称号,虽已年近四十,除了几缕白发,仍不减风雅。
沈玉倾只得苦笑道:“承让承让。”
唐惊才问道:“你们叔侄躲一边说什么悄悄话呢?”
沈从赋忙说没有,唐惊才嗔道:“定然偷偷说我坏话,不然怎么不给我听?”沈从赋哈哈大笑,回头又将唐惊才搂在怀里,显得恩爱非常。
沈玉倾问道:“三叔这趟去江西,有什么趣事吗?”
原来沈从赋本驻守黔东,正当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便趁着这机会自请前往江西,一来吊谒彭老丐,二来带着新婚妻子游山玩水。这事沈玉倾本想去办,但沈未辰受伤未愈,他放心不下,又在武当险些遭劫,只怕又与华山狭路相逢,惹出麻烦,便让三叔去了。
沈从赋道:“说到趣事,倒有几件。第一件便是彭小丐的儿子,这还是我第一次见着他,你猜怎地?他年纪比我还小着几岁,可站在彭小丐身边,我还真当他们是兄弟!”
沈从赋说完哈哈大笑,唐惊才道:“彭老前辈一世英雄,他才刚过世,你就这样笑他后人,羞不羞!”
楚夫人也觉有趣,问道:“你说彭小丐的儿子还比你小些,彭小丐今年怕不有六十几了?不到四十的年轻人,能像吗?”
沈从赋笑道:“嫂子没亲眼见着,自然不信。”
唐惊才道:“彭舵主虽然长得老成些,可与他夫人恩爱着呢。”
沈从赋笑道:“你要我学他,当着人面叫你仙子?”
唐惊才挣脱了沈从赋,红着脸道:“不准,羞死人了!”
沈从赋又道:“说起仙子,另有一件事倒是鬼气森森,挺瘆人的。”
沈庸辞问道:“什么事?”
※※※
“赊刀人出现在九江口?”谢孤白沉吟着。
“大哥怎么看这件事?”沈玉倾问道,“有人说,赊刀人是精怪作祟。”
“世上没有精怪。”谢孤白道,“真有精怪,他们自己也得忙着争权夺利,没闲情来管人间事。”
沈玉倾苦笑,又问:“那是怎么回事?”
“有人要对付彭小丐。”谢孤白道,“这是提醒他的话。自古箴言、祥瑞、儿歌、各种怪异不可名状的预言都是如此,不过假借旁人之口说些不能说的话。”
沈玉倾讶异道:“大哥怎么知道?”
“先按下‘若使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这一句,这是后果,我们得先从前因找起。”
沈玉倾想了会,道:“前因藏在赊刀人说的话里?”
“赊刀人说,‘五浊恶世,鬼魅横行’。”谢孤白道,“这‘鬼魅’指的是谁?江西彭家就有一只鬼魅。”
沈玉倾皱起眉头,他有个姑姑嫁到彭家,对这名现任掌门的恶形恶状说了不少,据说年轻时被彭老丐打掉半边牙齿,这才安分些,彭老丐痴呆后渐渐开始不收敛。只是这人守着规矩,只娶妻妾,从不□□妇女,也无人上告,又是彭家掌门,彭小丐奈何不了他。
“彭家掌门动不了彭小丐。”沈玉倾道,“他虽有彭家撑腰,但彭小丐两代经营,几乎有整个江西。”
“‘真个无耻下流的卑鄙恶人只是还没见着’,指的又是谁?”谢孤白问。
沈玉倾想了想,摇摇头,他实在想不出来。
“徐家跟诸葛家结了亲。”谢孤白道,“徐放歌就是那个还没现身的恶人。”
沈玉倾讶异道:“这……先生这猜测也太无端……”
谢孤白道:“沈三爷在丧礼上见着了谁?唐门的唐柳、衡山的首徒、少林寺首座、武当的禹余殿主,还有沈三爷自己。九大家谁没来?”
“点苍、华山、崆峒……也没见着徐帮主……”沈玉倾一惊,“全是点苍的盟友?”
“这不是巧合。”谢孤白摇头道,“只怕华山也是帮着徐放歌的。”
“据说齐三爷跟彭老丐是忘年交,跟彭小丐也是好友。”沈玉倾道,“他不可能不去。”
谢孤白道:“江西到边关路途遥远,足够拦截十次。甘肃商路少,消息未必能传到边关,这也解释为何崆峒连使者都不派。”
“再后来几句,‘鸳鸯拆散’,‘忠良枉断’,‘天上的仙子’,‘挫骨扬灰’——彭小丐的儿子喜欢叫妻子‘仙子’,沈三爷也说了,他们夫妻感情甚笃;‘忠良枉断’,彭家三代单传,唯有一个独孙,要是也死了,那就断了后;‘挫骨扬灰’,又是谁刚下葬?”谢孤白道,“剩下最后几句,‘等你们醒觉过来,才知刀在手,命才有’,这是提醒彭小丐的,当中的‘你们’自然指的是彭小丐父子。”
“这是提醒彭小丐要反扑?”沈玉倾道,“既然要提醒,为何不直接跟彭小丐说?”
“一者,来人可疑,彭小丐未必会信;二者,说这话的人可能不便出面。”谢孤白道,“九江口是长江要道,往抚州水路必经这条,我猜他们在赣州也安排了同样的赊刀人,水陆两路全占了。彭老丐身亡,多少江湖人去吊谒,中间必然经过这两处,消息自然能传到彭小丐耳中,又或者希望有人悟出道理,能帮助彭小丐脱难。”
“先生猜是谁?”沈玉倾问道,“谁有这本事看穿这些,想帮彭小丐却又不便出面?”
“夜榜。”谢孤白道,“只有在九大家都有线的夜榜才能推敲出这些消息。”
沈玉倾又吃了一惊,他本想问夜榜为何要帮彭小丐,转念一想,彭老丐一生救人无数,或许夜榜当中也有受了他恩惠的,想要提醒他家人。
“有了前面这些事,才有后果。”谢孤白道,“若使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
“千船齐发,那除非是开战了。”沈玉倾道,“谁与谁开战?”
谢孤白道:“这世上没有谁能未卜先知,只能从有的线索去推断。假设真是夜榜散播的消息,他们把所有线索串连,昆仑共议在二弟奔走下,点苍几乎已成败局,长江面上有哪几家?”
沈玉倾脸色大变,点苍与丐帮正夹着衡山,如果真联合起来,衡山便岌岌可危。
“点苍真为了盟主之位要跟丐帮联合打衡山?”沈玉倾不可置信,“九十年天下太平,就为了这件事兴刀兵?”
谢孤白不置可否,沈玉倾霍然起身道:“大哥,我们得帮彭小丐!”
谢孤白摇头道:“太慢了,已经来不及了。”
忽地,一名下人跑来,道:“公子,衡山派了使者来,掌门请你过去会见!”
沈玉倾一愣:“衡山?”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