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淑妃也自松了一口气,与皇帝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但黄梓瑕站在旁边看着,总觉得她眉目间似有隐忧。
同昌公主则问黄梓瑕:“不知杨公公准备从哪里开始查起?”
黄梓瑕略一沉吟,说:“从那匹马下手吧。”
驸马被公主府侍从扶走,而同昌公主上了淑妃的銮驾,缓缓向着公主府行去。
同昌公主靠在车内榻上,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颠簸中跳动的车帘。虽然是厚重的锦帘,但外面炽热的阳光还是隐隐透了进来,随着帘幕的跳动,光线也微微波动,投在她们两人身上,一种动荡不安的气氛在她们之间流动出来。
郭淑妃皱眉看着她许久,终于开口说:“你不该让那个杨崇古帮你调查的。”
同昌公主目光依然定在隔帘而来的阳光上,怔怔许久,才说:“我觉得,肯定是豆蔻在作怪。”
“就算是她,难道那个杨崇古还能降服冤魂不成?”郭淑妃压低声音,咬牙闷声说道,“活着的时候本宫尚且不怕,死了难道就怕她不成了?”
“就算豆蔻死了,谁知道她以前的亲朋好友会不会有人知晓此事?何况,母妃别忘了我们身边就有个人,对豆蔻牵肠挂肚。”同昌公主咬住下唇,缓缓地说,“我们身边这些人,哪个心怀鬼胎,母妃可看得出来么?”
郭淑妃低叹一声,皱眉看她,说:“太极宫中那个人,依然还想着重回大明宫,不肯死心呢。母妃如今正在要紧时刻,现在这个关头,我们绝不能出一点纰漏。你让那个杨崇古近身调查,岂不是引狼入室么?”
同昌公主一时语塞,许久才悻悻说道:“那个豆蔻,生前是个混账,死后终究也是个祸害!”
“不过,那个杨崇古介入此事,也未必就不好。”郭淑妃轻挥手中纨扇,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说,“他毕竟是夔王的身边人,若能以他为桥梁,争取到夔王的支持,你的母妃变为母后,也是指日可待——毕竟朝中,如今能与那个人抗衡的,也只有夔王一个人了。”
“可万一我们所做的,被父皇发现了呢?”
“你怕什么,你父皇如此疼爱你,难道他还能对你怎么样?”郭淑妃轻轻做到女儿身边,伸手揽住她,“灵徽,母亲如今只得你一个,你若不站在母亲的身边,母亲这辈子……可怎么办呢?”
同昌默然张口,声音却消失在喉口,许久,她才低下头,勉强说:“无论如何,我与母亲同进退。”
黄梓瑕蹲着,李舒白站着,两人在那匹摔倒的黑马旁边,查看马匹的四蹄。
可怜一匹高大黑马,已经撅折了右前蹄,正趴在地上哀哀喘息。
黄梓瑕仔细研究着马的右前蹄,说:“马掌松脱了。”
(注:中国马掌出现在何时尚无定论,此处以敦煌隋朝开皇年间壁画《钉马掌图》为依据,设定为唐朝已有零星使用。)
这个马掌为铁质半月形,上面有锈迹,下面接触地面的地方略有磨损,但总体还算较新,却偏偏少了一根钉子。
马掌上少了这一根钉子,就类似于人穿着不系带的木屐,一提起脚时,鞋跟就松脱了,自然会在急速奔跑的时候绊倒。
黄梓瑕将马蹄按住,仔细看着马掌中间用来钉钉子的凹处,皱眉说:“有痕迹。”
李舒白半蹲下来看了看。看见马掌上钉钉子的凹处,有极其细微的一道浅色撞击痕迹,还有细如针芒的几丝擦痕,隐藏在铁锈中间。
李舒白微微皱眉,说:“明显是在不久之前,有人将马掌的钉子撬出了,当时用的工具,在马掌的铁锈上划过,留下了这样一道痕迹。”
“现在的第一个问题是,那个动手脚的人,是有针对性的,还是无差别下手。”黄梓瑕抬手将头上簪子一按,取下中间那根玉簪,在地上画了两条线:“如果是针对某人的,那么,究竟是针对驸马的,还是针对他人而驸马不巧做了替罪羊?如果是无差别的,只是想让场上随便谁受伤,那么目的何在,有何人能受益?”
李舒白点头,沉吟不语。
黄梓瑕又在地上画了两条线,说:“第二个问题是,马掌钉子被撬,短时间内便会出问题。但这匹马却是在上场许久之后才出事的。这里面有两种可能,一是犯人用了一种手法,可以让这匹马在上场很久后才会出事;二是凶手下手的时间,是出事之前,驸马下马到场外,同昌公主责备驸马的那一刻。”
李舒白抬起手,指了指第一条线:“如果是击鞠前下的手,我们需要解决的,就是凶手如何让驸马选中做过手脚的那匹马。”
他的指尖又落在第二条线上:“如果是中途休息时下手,那么我们要考虑的就是,当时谁接近了那匹马。”
黄梓瑕回忆当时情景,微微皱眉:“同昌公主召唤驸马之后,场上人陆续都下马休息了。如果当时谁还在别人的马旁边逗留,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没人有特别举动。”李舒白肯定地说。他目光那么敏锐,一眼扫过绝不可能忘记。
“而且我记得,当时养马的差役本来要给马匹们休整一下的,可所有的马都被涤恶欺负得缩在一旁,他们也就没有进去了。”黄梓瑕点头道。
“因此,这样看来第一条应该是比较大的可能。”李舒白说。
黄梓瑕肯定地说:“如此一来,本案最需要解决的,就是凶手如何在十几匹马中,让驸马不偏不倚刚好挑中被动过手脚的那一匹。”
“而且还要在周子秦捣乱,把韦保衡挑的第一匹马牵走的情况下。”
她沉吟道:“有没有另一个可能,或许凶手一开始考虑的就是排除掉最好的那匹马?王爷来得较迟,所以不知道,在开场之前,驸马本选的是张行英那匹栗色马,可周子秦拉去给张行英了,他才临时换了这匹。这样看来,是一再凑巧,才让他骑上了这匹马。”
“驸马如今是同平章事,而且又属于外来是客,于情于理都应是第一个挑马。而凶手没有对最好的那匹栗色马下手,针对的目标便不应该是驸马了。难道他们早就计算好张行英没有马,周子秦会向京城防卫司借一匹?”
黄梓瑕想了一下,摇头说:“这匹马当时是驸马随手挑的,而且这匹黑马,在一众马中并不出挑,没人会认为它能列第二。”
推论至此,已经进入死胡同,没有了出路。
两人只能暂时先起身,离开了击鞠场。
击鞠场旁边的休息处,众人脱下外面的球衣,准备休整好之后回去。
昭王早有准备,命人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摆上。几个人面前的桌上放了一盆冰屑,冷气袅袅上升,如烟如雾。
水晶杯往桌上一摆,准备倒酒。可惜几个侍卫宦官们抬酒桶,手臂不稳,好几次溅在杯子外面。
“我来吧。”张行英说着,接过酒桶,单手就提了起来。他身材伟岸,臂力极强,百多斤重的酒桶抱在怀中,说倒就倒,说停就停,轻松自如。
昭王开心地把水晶杯放在冰上镇着,一边问张行英:“你叫什么来着,张行英?身手不错啊,这样吧,京城防卫司若不要你,我要你!你就跟着我左右,每天给我倒酒就行!”
张行英个性腼腆,也不会说话,只顾尴尬地笑。
鄂王先给李舒白端了一杯镇好的葡萄酒:“四哥,这是九弟从西域吐火罗弄来的葡萄酒,号称三蒸三晒。颜色是不错,你品尝下。”
“相当不错。”李舒白只给了简单四个字,却已经足以让昭王得意了,对着鄂王笑道:“七哥,你只喜欢喝茶,哪懂得酒的好处。特别是一场球打下来,再喝上几杯冰镇美酒,人生至此,就差一个古楼子了,最好是刚出炉还冒热气的那种。”
古楼子是时下流行的一种羊肉大饼,大受京中人欢迎。旁边翻来覆去研究那个马掌的周子秦听到,立即抬头说:“我也喜欢吃,不如去我家,让厨娘做一个吧。”
昭王摇头:“现在叫人做,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张行英在旁边欲言又止,黄梓瑕问:“张二哥,近午时了,你不先回去吗?”
张行英赶紧说:“早上来的时候,我……我妹说今天是个大日子,要给我做个古楼子等我回家吃。要不……我现在就回家,把它送过来。”
“咦?”昭王顿时来了精神,“你妹妹做得好吗?”
“我觉得挺好的,不过羊肉贵,她平时没做给我吃过……”
“那就别回家拿了,古楼子就要热气腾腾从炉里取出来就吃才好嘛!”昭王抬手一指葡萄酒和桌案,“走走,收拾东西,直接去吃!”
黄梓瑕哭笑不得,跟着三位王爷出了击鞠场。
黄梓瑕想到一件事,便问:“张二哥,你不是只有一位兄长吗?哪来的妹妹?”
张行英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头都差点埋到胸口去:“远……远房的。”
李舒白自然不会和这群不着调的人一起凑热闹,到门口就丢下一句“有事”,便与他们分道扬镳,往中书省去了。
剩下几个人骑着马,热热闹闹往普宁坊而去。
周子秦悄悄地告诉黄梓瑕和张行英:“你们知道吗?昭王在今年初有一次,半夜醒来忽然想听教坊司的玉脂姑娘吹笛,但是当时已经宵禁,王爷觉得明目张胆犯禁不太好,于是就……”
说到这里,他嗤嗤窃笑,却不再说下去。
前面昭王耳朵尖,早已经听到了,回头对着他笑骂:“周子秦你个混蛋,这么一件破事翻来覆去地说,本王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不就是本王换上更夫的衣服偷偷出去,然后被京城防卫司逮个正着,所以在衙门蹲了一夜,直到第二天王蕴过来,才把我放出来吗?”
连鄂王李润也忍不住笑了,那颗朱砂痣在舒展的双眉间显得格外动人:“九弟,你真是荒唐,穿着更夫的衣服被抓进去,京城防卫司的人谁会相信你。”
“所以啊,今天把他们气焰给打压的,真是大快我心!”昭王挥着马鞭哈哈大笑,“杨崇古,下次有这样的好事,还叫上我!”
黄梓瑕看着这个浑不像话的王爷,也只好当做自己没听见,苦笑着把脸转向一边。